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進是梁山一百單八將中第一位出場的。此人是華陰縣的一個“富二代”,爲人爽利大氣,武藝一般,畢竟他少時由一些混飯喫的武師指導,童子功沒打好。半年的時間禁軍教頭王進對其點撥,料想進展也有限。書中所言“史進打這十八般武藝,從新學得十分精熟”,不無誇張。

他家雖然沒有礦,卻多有田宅和爲他家幹活的莊戶。史進本衣食無憂,不需要去打家劫舍,幹刀口舔血的勾當。和生活所迫當盜賊、或被官府冤枉生命即將不保不得不上梁山不一樣,史進的落草爲寇竟然是自己主動防備賊寇所導致的。

少華山被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帶領五七百個個嘍囉佔領,常常下山搶糧,直接威脅到史家莊的安全。史進不得不早做準備,他殺豬宰羊,大宴莊民,牽頭將這些莊戶人家組織起來,“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史進在家鄉自辦民團,其目的是爲了保護鄉親和自家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

中國歷史上的民團興辦的緣由絕大多數和史進辦民團一樣,爲了自保,很少有忠於朝廷、替官家剿賊的自覺,或者說這樣的意識很淡漠。按理說,百姓繳納了皇糧國稅,官府就應該提供保衛百姓不被賊寇搶劫、傷害的公共服務。然而在中國古代,處亂世時,官兵根本保護不了老百姓的安全,他們對老百姓的殘害比匪賊更甚,故有“匪來如梳,兵來如篦”的說法。

吳用遠赴石碣村策動阮氏三兄弟參加搶劫生辰綱團伙時,阮小二講述他們兄弟不敢去水泊裏捕大魚的原因,是王倫和林沖佔據了梁山水泊。吳用故意問及“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五的回答是: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彈,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喫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叫這夥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裏敢下鄉村來。

老百姓要想保護自家生命與財產,湊錢辦民團是最爲靠譜的。史進就是出於這種樸素的目的而將莊戶人家武裝起來。

史進因爲辦民團,結交了朱武等三位頭領,最終走投無路,流落江湖,不得不爲寇。這大概是早先他自己料想不到的結局。

陳達要強行借道去搶劫,史進阻攔,兩人交戰,陳達被擒。朱武、楊春施苦肉計,向史進下跪,讓史進把他兩人也抓起來一併送到華陰縣衙門請賞。史進被感動了,不但放回了陳達,且備下好酒好菜招待三位頭領,並與他們結爲好友,不時地相互饋贈禮物。

史進如此做,固然有講江湖義氣的成分,如他所尋思的,“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恥笑我不英雄。”但我以爲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經過理性算計做出的選擇。史進這樣的地主,對官府沒什麼好感,師父王進被高太尉報復的事更讓其看透了了官府。他辦民團僅僅是爲了保家衛鄉,只要達到這個目標就行。朱武、楊春做出束手就擒的樣子是計謀,肯定留了後手。史進何必真和少華山這夥強盜結下血海深仇呢?如此山寨的人必然向史家莊報復,打仗是要死人的。他們這些莊戶人家儘管組織起來,但面對的是腦袋別在腰帶上的一夥亡命之徒——後來祝家莊和梁山的過節惹出了滅門之災。史進和少華山頭領結爲朋友,史家莊不用拿莊戶的生命做代價,而保得了一村平安,豈非最理想的狀態?至於少華山的賊寇對華陰縣官府造成的壓力,史進何必去操那個閒心?

由於獵戶李吉的告密,華陰縣縣尉、兩個都頭,帶着三五百兵士,中秋之夜包圍史家莊。朱武三個頭領只帶着幾個跟隨,正在莊上和史進喝酒。這禍事是史進的莊客帶來的,出於道義,他不但不能將三個頭領押送給官府,而且必須保證三人平安離開史家莊。即便他將三人送給官府,難保事後官府不會秋後算賬,追究他“通匪”之罪。如此,本爲了防賊寇的史家莊民團在史進帶領下,和三個賊寇頭領並肩一起與官軍交戰。書中描寫道: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挎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着。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了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

民團作爲自衛組織,處在兵匪之間。官家好好利用,能幫助官兵剿匪;如果官府得罪了他們,他們很可能和匪賊合流,與官府爲敵。在中國歷史上,這是常態。

清咸豐、同治年間,太平軍、捻軍起事,中華腹地大亂。安徽宿松人段光清正在浙江做官,他做過鄞縣等多個縣的知縣、寧波知府、寧紹臺道和浙江按察使。他在《鏡湖自撰年譜》中對綠營兵戰鬥力之低下,以及民團模糊不定的面目有過精彩的記錄。那時候,浙江一帶的士紳,甚至包括一些地方官,很討厭官軍來此地駐防。這些營兵戰鬥力差,往往聞風而談,可“長毛”不來時,他們搶掠百姓、勒索大戶、逼迫地方官供養糧草器械,倒是好手。

1853年,小刀會起事,佔領嘉定、上海縣城,寧波震動,當地伏莽蠢蠢欲動。爲了保證府城的安靖,段光清組織寧波城內的商鋪居民攜帶兵器巡夜,“每夜於百戶內派二十名巡夜,五夜一週,巡一夜可息四夜,亦不十分辛苦。”城西有一個綠營兵開設的店鋪。清代的綠營是僱傭兵制,當兵喫糧職業化,兵餉低,還常被長官剋扣,許多兵靠做小生意或手藝掙錢,當兵倒成了副業。其戰鬥力可想而知。這綠營兵對地保說,他不能參加民間組織的巡查,因爲要隨營官查夜。段光清把那個營兵叫來,說了一席話:爾不必對我說官話,若營中果每夜出巡,何須百姓巡夜?今我勸百姓巡夜,原欲其互相保衛耳,百姓不言苦,營兵反畏勞乎?

段光清還敲打這個營兵,既然喫糧當兵,本職工作是白天操練,晚上緝賊,爲什麼還能在城西開店?我帶你去見營官,問問你是不是真的軍人?營兵一看遇到硬茬了,馬上服軟,老老實實參加百姓的巡夜。

鄞縣南鄉姜毛山一些不法之徒受上海小刀會的鼓勵,糾集起來打家劫舍。當地一個大戶顧宏康兄弟,爲人強悍而正直。顧宏康看到這些打槍的人都是附近鄉村的,問他們:“你們這樣公然大膽地搶掠,不害怕官法嗎?”搶奪者會罵他一句:“此時尚以官法嚇人,我等既先搶爾家。”

顧宏康馬上回到家中,連夜發信,邀齊二、三十家富戶,在附近的公廟中聚議。每家每畝地先捐錢一千文,很快就籌集了三萬多串錢,以公廟爲指揮中心,訓練了六百多團勇。

這支民團後來成爲段光清倚重的力量。姜毛山匪有一夜糾集了兩千人去攻打寧波城,經過顧家所在的村莊時,被顧氏的民團伏擊,大敗。團練俘虜了十九名,顧宏康帶團勇連夜押送其中三名到寧波城報信,要求段光清老爺派綠營兵去顧家的莊子裏再把剩下的十六名俘虜提到城裏。可綠營兵怕土匪報復,一個也不敢去。沒辦法,段光清只得親自帶領數名廣勇(受招安的潮汕籍海盜布興有部下)和家丁,連夜趕到顧家的莊子裏將那十六名俘虜提到城裏,次日正法。

綠營兵怕匪賊,一至於斯。剿“賊”無膽的綠營兵,虐民的手法卻層出不窮,因此營兵和“匪”,在自衛的民團眼中,都是害人蟲,沒什麼區別。對顧氏兄弟的民團,浙江官員有不同的看法,無非害怕坐大,段光清的前任在巡撫面前大講顧氏兄弟的壞話。虧得段光清是個能員,尚能籠絡住顧氏兄弟,使其爲官府所用。

民團與官兵的衝突時有發生。清軍的總兵明玉泰率部進入浙江,擾民特別厲害,民團對其恨之入骨。明部從金華進入到縉雲的桃花嶺下,當地民團高喊太平軍殺到,明玉泰的兵未戰先潰,被民團斬殺過半。曾國藩率領湘軍在江西與太平軍作戰時,本來出自團練的湘軍和當地民團時有衝突,有一次幾十名寶勇(我老家寶慶府諸縣的兵)被當地民團截殺。

咸豐十年(1860),江南大營第二次被太平軍踏破後,由於北面、西面的防線盡失,浙江成爲清軍與太平軍交戰的重災區。段光清記載了諸暨縣官兵與百姓勢若水火的仇恨:諸暨防兵不下二萬,百姓與兵視若仇敵,每遇賊來,非官兵燒百姓房屋,即百姓放火燒官兵營盤;賊來無須打仗,止望火起處隨即撲來,無不取勝。

對於民間團練,官府的態度素來是矛盾的。官兵不能保民安境,希望民團能起來自己保護自己;但又擔心民團難以駕馭,仗着武裝力量對抗官府。史進操練民團御賊卻最終從賊的故事,不能僅僅以小說家言來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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