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別的地方戲,在流行地受到珍愛,如黃梅戲、越劇、豫劇、花鼓戲、川劇等等,但在全國其他地區,仍然擁有一批擁躉者,北京人和東北人對有名的黃梅戲、豫劇曲目都能說個子醜寅卯來,而秦腔和粵劇卻形成了在當地廣受吹捧,而在外地受到冷落的兩極。他曾經有機會調到北京去,但被他回絕了,理由是:北京沒有地道的羊肉泡饃喫,沒有地道的秦腔聽,去了有啥意思。

今日的關中,似乎變得溼潤了作者按:迄今爲止,我去過七次關中大地。今年兩次去關中,感覺到這個地方變得溼潤了,想起去年去寧夏乾旱甲天下的固原,也是滿目綠色。有科學家說近年來西北降雨量增加,變得溼潤是一種大氣候。如此,關中會不會重現王維筆下“漠漠水田飛白鷺”的景象呢?1999年至2004年,我三次去關中,每次都覺得那塊華夏文明的起源地是在太乾渴了。2004年7月初,遂寫有此文。當時還是一剛過而立的青年,對許多事看不慣,現在看來,很是慚愧。

剛從咸陽機場走出來,就感覺到暑意逼人。這是我第三次到陝西,很不巧這三次都是夏日炎炎來到關中,八百里秦川,我最直觀的感受就是:乾渴。

已經是傍晚時分,地表蒸發出來的熱浪依然沒有消退,乘車往西安飛奔,道路兩旁鮮有行人,收割的麥田空空蕩蕩,使人油然生出一種豐收後的憂傷。麥地裏最美好的時節已經過去了,留下的只有對麥苗青青或麥穗甸甸的回憶。整個關中大地何嘗不是這樣?

經過一座剛修好的豪華牌樓時,有人告訴我這是漢陽陵。記得我2000年時來過漢陽陵,當時還在挖掘,現代人還沒有給陵墓修建圍上扎眼的裙邊,看到一個個赤裸的陶俑,我還能真實地感覺到漢代的氣魄。

第一次來關中是1999年的6月,公事辦完了,當地一位朋友陪着去華清池和兵馬俑博物館。也許由於有關兵馬俑的介紹看得太多,真正貼近這些兩千多年來護衛那位千古一帝陵寢的虎賁之士,看着他們視死如歸的表情,並沒有太多的驚喜,況且遊人摩肩接踵,人聲喧鬧,和靜穆的武士方陣對比實在太強烈。

從當地農民掘開一號坑的第一鍁開始,這些三秦的老青年根本沒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他們被後人搬出來一則炫耀祖先的輝煌,二則大把大把地賺錢。而在兩千多年前,決定他們命運的,則是他們橫掃六合的帝王。也許只有這其間,長達二十多個世紀在地底下的棲息,纔有做夢的自由。那一鍁,粗暴地打斷了他們的夢。

剛進華清池公園,發現臨水而立的貴妃雕像塑得很一般,但我喜歡這個地方。當年“溫泉水滑洗膩脂”的水沒有了,挖掘出來的浴室全是一個個乾涸的大坑,浴室周圍用大理石雕出的蓮花,似乎有種攝人魂魄的力量,大概是這石頭親近貴妃等美女的香澤太多,女人如花的精魂和隨風飄逝的花之命運已在水的淘洗下,滲入到這些石蓮花中,石蓮花便有了生命。千年過後,面對這些容納過唐皇龍體、貴妃玉體的大坑,我禁不住想像當年的氤氳與香豔。

那是首次親近關中,但大學四年,每年都要幾次坐火車經過這裏。第一次乘車由東向西去大學所在的那個黃河邊的城市,經過馬嵬坡時,正是一個黎明,目之所及,全是茫茫的青紗帳,自然沒辦法知道貴妃上吊究竟在何處?“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這些詩句自然地湧上心頭。18歲還是詩的年齡,對生離死別、愛恨情仇的故事特別敏感,更由於生活在當年被長安人稱爲“南蠻”的地方,看到關中一個個在歷史書中核桃大字寫着的地名,有點文化朝聖的味道。現在一想,中國歷史上“安史之亂”這樣的戰亂多了去了,“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不時上演,多少草民死填溝壑,漁陽顰鼓動地來後,叛亂者攻陷兩京,幾多美麗的少女、少婦死在刀兵之下?她們沒有嫁給皇帝或者顯貴,死了就像一株小草被踩倒,自然沒有白居易這樣的大才子寫《長恨歌》之類的詩文傳世,在漆黑的長夜中,她們只是微塵。這楊貴妃畢竟有過“三千寵愛集一身”輝煌,有過“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奢靡,最後皇帝老爺在兵諫之下,讓愛妃犧牲一下,有什麼可委屈的?

女人是禍水這個論調自然混賬,可因爲楊貴妃的被寵,楊國忠、虢國夫人等兄妹都權勢熏天也是事實呀。馬嵬一死別君王,算是爲曾擁有的豪華與權力買單而已。何況這一死留給後人無盡的吟詠、傷悼,各種相關的傳說、戲曲不可勝數,連大美人東渡日本的故事都出來了。現在看來,這一上吊,真是種划得來的行爲藝術,沒有虞姬自刎,人們可能只記得楚霸王;沒有馬嵬坡的六軍不前,楊貴妃也難以大紅大紫到如今。

馬嵬坡六軍逼宮,明明是太子和朝中大臣對老皇帝的示威和脅迫,和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給李淵看一樣。中國歷史上的太上皇沒有一個自己真的樂意當,李淵和李隆基看到咄咄逼人的兒子,不交權恐怕就會留下“斧聲燭影”的疑案。可更多的老百姓願意關注貴妃的死而非死之背後的宮廷鬥爭,大概是政治太骯髒了,而香消於碎至少能賺些看客的眼淚。華清池這個地方在上個世紀30年代也發生過一次影響中國政治格局所謂的“兵諫”,這張學良明明不是和以老蔣爲首的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麼,可站在不同的角度,評價完全不一樣。老蔣不算很刻薄寡恩的,至少小張活到了一百歲,沒讓他慘死在開封府。小張逼老蔣,老蔣囚小張,搞來搞去不幸做了鷸蚌。

首次去關中印象最深的一幕是過渭河時,當年關中大旱,渭河裏幾乎看不到流水。想起“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之句,疑惑我真的來到古長安,那八水環繞的長安嗎?在渭河邊的一條土路上,一位老農趕着一頭驢車,驢車上裝滿西瓜。老農在車上昏昏欲睡,那頭蹇驢也慢慢地、喫力地行走,沒有一絲風,旁邊的柳枝蔫蔫地低垂。那一刻,我的鼻子犯酸,這乾渴的關中,不是我在唐詩中認識的關中。

第二次去是跟隨某一個重量級領導巡查,由於一路保安措施甚嚴,沒什麼值得提起。只是去了位於楊凌的西北農林科技大學,我覺得那后稷的像塑得比楊貴妃好多了,憨厚朴實而不乏威嚴,整個一地道關中漢子。當時正值院校合併高潮,國內外知名的“西北農業大學”因爲合併了林學院,便改成現在的名字。同行中有資深教育人士嘆息“西北農大”這一無形資產被拋棄。誰說中國人保守,中國在許多方面最善於變臉的。你看看甲A各支球隊,每一個賽季要變一次名字,而大學也你方改罷我易名,搞得人一頭霧水。

此次來關中,是採訪當地的職業教育。從機場進西安城時,已是華燈初放,經過一個很大的環島,看到環島的綠地上三三兩兩坐滿了人,小孩們高興地翻來滾去,原來因爲天氣酷熱,市民們都出來納涼了。

第二天清晨,早早就被空調的聲音驚醒,獨自起來到臨近賓館的街道溜達。西安的早晨比北京繁華,各個小飯店早已開張,喫早餐的人來人往,更有煙火氣,這是個讓平民覺得很親近的城市。街道的綠化帶旁,一位老人正在唱秦腔,拉胡琴的閉着眼睛,一副自得的模樣,一段唱罷,簇擁着的幾個老頭老太太大聲叫好。我以爲地方戲曲中,秦腔和粵劇是地方特質最濃的兩種。別的地方戲,在流行地受到珍愛,如黃梅戲、越劇、豫劇、花鼓戲、川劇等等,但在全國其他地區,仍然擁有一批擁躉者,北京人和東北人對有名的黃梅戲、豫劇曲目都能說個子醜寅卯來,而秦腔和粵劇卻形成了在當地廣受吹捧,而在外地受到冷落的兩極。粵劇在外地沒有市場可以理解,因爲廣東話實在難懂。而秦腔,沒有一絲的媚俗,初次聽到它的人,覺得它聲嘶力竭,那一聲聲唱腔,像是大晴天一聲聲滾雷,從頭頂上砸了過來。外地人難以消受。據說五十年代陝西秦腔劇團晉京演出,演出後某領導接見,問候演員你們那樣賣力唱,累不累呀?我懷疑這個領導是新四軍序列的,如果喝過延河水的領導,哪怕他生長在南方,也應該能領略秦腔的魅力。

秦腔是越聽越好聽的戲曲,只有在處在西北的黃土高原上,那種厚重的歷史加上厚厚黃土的溝壑間,那些個廣袤與空曠的塬上,悲涼而高亢的秦腔響起來,劃破天際的靜穆,人們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動和人生的艱難。我在隴原呆過幾年,隴原人也酷愛秦腔,我曾經在蘭州附近的郊縣搞過社會實踐,好多村的公共事業只有兩項:修學校和搭秦腔戲臺。因爲那段經歷,我逐漸喜歡上秦腔。如果說越劇適合演才子佳人的恩恩怨怨,豫劇和評劇演普通人的生活更合適,川劇多滑稽和神怪,而秦腔太適合演繹英雄末路的悲劇了。我在大學時聽過一曲秦腔《斬單童(通)》,單通由於家仇,對李世民的橄欖枝毫不理會。當過去一塊起事的兄弟們認清大勢所趨,紛紛投奔李氏父子,成爲開國元勳時,這位孤獨的英雄明知必死,卻反唐反到底。單通堅守一場早就知道失敗結局的抗爭,直到上了刑場。

“馬踏五營誰敢來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惱瓦崗衆英才

想當年一個一個受過

某的恩和愛

到今背信該不該

單童一死陰魂在

二十年報仇某再來

刀斧手押爺在殺場外

等一等小唐兒祭奠某來”

儘管其他的地方戲也有相同的劇目,但單雄信這位被朋友背棄、無力迴天的孤憤與悲壯,秦腔唱起來更有味道。秦腔適合演繹英雄末路的故事。

秦腔什麼時候正式成熟我不知道,但秦腔這類悲涼豪邁、慷慨激昂的藝術特質早已深入到秦人的血液中。當年,秦國一些本地幹部建議“秦人治秦”,要把能幹的客卿驅逐出去,來自楚國的李斯在《諫逐客書》中寫道:“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

這敲打瓦罐,拍着大腿聲音快意地唱着高亢的曲子,和而今打麥場上關中老鄉唱秦腔何等的相似。秦地從古開始,“悲”的藝術特質一脈相承。《詩經》中的《秦風》,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種可望不可及的憂,有“彼蒼者天,殲我良人”的悲,有“豈曰無人?與子同袍”的豪邁。

在6月26日去眉縣的路上,陪同我們的教育廳一位姓屈的巡視員是位書法家,他開玩笑說:“我們老陝就是守墓的麼,守着關中數不清的古墓。只要刨開一個墓,陝西的gdp就能增加好幾個百分點。”我問他是不是楚王室的後代,當年秦滅六國後,將當地的王族遷到關中,就近監控,防止其造反。楚國的屈、景等姓便從郢都遷來。老屈說:正是。不過他們家族來到關中兩千多年,成了地地道道的老陝。他曾經有機會調到北京去,但被他回絕了,理由是:北京沒有地道的羊肉泡饃喫,沒有地道的秦腔聽,去了有啥意思?

對許多老陝來說,關中是最好的所在。這種感覺良好到了執拗的地步,不過執拗、孤傲、倔犟也是老陝的性格特點。像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叔齊這種認死理的人,關中歷代都有。

一路上大家談到因西安寶馬彩票案而出名的小夥子劉亮,當地有人認爲他是“關中冷娃”的代言人。所謂“冷”,大概是集“楞、孤、倔”一體。小夥子被誣陷用假票兌獎,爬上廣告牌要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如果沒有劉亮這種不計後果、決然執著的勁頭,彩票的黑幕恐怕還不會揭露出來。《秋菊打官司》的小說本是位安徽作家寫的,被老陝張藝謀拍成電影,秋菊說一口陝西話,死倔死倔的,天王老子也阻擋不了她“討個說法”。看着電影裏她腆着個大肚子、坐在拖拉機上一趟趟奔波在進城的土路上,我當時想老謀子把秋菊放到陝西來,太正確了,老陝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麼!對這種做事的決絕風格,作爲湘人的我感覺到很親切,陝人和湘人的性格有許多共同處,但也有說不太明白的差別。武昌首義的槍聲打響後,首先響應的是西安和長沙,這大概不是巧合吧。

(2004年7月,記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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