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宣泄常问候

“大膣夜壶!!死殇子!冇脑屎!”熟悉的汀骂,在龙岩街头响起,我猛然回过头去。一个妈妈正一手拽着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衣领向前行走,另一手拎着满是污泥的书包。那孩子身上都是脏东西,满脸不在乎,果然是路边狗都嫌的年龄。我忍着笑,这孩子怕是不懂骂的内容,不在乎,而妈妈则气得没了理智,也骂得爽快。

这两年大量新移民进入福建的各个中心城市,在龙岩乃至福州厦门,吃客家菜成了新的潮流时尚。说客家话的人多起来了,客家话中经典的骂人桥段在街道上时有耳闻,我听了却是尴尬中有一丝亲切。

骂人当然不对,但不骂人一切放在心里,估计人得出毛病。

我曾经因为好奇问过很多人进城后学会第一句骂人的话都是什么?因为这里边可能涉及到初始人文环境,随年代不同而变异。我的是“城狗子”。因为从乡下到城里上学,被“土狗子”、“乡下老鼠”骂多了,一肚子火,学会了城乡对抗。乡村里人与人的关系八零年代初似乎比较舒缓,反正都吃不饱,而吃居民粮的和吃议价粮的差异就比较大了。父亲为了让我们姐弟受比较好的教育,好跳出农门,把全家都迁入县城。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工人”,大姐考上师范,他们三个有国家粮可吃了。祖母、二姐、三姐和我四个则仍然还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必须吃议价粮。年幼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成年后就会觉得一家老小吃饭,其实是父亲母亲当年巨大的负担。

接着学会的是“死殇子”。到了吃饭的点,孩子还在外头野,那些母亲会在门口叉腰站定,用类似运用丹田之气的方法吼出一声:“死殇子,还唔转来食饭!”汀北与汀南的方言差异很大,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彼此并不能听得很分明,因此我很长时间误会“死殇子”是招呼人吃饭。后来先进城的姐姐同我讲明白了,我笑岔了气。后来在《吕氏春秋·慎大览》的察今篇中看到“向之寿民,今为殇子”之句,不禁感慨汀人语言迁移之大。

住在汽车运输公司的大院,因为各地汽车运输公司直隶福建省汽车运输总公司,当地人则用最早的军管名称汽车八连称谓。之所以存在两套描述系统,是因为一套来自外来援助建设的全省各地来人,另一套来自长汀当地人。我们在汽车八连大院的邻居多半是福州厦门援助建设的外来户,我们这样的“土著”倒是比较少见的。在汽车八连生活的时光中,我学会了一句不是汀州本地的经典骂辞:“莫累西”。这句来自福州的榕骂,力量很大,但我一直到生活在榕城多年后,才在一位长汀籍福州人的至交好友帮助下弄明白,原来这是指“某人某事很差劲,必然没有地方安置(死)”。但每次大院里福州籍和厦门籍的司机师傅一起指着某个人品差劲的人齐声说:“莫累西。”让我觉得这个榕骂,其实有浓浓的汀州成份。更直接是那些外地师傅们在长汀生出的第二代,把这个榕骂改造成“卑累西”,“卑”汀州方言是差劲没用的意思,这就真正创造出新事物了。

成年后经历了很多城市,每个地方的骂辞都有不同。福州人骂人千回百折,难懂,不知福州历史文化,都没有资格挨骂。闽南语系中的龙岩人骂人,全在怒意,不在言辞,倒似客家闽南的鸡尾酒效应,谁都不像,自成一系。而在厦漳泉的闽南人骂人缺少变化,问候他人列祖列宗和中原各地只有时空之隔、口音之差,三小林北,像南少林拳,直来直去。唯汀州最为丰富,这当然不是对汀州的赞美,而是想说一说汀州的经历苦难。

首先要说的“骂”,是汀州所在山高林密而资源匮乏,人们只能努力读书。当然这里说努力读书的都是指男人,自古以来的男权社会弊病,想必不须多解释。随之而来的就是有用与无用之社会评判,人们认为有用的叫“有腚用”,而没用的则叫“冇膣用”。“有腚用”的那些读书有成,中了进士、贡生者,在古代会竖起一个华表的简化版的“鱼冠柱”,来彰显有用和成功。人类学里塔、华表、鱼冠柱与五月花柱经常都是用来指代男性特征的生殖器官,故而“有腚用”所指和鱼冠柱结合一起的意味也就明确无误。而未能成功获取这一东西的人,俗民统统将他们归类为“冇膣用”。一方面是“万般皆下品”的古代彰显成功的标志太过少,上升途径狭窄,另一方面则可见得生民立命之艰辛苦难。但从另外一角度去观察,这一重骂性别歧视可谓到达男权社会的巅峰,已经不只是骂,更多是一种洗脑思维,让男人们为了成功,可以不要命的去努力。人类后天的属性,居然是一骂成就。我童年觉得惊奇可笑,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中年则觉得警省胆寒。但愿不要再听到此骂,让它们都成为历史。

其次之“骂”,则是和历史时代的缺医少药、医疗卫生事业落后有关。之前说过“死殇子”,变迁之后说人傻,原指未能成年就死去的人。汀州当地在古代其实有多种多样的夭折理由,当然也就有多种多样的骂辞。“短命子”,指的是和“死殇子”一样的夭亡,但一个是未能上寿,在50岁之前去世了,一个是在未成年就去世了。“瓮(音胖)子鬼”是骂人离收骨入瓮不远,死亡近了。“赤痢鬼”当是疟疾赤下无治,“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说的从来不是一地之事。祖先们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的过程,也从来不是什么田园牧歌的过程。八闽百越本来就是瘴疠之地,这些“非命”之死倒也不奇怪。但时代特征最明显的还是汀州永定骂辞“棨子鬼”,解放前后二战中日本人在浙西闽北投放的鼠疫病菌输入永定,当地医疗卫生条件处于原始时代,一旦染上手足上生出特殊小瘤(棨子)的人即是离死不远,而染病往往是一村一寨的灭绝。这条从江浙到闽西的疫病传播路线,造成了大量丁口缺失,也便有了四五十年代开始并速度达到顶峰的人口迁移潮,由闽西向闽江上游的永安、三明、顺昌迁移。我家中长辈在四十年代后,便有两代三拨人先后不同时期迁入上述区域的不同地点。

再次不得不说的“骂”,则是缘于世事纷乱,地域不太平。“打靶鬼”和“杀头鬼”都是诅咒必然触犯刑律而死。从明代中叶到清代前期,169年间汀州都在南赣巡抚的管辖之下。民变与起义此起彼伏,兵来匪去,梳篦相连,城头变幻大王旗,哪里是小民可以选择的呢。不管是唐末黄连峒蛮围汀州,还是明朝正统年间沙县邓茂七起义军的偏师打到汀州城下,又或者是嘉靖年间的饶平张琏的偏师攻入汀州,又或者是太平天国石达开部攻入汀州,民国之初护法军和闽军反复攻入汀州。阖村阖寨死绝与无奈从“贼”之间,在村落中饿死或者在逃亡路上病死,或者直接在战争中败亡而死。死的选择很多,活的选择从来有限。

当然骂辞也是一样会变迁的。在汀州仍然是咒骂的“赤痢鬼”,在福州被乡人笑骂时,则是代表亲热和爱护。而“短命子”一旦转至男女之间,就变成情人打情骂俏:“短命鬼”,则另有风情可寻。在我的家乡涂坊,说孩子“野神野鬼”多半是出于宠爱,而叫“杀头子(鬼)”更是出于溺爱。“吃屎屙番薯!”这是在说谁蠢,能把事情倒着做,且有模有样,其中对于蠢萌的爱护之意无疑,蠢萌是萌。你想必会想到某个大国,猪进去香肠出来,一看质量不行,香肠推回去猪又出来的笑话,那是骂那啥萌蠢且并无爱护之意,萌蠢是蠢。是的,荒谬是一种力量,有时候,我们看到的事情越荒谬,就会越发相信其中要表达的真实性。

确是如此,当我们骂人的时候,我们是诚实的,而骂这一事就产生了真实动量,它在某个角度上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前行。不敢再细数“骂”的种类,怕会让历史的真实流于伤悲或笑闹,而“骂”这一事确也很难说出积极一面。汀人自古林居,生存艰难而瘴疠之气常有,风过于林水过于川都须要惊疑警惕,毕竟环境恶劣,开启山林常有性命之忧。骂一骂如果能解决这些性命之忧的问题倒也是好了,当然这是妄想,骂只是能解决郁积于心的非物质问题,或者还要加上时间限制,一时

归乡总爱徒步周行卧龙山,因为山下周围已经都是密集人居,来自长汀各乡各地的人们因为城市化进程纷纷迁移到城关,原本没有多少人居住的山北之地,现在也都满是丁口,“绿杨荫柳十万人家”的描述,显然已经是历史了。我看到的故乡人们还保有良好且丰富的骂人习俗,私心以为这怕不就是未被文明毁坏的旷野之风,野性无穷当珍而视之,而不是一味“文明”之。二十多万人口的县城,可以听到来自各镇各村各不相同的骂人话,如果宽容,确是社会学和人类学、民俗学的良好田野资料采集地。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