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7年,我應新加坡歌尚畫廊和宣和書院之約,赴新舉辦個展,展期間隙,畫廊主人俞精忠先生邀我參觀了他的藏館,進門的牆上,醒目地掛有一張吳冠中先生的仿真油畫風景,印製得完全可以和原作亂真,我非常喜歡,俞精忠先生知我和吳先生有一面之緣,便慷慨將此畫贈送給我,只可惜離開新加坡登機時,因畫的體積過大,不能隨身攜帶,時間緊,又來不及辦託運,留下了一大遺憾。一九七五年,法國農村風景畫原作,首次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我有幸赴京參觀,便想借此機會再次拜望一下吳冠中先生,可不巧吳先生又到外地寫生去了,但可喜的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正在舉辦吳冠中先生的作品展覽,我再次更廣泛地欣賞到了吳先生的寫生原作。

蹇人毅:難忘的記憶——與吳冠中先生的一面之緣

今年是吳冠中先生誕辰百年紀念,清華大學博物館舉辦了吳冠中先生《美育人生》藝術展,展出了吳冠中先生的120幅原作。我有幸收到清華大學博物館杜鵬飛副館長寄贈的《吳冠中先生美育人生畫集》。賞畫思人,使我憶起四十六年前與吳冠中先生近距離的一面之緣。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吳冠中先生由桂林,陽朔寫生之後,順道來貴陽探望他在貴陽北京路小學任教的妹妹。那時正是“文革”後期,文聯還未恢復,沒有什麼正式的美協官方接待,因此下榻在他妹妹家。我父親告知我此消息後,我便邀約畫友廖志惠兄一起去拜訪吳先生。

我們按圖索驥,尋到了北京路小學,敲開一個類似倉庫的陳舊赭石色大門,開門出來的人五十開外,身着一套咖啡色燈芯絨棉衣褲,腳穿一雙敗了色的解放鞋,頭髮蓬鬆,面色清癯,兩眼卻炯炯有神。雖然穿着一般,但從面部顯露出的藝術家氣質,告知了他就是吳冠中先生。當時,我和志惠都是初入藝道的小青年,見到這位大藝術家後,有幾分惶恐。吳冠中先生卻毫無大畫家的架子,客氣地把我們迎進室內。我們作了自我介紹和說明拜訪之意後,吳先生並沒有客套話,單刀直入地說:你們都是畫畫的,正好我在桂林,陽朔畫了一批畫,你們可以看看,提提意見。那時北京路小學學生正好放假,教室空無一人,吳先生將他的寫生作品放在教室裏涼曬。

我們隨吳先生走進附近不遠的一間教室,吳先生打開門以後,我們眼前突然一亮,十幾幅沿牆擺放的油畫印入我們的眼簾,心裏一下子激動起來,心想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啊!

這批寫生油畫一共十九幅,尺寸都比較大,70公分至一米左右,是用層板作底的油畫,畫面清新,色彩銀灰響亮,空間感特強,使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由於是近距離欣賞,油畫的筆觸,刀痕,表面肌理都十分清晰,我和志惠都屏住呼吸,逐幅細細觀賞。我特別注目於畫面的遠山層次變化和樹杆、樹枝的穿插,交錯,以及房屋、山石的筆觸擺放。我發覺,除了桂林,陽朔的風光外,好像有一兩幅是貴州風景,其中有一幅像似花溪水庫。吳先生看我停留在那張畫前,便走了過來,對我說:這是到貴陽以後,在花溪水庫寫生的。遲疑了一下又接着說:那天在水庫寫生,還被水庫值班的人干涉,說水庫是重地,不能隨便畫地圖,並被強制帶到碧雲窩招待所,幸好那裏的領導還有點素質,很快得到解脫。

欣賞一陣後,我們坐下來歇息,吳先生問我們以前是否看過他的畫?我有幾分幽默地回答:我們身處夜郎之地,哪有這樣的眼福,今天算是開眼界了!不過我在《美術》和《文藝學習》雜誌上,還是欣賞過吳先生的油畫《拉薩龍王潭》和《南京玄武湖》。

吳先生問我這兩張畫喜歡哪一張,我怕說錯話,便說兩張都喜歡。吳先生笑了笑說:總有個比較吧?

我只好回答:《拉薩龍王潭》的色彩鮮明,筆觸奔放,感覺更吸引人一些。

出乎我的意料,吳先生說:其實《南京玄武湖》纔是我的代表作,色彩微妙,畫時花的時間比較長,主要是印刷的問題,越是複雜,微妙的色彩,印刷時越是還不了原。《拉薩龍王潭》是佔了《美術》雜誌印刷效果好的便宜。

我換了個話題,請教吳先生樹幹和樹枝的畫法,吳先生象對學生一樣,毫不保留地說:樹幹最好用大筆飽蘸顏料橫放,一筆一筆由下至上銜接,這樣不顯得樹幹太光滑,感覺澀而不暢,厚重且有肌理效果。

談到樹枝,吳先生在課桌上的畫箱取出一枝油畫勾線筆,反提着,比劃由下往上提畫,說這樣可使樹枝盡顯剛勁,挺拔。

志惠請教吳先生寫生風景中,遠景如何處理?吳先生用手中的筆指着一幅畫說:中遠景雖爲虛,卻不能忽略,必須仔細分析它的層次,最多時可以找到六七個層次。我回過頭去,凝視他桂林風景的遠山和天空,雖是雲霧繚繞,卻感覺深遠而通透,不得不爲之嘆服!

大家靜默了一會兒,吳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畫畫是很苦的啊!”然後接着說:“我一般寫生是六、七個小時,上午早餐後,帶上一瓶水,兩個饅頭,中午填肚子,畫完回來才喫晚飯。”

當時,我和志惠均是初入藝道的“毛頭畫崽”,沒有大幅油畫寫生的經驗,多是用廢紙殼刷上牛膠,做成油畫紙,畫些短期寫生,所以看了吳先生的大幅作品,有幾分迷茫。

吳先生仿彿看透了我們的心理,便娓娓道來:其實寫生不一定取其一景,實打實的畫完,可以走走,畫畫,選擇心中同類型不同的景奌,採取構成的方式去完成。比如我在附近的黔靈山公園門口,看見遠山上有幾棵白色枝幹的樹子,很想畫它,但近景很雜亂,我便採取移花接木的方法,將另一方向的幾塊厚重,斑駁的巨石作爲前景,兩者組合,構成一幅意象性的寫生。我們聽了以後,心中豁然開朗。

吳冠中先生在築逗留期間,我曾陪同他去花溪石板哨寫生過一次。那天天氣轉冷,但也沒有阻礙吳先生出行,照例一瓶冷開水,兩個饅頭,選定景點後,一畫就是七個小時。

那時,石板哨的石板房還保持原生態,錯落有致,參差含韻,加之冬日的冷光,將其罩了一層銀灰色,十分入畫。

吳先生從容地擺好畫板,擠出顏色,從中景開筆,開始描繪一條婉蜒曲折的小路和旁邊的石板房,一直推到遠景,先是大色塊擺放,然後,沾、塗、勾、抹、擦,逐一細緻刻劃,而近處畫面多是空白。直到最後,他彷彿胸有成竹地將我們身側的幾棵深褐色的杉樹用畫刀補入畫面的近景。樹、房形成強烈的冷暖對比,使我猛然如醍醐灌頂,明白了吳先生移花接木之妙法。

吳先生在七個小時的寫生中,一直全神貴注,連冷風徐徐,使之清鼻涕長淌時,也顧不及擦拭,我極爲感動,一時間,他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的身子骨,不禁變得高大,偉岸起來。

在寫生回來的路上,我們聊了很多話題,記憶最深的是他的一句名言:畫畫就是娛悅,不要有什麼功利的想法。

他還說:“西方繪畫幾百年,油畫引入中國纔不到百年,只學西方是永遠追不上的,必須學習中國畫,中西融合,才能走出自己的路……。”

臨別時,我好奇地問吳先生,你畫這麼多層板的大畫,怎麼帶回北京?他告訴我,平時就蒐集了許多酒瓶的軟木塞,穿上釘子,釘在畫的各邊,各角,可以將畫隔開,摞在一起,也不會損壞,包裝好以後,就可以運走了。我心想,又在吳先生這裏,學到了一個妙招。

一九七五年,法國農村風景畫原作,首次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我有幸赴京參觀,便想借此機會再次拜望一下吳冠中先生,可不巧吳先生又到外地寫生去了,但可喜的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正在舉辦吳冠中先生的作品展覽,我再次更廣泛地欣賞到了吳先生的寫生原作。在我的記憶中,許多作品都是用細白膠布貼在畫的邊緣作畫的,看似簡陋,畫面卻照樣熠熠生輝。

吳冠中先生與我的對門鄰居畫家秦元魁老師是杭州藝專的老同學,吳先生每次赴築,必來相聚,但陰差陽錯,我與他始終未能再次謀面,但幸運的是,吳先生贈送給秦老師的四張油畫,我都近距離地仔細欣賞過,真是受益匪淺。

八十年代中期,日本東京百貨公司出資特邀吳先生重返巴黎寫生,後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吳先生的重返巴黎美文美畫,我購得畫冊,仔細欣賞,對吳先生的畫品,人品,更添崇敬之感。激動之餘,還斗膽畫了一張吳冠中先生重返巴黎的意象型肖像。以示一面之緣的紀念。

2017年,我應新加坡歌尚畫廊和宣和書院之約,赴新舉辦個展,展期間隙,畫廊主人俞精忠先生邀我參觀了他的藏館,進門的牆上,醒目地掛有一張吳冠中先生的仿真油畫風景,印製得完全可以和原作亂真,我非常喜歡,俞精忠先生知我和吳先生有一面之緣,便慷慨將此畫贈送給我,只可惜離開新加坡登機時,因畫的體積過大,不能隨身攜帶,時間緊,又來不及辦託運,留下了一大遺憾。

人的一生所遇之人,皆爲有緣,我與吳先生的一面之緣影響了我一生的藝術道路,我畫畫始終奉行吳先生的教誨一一娛悅二字;並牢記於心,不求功利,且不斷探索中西融合之路。

吳先生的畫,是我的最愛,吳先生的人品,畫品是我之最敬,與吳先生的一面之緣,是我永久的記憶。

吳冠中

(1919—2010),江蘇宜興人,當代著名畫家、油畫家、美術教育家。油畫代表作品有《長江三峽》、《北國風光》、《小鳥天堂》、《黃山松》、《魯迅的故鄉》等。個人文集有《吳冠中談藝集》《吳冠中散文選》《美醜緣》等十餘種。

2010年6月25日23時57分,吳冠中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醫院逝世,享年91歲。

2016年4月4日,吳冠中油畫《周莊》以2.36億港元成交,刷新中國油畫拍賣紀錄。2019年6月2日,吳冠中水墨畫《獅子林》以逾1.4億元價格成交。

蹇人毅

1943年生,貴州省著名美術教育家、畫家,原中國美術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原貴州省美術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長,貴州省教育廳藝術教育委員會委員。副教授,中等師範特級教師。貴州省美術家協會會員,原南明區美協主席。1990年美術作品《安得廣廈千萬間》蕕國際獎。1995年獲教育部頒發的曾憲梓教育基金獎。2017年在新加坡和北京舉辦個展。2004一一2007年三次應邀赴新加坡講學,貴陽市第五、六屆政協委員。《貴州畫報》、《貴州日報》、《貴陽日報》及貴州電視臺曾多次專版專題介紹。

注:本文已獲得“經受今生”平臺和作者授權發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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