(圖片來源:全景視覺)

孔笑微/文

登場

曼哈頓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館裏,一位模特公司經紀人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對面的女孩,在排隊買咖啡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她了,高挑、苗條——雖然不是“零號”尺碼,但已經夠瘦的了——有一種“紐約範兒”。她在低頭專注地啃一本不知道什麼書,但是經紀人相當肯定她剛纔裝作不經意地偷聽着自己高談闊論時裝模特界的工作,哪個具有這種條件的姑娘不會呢?於是他稍稍提高了嗓音,談論起了“我們頂尖的女模特每天可以賺一萬美元”。她多大了?肯定不是新秀的最佳年齡,但根據條件,現在入行還不會太遲……

熟練而職業的評估都在一杯咖啡的時間內完成,經紀人放下杯子,掏出自己的名片,輕鬆而親切地向女孩遞過去:“嗨”!

“你有一個很好的外形……”

上面的場景幾乎千篇一律。在全世界大都會的千百個咖啡館、公園、街頭角落,以及無數個面試會、宣傳日、秀場,模特公司伸出觸角捕捉着每一個有“外形”的候選人,這項日常的工作,在雀屏中選者感受中有如命運的敲門聲,隨之展開一片光輝燦爛而模糊不清的未來圖景。來自海參崴的薩莎,來自新澤西的莉茲,和來自曼徹斯特的男孩JD,此前人生各自迥異,但他們旋即深信,他們身上有特質——外在與內在——與衆不同,足以勝任在五十位全球最苛刻的時尚評論人目光中傲然走過,或是在紐約50層樓高的LED巨型廣告牌中迎接千萬人的凝視。

星巴克咖啡館裏的女孩接受了邀請,但故事開始峯迴路轉,她沒有成爲一個超級模特,卻開展了一場漫長、艱苦而引人入勝的田野調查。她和薩莎、莉茲、JD們交上了朋友,在繁忙的走秀、試鏡和化妝間隙與模特、經紀人、客戶做了上百小時訪談,她在這場鎏金異彩的遊戲中直撲最核心的祕密:時尚鍊金術的文化與實踐,同時克服了倫理、女性主義和實驗的研究困境。最後她寫了一本高質量的學術著作,拿到了紐約大學的社會學博士學位,和波士頓大學的教職。

無論書的封面、扉頁和插圖中,她都沒有放上讀者所好奇的作者相片。

從試衣間到T臺的場域鬥爭

時裝模特行業出現於19世紀中後期,英國詩人查爾斯·沃斯19世紀50年代在他的巴黎時裝沙龍上首次使用了真人服裝演示,最早的模特們從製衣車間,甚至風月場所招募而來。這種展示表演很快具有了娛樂性,發展爲上流資產階級社會午餐或者茶歇時的一項時髦消遣,並迅速向中產階級商店擴散。

從最初時刻開始,模特展示就伴隨着一種模糊的道德焦慮:展示推銷的對象到底是服裝,還是包裹在服裝裏的女人?這是屬於資產階級社會獨特的緊張。當時尚行業還屬於貴族階層的時候,此類問題是尷尬而可笑的。成衣工業生產的興起,摧毀了時尚對宮廷私密秩序的依附性,一個出身於作坊或者街道的勞動階層少女,只要她擁有理想的形體,就可以站在審美的中心,與蓬巴杜夫人一樣被看見和效仿。她的身體並不是活動的衣架,而是呈現的一部分,是承受凝視和審閱的創造物。

布爾迪厄在《區隔:趣味判斷的社會批判》中提出了“場域”(Field)和文化資本的觀念。社會活動的階級區分,導致了各種各樣、相對隔離的“場域”被創造出來,場域是文化資本生產、發育和競爭的地方,誰佔領了“場域”的核心位置,就會通過一套“慣習”確立鞏固文化資本的地位,從而達到最終目的:階級的再生產。

和所有資本的邏輯一樣,場域過於擁擠飽和,文化資本的邊際收益就會衰減,投資者就逃逸到新的場域中去。所有歷史悠久的風尚,都來自場域良好的封閉性限制了外來的文化資本過度競爭。十九世紀長久流行的“法語是最完美的語言”,來自於歐洲外交界對所謂純正口音近於變態的吹毛求疵,背後依賴的是一個站在社會頂端、排斥外人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政治世家小圈子。但在消費資本主義社會,階級再生產,首先需要複製的不是政治地位而是經濟能力,因此場域與區隔都不再是絕對的,文化資本必須要爲經濟資本服務,對效仿與刻奇行爲張開了歡迎的雙臂,儘管臉上可能掛着嘲諷的微笑。電影《穿普拉達的惡魔》裏的時尚雜誌主編米蘭達有一段著名的臺詞:

“某期我們的雜誌在封面刊登了某設計師設計的天藍色禮服,後來在幾個設計師的發佈會上也出現了這樣的天藍色禮服,然後它在全世界的各大高級賣場、百貨公司、中低價貨攤發揚光大,所以,有一天,你纔在連鎖店的減價堆裏,買到了身上這件藍色線衫。你以爲你跟時尚無關,時尚不重要,事實是,在許多季以前,這間房裏的人,早已替你做了選擇。”

文化資本不再以供給的壟斷性維持高高在上的特權,相反,它追求着被複刻和模仿,從高到低,從場域到場域,涓滴流淌,在邊際收益衰減到零之前,儘量擴大它的規模與總收益。

對美的定義權,終於,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定價權。在它背後是現代文化創意產業、服務業、製造業萬億經濟的鍊金術,模特行業則是這個盛大新魔術裏的一根美麗魔棒。

生存競爭與權力凝視

作爲文化資本創造物的一部分,模特行業本身卻是高度不穩定的,因爲這一行的競爭力核心——“外形”,天然難於資本化。紅顏易老,美型難駐固然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激烈的競爭和供給過剩。供過於求是這個行業的基本運行邏輯,少數人的成功掩蓋了大多數模特的朝不保夕。

隨着網絡、數字影音技術和全球化的發展,星探和經紀公司可以方便地接觸到全世界各地的客戶與模特。尤其冷戰結束之後,東歐和拉美的大量年輕男女湧入了西方時尚行業,經紀公司和模特供給在短時間內激增,並且於2008年經濟危機前夜達到了頂峯。2002年紐約曼哈頓就已經聚集着132家模特公司,前十名的經紀公司瓜分了紐約大部分工作,僅僅在紐約時裝週內,就有3000-5000外國模特湧入城市。同時模特行業具有很高的換手率,在阿什利·米爾斯田野調查中的兩間經紀公司裏,模特的平均職業生涯不超過5年。

像一切高風險、高流動性、難於長期保障的行業一樣,理性的供求雙方會把職業活躍期不斷向前推。一度20歲不過剛剛入行,如今卻可能是一位資深模特考慮轉型或者退休的時刻了。被認爲最“有前途”的時尚媒體女模特最佳入行年齡是13歲,理想的職業突破窗口是15-21歲,22歲如果尚未成名,除非奇蹟,通往高時尚的大門已經悄然關閉,可以在努力多接商業合約賺錢的同時,着手退出。這種類似競技體育的早進早退方式雖然有益於模特控制職業風險,但也是一種深遠的權力設計,它鼓勵着高端時尚媒體風格更加追求極端,以未充分發育的身體維度(用阿什利米爾斯坦率的語言來說:“白”和“瘦”)去規訓女性終身追求自己永遠達不到的尺碼,以保持對這個半開放文化資本場域的特殊控制力。

錢並不容易賺到,雖然全職模特平均收入可以在10萬美元以上(男模特較低一些),但也伴隨着鉅額的支出:奔波於不同城市走秀、拍攝的旅費、住宿、化妝、訓練,以及社交(包括給經紀人的豐厚聖誕紅包)。不在少數的模特,與公司解約時才發現自己不僅分文不剩,還深陷債務泥潭。

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儘早脫穎而出,想成爲一位超模,必須頭腦冷靜地弄清權力指揮棒的方向,然後不惜代價去接近它。阿什利米爾斯的跟蹤研究對象中,來自曼徹斯特的男孩JD就搞砸了大好機遇。他剛入行時,曾有機會爲高端雜誌Dazed &Confused 拍攝廣告,卻愚蠢地拒絕了,因爲不想爲一份酬勞微不足道的工作自掏腰包跑到倫敦去試鏡,寧願接受一家本地運動品牌的豐厚合約。兩年之後他才明白,自己從那之後再也不可能被邀請參加任何有名望的工作面試。他的形象已經跟那個小品牌一起,被禁錮在了真正的大門之外。模特們在活躍的短暫窗口期,一個核心選擇是:把自己的“外形”作爲消費品賣掉(商業模特),還是資本化去追求名望價值。兩者都有重要的陷阱,但是,就像米爾斯採訪中的一位模特總結的:沒人入行是爲了拍汽水廣告。

權力的凝視無所不在,想成爲下一位凱特摩絲的姑娘必須承受在其他行業肯定被視爲性騷擾和語言冒犯的各種評價,不僅僅有關於外形,模特行業還是一種“情緒勞動”。勞動者提供的“情緒服務”是出賣勞動的重要部分,在時尚界常常委婉而玄虛地構成爲“個性”(personality)。有沒有“個性”經常決定了一個模特被力捧還是掃地出門,這種魔術般的軟指標加深塑造了模特調動情緒對權力的迎合。

權力的來源非常廣泛,從成名的設計師,行業專業採購商(買手),大大小小的時尚雜誌主編到經紀公司和經紀人。他們對模特的命運有決定性的作用,評價標準卻經常大相徑庭,玄而又玄,一位模特可能被同時得到“過於平庸”和“過於前衛”的神奇考語。然而,這種不靠譜的行業文化其實有非常現實的經濟根源。T臺秀在今天的時尚產業中已經純粹成爲一種昂貴的公關手段,秀品以及禮服高級定製的利潤微不足道,甚至成衣也不是最賺錢的項目,真正利潤最高的部分,是想象不到的副線產品:香水、手袋、牀單、太陽鏡……是凝結在產品中的文化資本和象徵資本在賺錢,而不是生產成本。所以文化行業最大的鍊金術就是創造出品牌價值,“好的”和“對的”形象並不是一個模特實際上是什麼樣子,而是他/她能帶來多少關注。設計師和時尚巨頭必須比過去更加敢於試錯,在更薄的刀尖上跳舞,去保持在這間脆弱的紙牌大廈裏“頭部”的位置,而模特們,則從根本上是一種可棄的試錯實驗材料。

鍊金術的危機

儘管今天模特行業還是最受少男少女們歡迎的職業夢想之一,但它的金色幻影已經慢慢有些褪色了。行業規模經歷了高速增長之後,利潤率開始急劇收縮。除了供給過剩,模特行業的收入支柱之一——媒體廣告吸引觀衆的能力在新技術和傳媒環境的挑戰下一落千丈。電視商業廣告隨着電視業全面萎縮,全球商業電視廣告費從80年代的百萬美元,跌落到2008年區區一萬五千美元即可全方位買斷。新媒體傳播更加複雜與不可控,視頻網站,如Youtube的廣告可以被自由跳過或者大量壓縮時間,付費內容則壓根就以不播出廣告作爲賣點。

社交網站和自媒體也對模特代表的時尚消費形象構成了意想不到的挑戰。Instagram或者“小紅書”上的網紅們與時尚大片模特相比自然是下里巴人,但是她們24小時直播生活的狂熱卻是時尚模特望塵莫及的,她們對品牌的熱忱和敏銳,龐大的粉絲,建立起了瘋狂的“帶貨”能力。網絡也建構起新的“名人文化”生態,時尚圈之外的影視明星、流行歌手通過網絡傳播擴大了他們的權力,把專業模特擠到曝光的邊緣地帶。21世紀初Vogue雜誌封面一年中可以有10位模特出現,到2008年只剩下了一位。

模特行業在發生着應對改變的改變。今天的經紀人更加樂於把入行描述成一種冒險經歷,一個自我培訓的機會,一段迎接遠大前程必要的訓練營和展示櫥窗。是的,既然當今美國的第一夫人和第一女兒在合適的年齡都在T臺上試運氣,你又有什麼理由不試試?今天的模特更加向中產階級出身集中,米爾斯的田野研究樣本中,只有10%左右來自於普通工薪和勞動階層,60%來自中產和上層中產家庭,人們認爲中產階級女孩可以承擔試錯和失敗的成本,也具有提供情緒勞動的更好能力——不會失望得發瘋。她們會善於利用這段經歷,邁向更好的——據說如此——下一步。

阿甘說過:生活像一盒巧克力,你不知道下一塊是哪種口味。

不過一位資深的模特經紀人也許會聳聳肩膀,對此提出異議:當模特的第一步,就是停止再幻想巧克力的味道。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