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经考古发掘,确认河南省安阳市安丰乡西高穴村曹魏大墓为曹操墓。12月27日,国家文物局宣布河南安阳曹魏大墓墓主为曹操。

关于曹操墓之所在,民间向来有“七十二疑冢”的传闻。但是,从现存的史料和考古发现来看,曹操并没有秘葬,更未设疑冢,反而主张丧葬从简。据《三国志》等记载,公元220年曹操卒于洛阳,灵柩运至邺城,葬在邺城的西门豹祠以西丘陵中,没有封土建陵,没有随葬金玉器物,也没有建设高大坚固的祭殿。其子曹丕、曹植也曾描述葬于邺城之西以及入殓的情况,晋代文人陆机、陆云作品中亦有关于曹操丧葬的介绍。而司马懿、贾逵等人在史书中的传记里也有其护送曹操灵柩到邺城入葬的记载。

然而,宋代以后曹操被视为奸雄,其墓址不详也成了他奸诈的一个证明,七十二疑冢等说法在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中广为传布,《三国演义》的戏说更是让此说法流传至今。有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豪迈,有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曹操形象的流传却与“文如其人”相差甚远,多疑、奸戾确实是曹操的真实人设吗?实际上,史料之中对于曹操形象的塑造也有着“两张面孔”!

一个曹操,各自表述

历史叙述无法避免历史学家的主观干预,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常识。但由于传统中国历史撰述的丰富,相关具体话题永远挖掘不尽。曹操形象的塑造,是这一领域的热门话题,也是仍有讨论余地的话题。

裴松之引用大量史料以补《三国志》之简约,其中必然有不少陈寿当年弃而不用的素材。仔细阅读《三国志·武帝纪》的裴松之注部分,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裴松之所引正面塑造曹操的材料,大多出自北方史学家之手;而诋毁曹操的材料,基本都出自南方文人,尤其是东吴文人之手。

试各举典型的例证。《曹瞒传》作者为谁久无定谳,然出自东吴士人之手则无疑问。《曹瞒传》中的曹操,纵非一无是处,但作者对于曹操的基本态度,从书名(曹操,小字阿瞒)就可以看出。后世所传曹操为夏侯氏之子、年少之时游荡无度、怀奸挟诈、轻佻无威等多个故事,即出自这部书。其中最令读者触目惊心者,莫过于迫害伏皇后一节:

公遣华歆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匿壁中。歆坏户发壁,牵后出。帝时与御史大夫郗虑坐,后被发徒跣过,执帝手曰:“不能复相活邪?”帝曰:“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帝谓虑曰:“郗公,天下宁有是邪!”遂将后杀之,完及宗族死者数百人。(见《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十九年裴注所引)

这段记载令人难以采信。且不说华歆其人何至狂悖如此(华歆曾在孙策手下任职。孙权掌权后逐步显露出独立意向,同时北方逐渐稳定,中央权威也得以树立。在这样的背景下,华歆放弃孙氏,到许都任职。这可能是华歆成为东吴士人叙述敌人的原因之一),提及早已去世的伏完是明显的硬伤。

但从后人喜欢借此以为谈资来看,《曹瞒传》这一矛盾冲突剧烈的情节塑造,显然是成功的,曹操大逆不臣的形象跃然纸上。和《曹瞒传》同类性质的著述还有《吴书》《吴录》《江表传》等。其中有些著作迟至两晋之际才问世,但检核其背景,无一不与江南传统有关。

另有一类性质截然相反的史书,同为裴注称引,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如署名作者为王沈的《魏书》。为方便与《曹瞒传》中的曹操形象形成对比,我们可以从王沈《魏书》中挑出这样一个例子:

辛未,有司以大牢告至,策勋于庙,甲午,始春祠。令曰:“议者以为祠庙上殿当解履。吾受锡命,带剑不解履上殿。今有事于庙而解履,是尊先公而替王命,父祖而简君主,故吾不敢解履上殿也。”(《三国志》卷一武帝纪》建安二十一年裴注引)

这段文字叙述的背景,是建安二十一年春,身为魏公的曹操祭祀家庙。所谓“令曰”,指的是曹操的教令。按礼,祭祀祖庙当解履登殿。但曹操指出,自己蒙受汉献帝的恩宠被允许上殿面君时佩剑不解履。如果参君不解履,祭祖反而解履,那是让自己的祖先尊贵于君王了,所以曹操最终决定祭祖时也不解履。

我们不讨论这件事可不可信,关键是这里所塑造的曹操形象,对汉室恭敬尊崇,不惜贬损祭祖礼节,与《曹瞒传》中大逆弑后的曹操形象恰成鲜明对比。《魏书》的署名作者王沈,虽然在魏晋之际扮演了投靠司马氏的急先锋,但就《魏书》本身而言,却是曹魏时期仅有的官修“国史”。除王沈之外,当时中原名士大夫荀顗、阮籍、应璩等都曾参与其事。对这部书的评价,唐代史学家说:“多为时讳,未若陈寿之实录也。”(《晋书·王沈传》)与《魏书》倾向相近的,还有鱼豢的《魏略》,也是典型的北方史学家作品。所不同者,《魏书》乃官修,《魏略》为私作。

王沈《魏书》中的曹操形象不是实录,《曹瞒传》中的曹操就一定是实录吗?很难讲。这两个曹操,哪个是比较真实的曹操?持不同意见者,恐怕准也说服不了对方。而这种分歧,自从将曹操作为历史叙述对象以来,就一直存在。再举一个不同立场的史家对同一事件进行不同诠释的例子。

中平六年(189年)曹操因躲避董卓而东归,路经吕伯奢家而酿成血案,此事虽不为《三国志》所取,却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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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松之注引王沈《魏书》、郭颁《世语》、孙盛《杂记》都记载了这一事件,但诸家对该事件的解释又都不同。先看《魏书》怎么说:“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再看《世语》的记载,完全不同:“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两种记载唯一的共同点是吕伯奢不在家,负责招待曹操的是吕伯奢的儿子。在《魏书》描绘的情景中,吕家子弟抢劫财物,曹操自卫反击。而郭颁《世语》借此事描绘的曹操,却是多疑而不惜人命的奸雄形象。

王沈《魏书》的立场已如前述。郭颁生平事迹隐晦,据现代学者考证,应该是两晋之际人。从担任过襄阳令这点来看,郭颁采择南方人的历史叙述以成《世语》的可能性很大。襄阳是刘备势力集团的大本营,东晋时期的襄阳籍史学家习凿齿正是尊蜀黜魏的第一人。地域差别,体现在王、郭二人对吕家血案的不同解释上。

平心而论,这两种解释,都很难让人接受。《魏书》中的吕家子弟不知礼数到无可理喻,以至于劫夺父客。《世语》中的曹操自相矛盾,既如此多疑,又何必投宿吕家。正因为这两种说法的漏洞都太明显,所以有了第三种版本,即孙盛《杂记》所载的版本:“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魏书》《世语》《杂记》对该事件的记载,皆见于《三国志》卷一《武帝纪》中平六年裴松之注)孙盛通过制造曹操和吕氏家人之间的误会,来弥缝前两个版本的破绽,使得故事看起来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以现代学术眼光来看,孙盛的记述与其说是历史书写,不如说是文学创作。

(《三国演义》,1994)

其实对于孙盛的修史态度,裴松之也早有批评:“史之记言,既多润色,故前载所述有非实者矣,后之作者又生意改之,于失实也,不亦弥远乎!”(《三国志》卷《武帝纪》建安五年裴注)

很显然,孙盛所述,是后来《三国演义》相关回目的蓝本。只不过小说家笔下的曹操形象,比孙盛描绘得更腹黑。由于我们无法断定孙盛的描述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历史原貌,所以也就很难批评小说家们是否在更大程度上违背了史实。孙盛生活于东晋,对三足鼎立时期各政权的态度,也没有太明显的倾向性,故虽是折衷润色,却未刻意褒贬。而在孙盛之前的很多史家则不同,因离那个时代更近,南北史学各自受区域叙述传统的影响更大,所以呈现出极端相反的曹操形象。

可以想见,在第一批整理曹操以及相关史迹的历史学家中,政治立场强烈干预了他们对史料的采择与处理。随着时间的推延,史实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立场倾向在决定人们如何确定曹操形象时,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在具有不同立场的人群间,明显存在“一个曹操,各自表述”的现象。

京剧《群英会》里的曹操脸谱

接着我们可以来谈一谈普通群众熟悉的曹操形象。应该认识到戏台上的白脸曹操,并不是与历史认识毫无关系的单纯艺术形象。否则,在20世纪50年代,也就不会发生由郭沫若、翦伯赞等一线史学家亲自领队、一哄而上为曹操翻案的现象。以《三国演义》和大量戏曲剧目为代表的三国故事,其实是某种精英史观的延伸,并以故事的形式深刻地影响着普通人群的历史认识。

为戏曲舞台上白脸曹操开路的,是萌芽于东晋,成熟于北宋中期的黜魏尊蜀的“正统”史观。历来对曹魏政权的性质有两种看法:其一,认为曹魏政权来自汉的禅让,有合法来源,故在分裂鼎立之际代表正统。在史学著作中体现这一观点的代表性作品是陈寿的《三国志》,而且这一观点在西晋时并没有遇到太有力的挑战。第二种观点,认为汉的禅让源于曹氏篡逆性的挟持,曹魏政权因此具有先天的不道德性,故应将正统归之于意在绍续汉统的刘备政权。这一观点的始作俑者是东晋的习凿齿。后世学者认为,习凿齿欲为偏安南方的东晋王朝寻找合法性理由,故提出尊蜀的观点。这样的联想,恐怕要谨慎。因为习凿齿贬魏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内容,就是由晋直接继承汉朝,在这个谱系里蜀汉的作用只是铺垫性的。当然,为了达到贬魏的目的,塑造对抗时期蜀汉君臣的正面形象,的确是习凿齿下功夫的重点。到宋代,道德哲学日趋成熟,将蜀汉定位为更加合乎道德秩序的政权,因而这个政权应当拥有正统性的观点,为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南宋以后尤甚。

在这一正统观念的关照下,曹、刘两家便有了善恶邪正的对立,善与正被判给了具有正统性的刘姓,那么留给曹姓的就只剩邪恶了。《三国演义》中的故事纵然有虚构、夸张,但寻其底色,无疑正是上述正统史观在文艺领域的延续。在这一背景下,若单纯地指出《三国演义》中的故事不符合史实,意义可能不大。正如前文所述,各家史书所载三国史事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历史原貌尚是疑问,持道德正统论的史家们,更重视的是判定曹刘两家邪正的“史意”。那么小说戏曲故事,虽然不符史实,但它最终通过艺术升华所宣扬的价值观,无疑是符合这种“史意”的。这是数百年间《三国演义》以及据其改编的戏曲故事,不仅没有遭到文人士大夫的围剿,反而成为普通群众认知三国历史重要路径的原因。

郭沫若 翦伯赞

但到20世纪50年代,情况似乎变了。很多主流历史学家对道德正统论关照下的三国历史认知不再满意,由道德正统论催生的艺术形象自然也难免受到冲击。1959年初,郭沫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这篇文章的本意是讨论《胡笳十八拍》是否为蔡文姬所作,以及它的文学价值。只是在文末最后一段,借由蔡文姬的生平经历谈到了曹操,把赎回蔡文姬作为一个缩影,称赞曹操为那段历史作出了贡献。一个月不到,翦伯赞紧接着发表了《应该替曹操恢复名誉》一文,正式提出要为曹操正名,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曹操问题的大讨论。集中式的讨论持续了半年左右,到这一年七月,见诸报端的曹操论已有一百三十余篇。成名学者如吴晗、郑天挺、尚钺、谭其骧、杨宽、周一良、缪钺等纷纷上阵,其中也不乏当时虽属晚辈,后来能执学界牛耳的学者,如田余庆先生等。在大讨论掀起之后,郭沫若特地另写了一篇《替曹操翻案》,鲜明而坚定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同年,三联出版社从这一百三十多篇文章中挑出了三十六篇,结集成《曹操论集》出版。

其实在郭沫若、翦伯赞发起大讨论之前,王仲荦早在1956年就撰写过一部六七万字的小册子《曹操》(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对曹操的生平事迹作了全面而细致的梳理,对于曹操的历史贡献也给予高度肯定。曹操无疑成为50年代史学界最大的热门话题。讨论的结果,虽然在细节问题上学者们还有分歧,但整体上正面评价曹操的基调已经确定。

这次学界替曹操翻案运动,实质上是现代思想革命中反传统道德哲学的具体案例。但我以为那一场运动找错了辩论对象。因民间认同的白脸曹操形象,多由听读《三国演义》或观看戏曲而来,所以学者们在为曹操正名的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三国演义》中的曹操不符合历史。其中有一篇王昆仑撰写的文章,题为《历史上的曹操和舞台上的曹操》,意欲将曹操的历史形象与艺术形象作两分处理。正如前文中已指出的,历史资料中的曹操受不同历史学家的主观立场干预,未必尽符事实;而文艺作品中的曹操,正是正统观立场干预下曹操形象的延伸,未必全无历史依据。

所以,要决然分清哪个曹操属于历史,哪个曹操属于舞台,其实很困难,几乎也是不可能的。或者说,舞台上的曹操,也是一种历史上的曹操。故而笔者以为,在这里需要辨明的,并不是历史上的曹操与舞台上的曹操的区别,而是传统史学评定曹操之取径与现代史学评定曹操之取径的不同。现代史学所要申明的是,我们的研究不应该在传统史学正统观笼罩下,继续对人物作道德评判。可惜,当时的大讨论并未涉及这个话题。

如果单论对历史人物的认识的话,学者和民众似乎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里。曹操这个人应该怎么看待,50年代的学术界已经有了共识。但这个共识,恐怕直到今天都难以为大多数群众接受。群众愿意接受的,还是善恶分明、忠奸昭然的历史图像,当然他们不会意识到,这其实是传统史学的一种叙述模式,也不会认识到现代史学扬弃这种模式有何意义。他们对于这种历史图像的向往,大概主要是因为,在奸臣对面的英雄身上,隐藏了他们的诸多理想。所以,用现代史学理念向群众重新解释历史,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迥然不同的人物评价,会被认为冒犯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或抬高了历史罪人。

于是现代史学视野中的曹操,和民众心目中的曹操,继续着“一个曹操,各自表述”的状态。从这个例子也可以看出,历史普及并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工作,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本文摘自《稽古至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略有编辑,以原文为准)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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