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三錢銀,買條命

1

老兵都知道王小二家裏邊來了家書,這老小子常捧着張草紙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看完了就疊好揣在心窩子前,寶貝得跟什麼一樣。

誰都不問,王小二有了點年紀,可還是新兵,哪知道那家書是最靠不住的?信裏寫着待君征戰回,可真到了回去的時候,有幾個能守住等着的?改嫁了還好,至少哪天還能見個生人面。最怕信上的話還暖着心窩子,到家寫信人的骨殖都涼透了。

王小二這哭哭笑笑的模樣,他們剛進行伍的時候看得多啦。到了這邊關,最好結局無外乎拜將封侯,幾個人有那樣好的命來?就盼着別缺了手腳,回去好歹靠這身力氣混口飯喫。可要真是給不長眼的刀箭遇上了,就盼着馬革裹屍還少遭點罪。

王小二還有念想,這是好事,最好誰都別言語。

後來就更沒人言語了。王小二求着伍長給家裏人捎點銀子,說是他閨女病了。王小二入伍前他閨女才七八歲,說是喜人得很。行伍裏的年輕小子興頭上來都說仗打完了就跟王小二回去看看,要真跟王小二說的同樣水靈,就拜進門給王小二當個女婿半個兒。

這可是當不成了——誰知道家書在這來路上走了多久?這回去的路又得耗費多少時日?

王小二不管,揣着那一兩三錢銀子鞍前馬後地跟着跑。伍長指着他臉罵,他就腆着臉笑;再罵,他眼睛裏就滾下淚來。伍長沒了脾氣,罵一句“狗孃養的王小二”,罵罵咧咧地應承下來。

接着就跟王小二約法三章,說這銀子讓驛卒順帶捎回去了,王小二遇着敵軍敢退一步就削了他。王小二點頭如搗蒜,一兩三錢銀子塞進了鳥肚子,趕在驛卒出發前風乾了塞進行囊裏。看看驛卒臉色,陪着笑又塞了塊肉乾。

就又有人跟王小二開玩笑,要給他當個便宜女婿。王小二也不推辭,說着胭脂水粉聘禮先撂過不提,先趕早叫聲“爹”聽聽。

2

誰都不知道驛卒會遇着個俠士。本來嘛,江湖人不問廟堂事,兩不相干,遇上了也沒多大關係。偏生那驛卒人困馬乏,一不留神差點踩着個小丫頭。

俠客就是那時候來的,白衣翩然,把小丫頭打馬蹄下搶出來,一反手就砍斷了馬腿。驛卒打馬上滾下來,差點折了脖子。他也顧不上自個,先抱着馬瞧——瞧也沒用了,斷腿馬活下來又能怎麼樣?驛卒就這麼紅了眼,說:“老子是朝廷的人,耽誤了朝廷的事,上頭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嗎?!”

小丫頭抖成一片,那婦人瑟縮着不敢抬頭,只顫巍巍道:“官爺,我們娘倆只是路過,什麼都不曉得。你若是怪罪,也求您高抬貴手算在那俠士身上。”

驛卒冷哼一聲,周遭圍觀的小老百姓聽着就抖了抖,俠士沒有。俠士站得很直,白衣蹁躚如謫仙。

“朝廷的事,再大能大過百姓?就算是朝廷的人,狗仗人勢欺凌百姓,一樣得死。”三尺劍出鞘,驛卒就沒了聲息。

原本瑟縮的人就又都站了出來,說俠士替天行道、仗劍爲民,今兒可算出了口惡氣。狗仗人勢的東西,就該死。又怪那婦人不識好歹,俠士開罪那官也是爲着救她女兒,官爺要怪罪,她倒把自己擇得乾淨。

那婦人失了顏色,就要拜下來爲方纔言語謝罪。俠士一笑置之,掏幾錢碎銀子塞在小丫頭手心裏,跟邊上的婦人笑:“給小姑娘買點喫食,別驚掉了魂。今後出門可要當心些。”婦人聽着,紅了眼圈也紅了臉,就要跪謝俠士的恩情。俠士擺擺手,走得雲淡風輕,不知道勾走了看客裏幾個小娘子的魂。

後來就有衙門的人給驛卒收了屍,馬肉煮了就着喝酒,文書找着了的就層層上交給朝廷,找不着的也就算了——邊境嘛,又沒什麼大事。

至於王小二那個肚子裏塞着一兩三錢銀子的幹雀兒,早不知道進了誰的肚皮。

新驛卒給王小二說這些的時候王小二木着臉。一個多月了,他衝鋒陷陣立了功討了賞銀——足足五錢銀子!三錢纏在右邊綁腿裏——他總覺得右腿不太容易斷,右手裏拿着刀呢,剩下二錢窩在心口處。

他說這是救命錢。

不知道現在丟下去還能不能砸疼閻王爺的手。

王小二心裏其實也清楚,閻王爺真要是要人,金山銀山也壓不住。但他的是個丫頭片子啊,還是他王小二的丫頭片子,命賤,說不準一兩三錢銀子就把人拽回來呢?要是不夠,他再加五錢!之後還有,他王小二有力氣、有膽氣,他用敵軍的命換錢買他丫頭的命!

新驛卒說話小心翼翼的,他沒帶來王小二的家書。但他說他見過的,王小二的閨女伶俐得很,嘴還甜,問他自己爹爹啥時候回家,驛卒說等她長大就回去了,她就接口說要快些長。

王小二臉還是木木的,眼睛卻有幾分光彩了。驛卒就接着說,要是都回去了,他頭一個拜王小二作老丈人,誰都不許跟他搶。幾個有眼見力的就笑了,說便宜都給他小子佔完了,搶媳婦得看個人本事,天王老子都別想往前排。

王小二沒說話,轉身回去喂戰馬了。馬嚼着枯草,鼻子裏噴着熱氣,撲在王小二臉上。王小二抱着馬頭,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他記得自己閨女不愛說話,還怕生人。他還在家的時候,生人一來小丫頭就往他身後躲,小手牽着衣角,偷偷探出頭瞅一眼又很快躲回去。他記得小手輕輕拽一下的感覺,他覺得衣角一動,就蹲下去給她當馬騎。

他寵着他的丫頭,戰場上跑了這一兩年,他越發覺得小丫頭好。他幹完農活會給他倒碗茶,夏天摘了野果子都捧給他。他臨走的時候,小丫頭拽着他的耳朵,嘴裏的熱氣呵在他耳朵上,“爹爹,你早些回家。”

王小二突然放開馬去找那新驛卒了。他拿袖子擦擦臉,走過翻着兵書的伍長,他空手擤了把鼻涕,路過擦兵器的前哨。馬還在那裏嚼着乾草,它甩了甩毛,滿臉的水讓它覺得不舒服。王小二都不知道,都看不見,他只想找到新驛卒。午後的陽光水一樣濃稠的潑在他身上,他被燙得越走越急。

腿被什麼物什硌着,那是他的三錢銀子。他把衣襟往心口處扯了扯,伸手碰到了他的二錢銀子。揣着五錢銀子的王小二豪氣干雲,他要找着驛卒,讓他把錢帶回去給他的女兒治病。他的小丫頭得好好長大,長大了讓他給挑個好夫婿。

他的小丫頭還那麼小,那麼水靈。

可是來不及了,傳令兵尖着嗓子讓士卒們滾過去集合,將軍要跟敵軍幹場硬仗。

什麼是硬仗?王小二不知道,只清楚這仗八成要硬過他的命,他還知道,那新驛卒也離不了邊境了。

3

伍長經過王小二的時候猶豫了一會,還是走了回去,塞給王小二三塊碎銀子。王小二被硌得手心疼,剛想塞回去,伍長就冷了臉。

“他孃的好好打,打完還得給你小丫頭操辦婚事呢。”他猶豫了一下,接着說:“要是老子今兒下不來,這就是賀禮。你到時候別忘了給老子倒口燒酒。”

王小二的手就頓在那了。伍長抹把臉走過去,粗着嗓子吼:“武德比山重,名利草芥輕,哎~”

破鑼嗓子喊出了驚天動地的氣勢。

王小二就明白了,伍長這是沒打算下這戰場。王小二又捏了捏那三塊碎銀子,硌手,沉甸甸的,壓得王小二邁不開腿。他想了想,還是揣進懷裏。

黑雲壓城,邊鼓遁地來。邊塞的風颳過來,如入松林,颯然長鳴。

王小二窩在一人高的白茅裏咽了口唾沫,覺得嗓子幹得緊。他腿肚子發着抖,心也抖得厲害。他想回家一趟,他得回家一趟。他伸手,想摸摸自己那二錢銀子,沒成想摸到了伍長三塊碎銀子,早被體溫捂熱的碎銀子燙得他心一抖索。

跟晌午潑在身上的陽光一樣燙。

兩軍對壘,軍陣嚴整,少了一個王小二也看不出來。王小二心顫着等,等到他們衝鋒廝殺的時候就從白茅裏摸出來。

他回頭看了眼,喊殺聲震天,紅的血、黑的甲、白的刀刃,全卷在一起看不分明。王小二抽抽鼻子,想嚎一聲,又怕被發現。就地跪着磕了三個響頭,再站起來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遇上伍長就是第二天傍晚的事了。他一鞭子抽在王小二身上,王小二叫了聲就趴在地上。剛想罵,回身就看到伍長血還沒洗淨的臉。王小二不說話了,低頭站在伍長跟前。伍長的鞭子看着劈頭蓋臉,到底長了眼睛沒落在緊要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多是說徭役害人。個個都是諱莫如深的模樣,好像天底下機密都在他腦子裏。伍長不管,王小二也不管。

伍長累了,甩手丟了鞭子。王小二看看他,又站起來。伍長一腳踢在他腿彎上,王小二就跪着了。伍長罵時帶了哭腔:“狗日的王小二,給老子跪地下的弟兄!”

王小二昨兒憋着的那聲嚎就衝出嗓子了。伍長看着他,不說話。

打破沉默的是個中年人,看打扮像個書生,先前一直站在周邊看熱鬧的人羣裏。他問伍長:“你是邊塞管事的?”伍長愣了下,點點頭。那中年人又問“你昨日退敵,可是功成了?”伍長又一愣,搖頭。

那中年人就笑了,“那這兵卒來邊疆,給你們的功名送命來了?”伍長漲紅了臉“幹你鳥事?爺爺上戰場殺敵的時候,你還在孃胎哩!”

中年人不理他,伸手把王小二拉起來“你爲什麼要做逃兵?”王小二看着那中年人劍氣森森朝着伍長,心裏頭卻浮出來女兒的臉,滿眼的淚就擋不住的淌了滿臉:“我想我的小丫頭,她生了病,沒銀子瞧病,我得回去看看她去。”

中年人平平淡淡地“哦”了聲。再起身時,有飛劍抹了伍長脖子。八尺漢子轟然倒下去,死不瞑目。王小二眼看着那飛劍過去的,可等真過去了,心還是抖索得像秋日邊塞風裏白茅。

他覺得這不是自己的錯,就紅着眼扯中年人前襟:“你爲什麼殺他?”

“爲將,不能退兵。爲官,不能體恤下情。爲人,不能惜人倫。三般事,都不曾做好。”

“當爲而無所爲,不若不爲。”

邊上百姓都聽着了,不知道是哪個帶頭叫了聲好,周邊就已是叫好聲連天了。王小二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愣愣的。

伍長沒撂在戰場上,死在了帶他王小二回去的路上。殺他的是那個中年人,爲他王小二打抱不平的。他沒跟那中年人說伍長沒打算打死他,只是預備着帶他回去,可是他沒說。

4

王小二恍惚覺得自己又在戰場上了,他的破衫子明明乾爽,周身卻遍是粘稠滑膩的、血污般的觸感。之前是敵軍的,現在是伍長的。

中年人蹲下身,往王小二手裏塞了一錠紋銀,溫聲笑道:“去找你的女兒吧。”

王小二木着臉擺手,往自己懷裏指了指,說:“我有錢。”

中年人嘆口氣,拍拍他臂膀,還是把銀子塞在他手裏。左右的人讓開一條道,中年俠士就大步走了。

王小二呆在地上坐了會,囁嚅着嘴脣,說不出話來。終於動作了,卻是抖着手把伍長的眼睛合上,他不知道再幹什麼,於是又枯坐在地上。伍長不打算要他的命,打完了就帶他回去。不然他個逃兵,還能到哪去?

他在白茅裏抖抖索索的命,伍長死不瞑目的命,他小丫頭患病無處依的命,都是這秋日的枯葉子,風吹一吹就落了。

他給伍長合上眼睛的時候就知道,他回不去了。

之後的日子都將是被血濡溼的、黏膩的,浸泡在甜腥的氣息裏。周遭看熱鬧的那些人其實也是的,只是他們並不覺得。

有好心人想把王小二拉起來,王小二謝過人家,掏摸了半天,給了那人三塊碎銀子,想一想,又解了綁腿摸出來三錢,一個個排出來給那人,求他買個大點的棺材,要是有餘錢,再買幾口燒酒。

那人猶豫了下,王小二拾起來俠士給的一錠紋銀,木着臉衝那人艱難地笑。沒得讓人心口堵得慌,倒寧願見着張哭臉。王小二不管這些,他賠着笑臉:“勞累您,這錢您收着給孩子買藥喫。”

這話說得古怪,那人起身,走了。

薄暮的刀鋒切斷殘陽,晚霞血一樣潑了滿天。

王小二把伍長屍首擺端正了,躺在他邊上,把伍長的刀橫在了自己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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