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僅是對我的將軍戰馬豪傑等感受的啓蒙,也是對詩的啓蒙。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在生活中而不是課堂上看到人引用詩詞,而這個人是我的父親,這是一種被閃電擊中一般的啓示

董彥斌

法學學者

還記得某年小學的寒假,我在熱炕上看電視,電視裏播放《水滸》,我熱血沸騰,拿起鋼筆在牆上寫了行草的“水滸”二字,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從楷書轉向行書。那時尚未正式練字,但是卻嚮往行書和草書的飄逸之美。而《水滸》既讓小學時的我激動,也讓我感到了世間的熱血和飄逸。少時之大樂,是覺得古典文學、武俠小說、古裝影視劇當中的人都是真的、活的,其生死是真實的生死。其時之欣賞文藝,雖不是莊周夢蝶,也覺得一切都栩栩然。

父親軍人出身,作爲一名杏花村的子弟,軍旅生涯是他青年時極爲難得的開拓視野、心胸的經歷,2014年秋,我到山西大同訪友,父親跟我在短信裏回憶了他在大同當兵拉練的經歷,懷念和熱愛躍然紙上,也正是因爲軍人經歷,他對充盈陽剛之氣的《水滸》很是喜歡。由此,《水滸》也成爲我的杏花村的一部分,我那時讀其書,見其影視,覺得《水滸》的弟兄們就出沒在杏花村的田野和遠方的子夏山裏。

那時有句常說的話,少不看《水滸》,意思是《水滸》血氣方剛,一語不合就動手,頗有教唆之意。其實,那時真正動手的人不一定看書,也不需要看《水滸》吸納豪氣,動手在那時,大約就是一種衝動,無師自通。我自然見過無數場這樣的“約架”,我那時也曾被流矢所中,頭上血流如注,由媽媽背往衛生所診治。但我從不覺得這樣動武的少年們與《水滸》有關,在上小學的我看來,《水滸》是陽剛的,但不是暴力的,讀書是一件快樂又文弱的事,《水滸》在想象中釋放快樂的清新氧氣。

初中時,父親給我買了《水泊梁山英雄譜》,這是一本重要的書,作者孟超先生讓我對水滸人物的認知從感性轉向理性,從武俠轉向社會。張光宇先生的插圖比陳老蓮的水滸葉子更加啓蒙了我對美術的感悟。

仍然是在杏花村週末的下午,喜鵲在窗外鳴啾,燒水的爨子或汆子在竈臺沙沙作響,三聯書店出版的這本書則在房間裏被翻的嘩嘩作響。孟超所據的《水滸》版本,是金聖嘆“腰斬”的那版,我此前從未讀過金聖嘆的批文,此時卻神往不已。

這是很有趣的,孟超之所以談《水滸》而用金聖嘆的版本,乃是因爲金本語言更講究而點評也到位,這個版本卻在1949年後幾乎消失不見了,這大約與金本對“農民起義”不夠重視有關,取而代之的是《水滸全傳》版。我小時候看的正是這個全傳版,也因此窺得《水滸》與杏花村所在的汾陽的緣分。在後五十回《水滸》的“河北田虎”故事中,我看到了故鄉“汾陽”二字。作爲一個崇拜《水滸》的人,我那時感到榮幸而親切,爲自己普通的家鄉進入名著當中欣喜不已。

我在重慶的讀書之地,自己取名“隱泉書房”,隱泉山正是子夏山的別名。那日偶在隱泉書房讀《水滸》,就覺得杏花村的記憶歸來。那感覺恰如詩人龔自珍的這首詞:“深情似海,問相逢初度,是何年紀。依約而今還記取,不是前生夙世。放學花前,題詩石上,春水園亭裏。逢君一笑,人間無此歡喜。”

這首詞裏說到詩,我自然想起父親曾經背誦的水滸詩:“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遍地愁。”這不僅是對我的將軍戰馬豪傑等感受的啓蒙,也是對詩的啓蒙。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在生活中而不是課堂上看到人引用詩詞,而這個人是我的父親,這是一種被閃電擊中一般的啓示。

我繼續看書,就看到“河北田虎”部分提及“汾陽府”“汾陽縣”,舊時記憶襲來。汾陽,《水滸》中的汾陽。我在汾陽舊讀水滸,又從《水滸》中再見汾陽。

如果說小學時是感性讀《水滸》,初中時加了理性,今時閱讀,就加了故人重逢的快樂和學術活動中的文字細節觀察。此次閱讀,又參以各種研究,尤其是看了胡適、鄭振鐸和馬幼垣的研究,知田虎王慶部分,應爲萬曆後所增,有人說是馮夢龍增補,也不奇怪,因爲馮夢龍也是萬曆間人。

而汾陽的變遷能佐證萬曆年間增補田虎的結論。我想確切地說,此部分必是萬曆年間1595年汾州升府,而原來的縣名西河縣改名汾陽後所增。進一步,我想:既然田虎部分形成如此之晚,則全書的確如學者們所言,很難是元末明初的作品,應爲《水滸》爆發流行時的明朝嘉靖時期的作品。真正寫成的那個人,當是參酌許多《水滸》材料,是個善於綜合又善於描摹的天才,惜其無名。

我又猜想,這個人是北方人甚至是晉語地區人,因爲箇中語言充滿汾陽話味道,只隨便從第二回挑一句,“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裏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這裏的“掣”“搠”兩個字,就是我說家鄉話時常說的動詞,表示“拿一下”和“摔一下”,而在今天的普通話裏,這兩個字都快消失了。

如果拿汾陽話念這段,一個神采飛揚的老人活靈活現講故事的樣子就出來了。如果作者是晉語人士,那麼,我小時想象過的場景,或許就發生在不遠的地方,這也是作爲讀者想要尋覓的奇緣。

人們常常笑話《水滸》後五十回,認爲有失水準。可是我看到了增補田虎部分的一段講雪的文字,甚是脫俗。

當下地文星蕭讓對衆頭領說道:“這雪有數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兒,二片的是鵝毛,三片的是攢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喚做梅花,六片喚做六出。這雪本是陰氣凝結,所以六出,應着陰數。到立春以後,都是梅花雜片,更無六出了。今日雖已立春,尚在冬春之交,那雪片卻是或五或六。”

我在西南看到這一段,更起故園之思。或許增補者,也是個生活在江南的北人。這段文字問世四百多年了,其中的雪花還在飄灑。

責任編輯:馬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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