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集技師就是在背後默默支撐作品的無名英雄”-編集西山茂訪談

作者:HB/Anitama 封面來源:編集技師・西山茂ロングインタビュー！

西山茂師從千藏歲的編集技師，在業界工作超過三十年。REAL-T董事長，作爲編集參與過《灌籃高手》、《少女革命》、《穿越時空的少女》、《血界戰線》、《未來的未來》、《文豪野犬》等作品製作。

西山認爲編集是作品的根幹，編集不僅能改變作品的節奏，在其他各個方面都會給作品帶來影響。雖然編集與演出和監督一起工作，但在西山看來，編集就是最初的觀衆，編集必須要從觀衆的角度觀看動畫。編集如果第一遍觀看動畫之後發現了值得討論交流的點，便要及時與監督交流，並且經常需要提出自己修改意見的情況。

年輕時，西山的師傅千藏豐告訴西山，編集技師就是在背後默默支撐作品的無名英雄。當時的西山不認同師傅的說法，可隨着自己年歲的增長，西山漸漸明白了，如果能讓合作的監督產生“這個傢伙很厲害”的想法，作爲編集從業者同樣會開心。所以在西山眼裏，編集工作的自我實現是在與監督之間產生信賴關係時。明白監督想要的東西，回應監督的期待並帶給監督快樂時，就是西山在工作上成就感的來源。

在西山看來，實拍與動畫最大的區別在於兩者後期可修正的程度。實拍將拍攝的素材全部用於剪輯，這種在攝影之後的剪輯，就像是可以增加時長的動畫，或者像猜拳遊戲中後出拳一樣。

實拍的剪輯可以改變故事，但動畫做不到。動畫有腳本和分鏡在，編集只能以此爲基礎思考如何做能令觀衆移情。比如，某個場景是以某個角色的主觀視角製作，但加入音樂和臺詞之後，反而給人感覺變成另一個角色視角切入的場景，這個時候就要拉長另一個角色的場景的時長。還有某些鏡頭停頓時間過長，但觀衆又看不懂角色在思考什麼時，編集往往會插入一些回憶鏡頭。

不光是實拍和動畫製作不同，3D動畫和2D動畫也不相同。迪士尼的3D動畫在劇本、分鏡製作過程中，能汲取編集部門提出的點子，這正是3D和2D的不同。西山也做過了不少3D動畫的編集工作，現在日本的3D動畫還不能做到像流水線一樣，通過業界全體來完成動畫製作，所以在合作上還是會有一些分歧。因爲不明白CG STAFF的想法，所以西山只能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給予提示的同時，儘可能完成自己該做的工作。這種不契合，反而讓西山覺得有趣。

現在也可以先根據分鏡製作分鏡攝，然後利用分鏡攝錄製動畫的聲效、配音，然後再將完成後每一卡的素材交到編集手上，編集再進行鏡頭銜接的修改。這樣做是一種更接近與實拍剪輯的製作方式，但這需要相當長的準備期。

現在的編集工作室不僅要做好本職工作，有些公司還會負責標題製作、色彩校正、動畫素材的壓縮與格式變化等，西山所在的REAL-T就是這樣的一家公司，自從數字化之後西山就開始了online編集（對攝影完成後素材的剪輯）。

在2006年的TV動畫《TOKYO TRIBE2》ED表上，西山的職位就是online編集。當時正是日本動畫朝數碼化轉變的時期，ネガ編集（用膠片做剪輯，詳細可看：16mm映畫のネガ編集）變爲了online編集，而編集變爲了offline編集（online編集之前的簡單編集，用於正式編輯之前的素材確認，和素材排列的確認），在《知道吧！月光假面君》（1999-20000）這部動畫中還出了數碼編集的表記叫法。

西山認爲自己作爲編集的賣點在於“技藝”。所謂“技藝”不是指“切掉幾幀要好一些”這種具體的內容，而是指像呼吸一樣自然得尋找鏡頭的節奏，和剪輯出能體現主人公心境的鏡頭鏈接的剪輯方法。西山也常常提醒社內的年輕人，要貼近作品，要帶着尊重作品的心態工作。

接下來聊到了西山實際參與制作的一些動畫，首先是近期播出的《音樂少女》。最終話春站在舞臺上說話斷斷續續的附近，西本監督希望增加這部分春不說話時的時長，於是西山就大幅度拉長這個部分的時長。還有第七話，琴子因爲被偷拍跑掉之後，剩下的其他成員先是一動不動，彷彿時間靜止，而後開始暴亂的鏡頭，這則是菊田自己的主意。

聊到《亞人醬有話要說》中獨特的畫面轉換，和流暢、節奏感良好的鏡頭銜接時，西山則直言這是安藤良監督的才華所致。動畫的節奏感從一開始就很棒，所以西山在工作中只需從劇情和演技方面考慮，西山斷言安藤良將在不遠的未來成爲行業中的翹楚。

REAL-T的董事長是西山，提到REAL-T的T，REAL-T的官網上解釋爲了技術的Technique、作品的Thing，根乾的Trunk、時代的Time、溫柔的Tenderness，但其實這個T最重要的意思其實是西山師父千藏（Tikura）的T。公司成立時西山還從師父那裏得到了許可，所以REAL-T的真正意思是真千藏流。到今天，每當有大項目的電影時，西山都會把片子送到師父府上請老人家檢查。之後等師父看完作品後，再一起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兩人現在也還會聊到一些很有意義的話題。

對西山影響深遠的作品有深作欣二的《無仁義之戰》和陳德森《孫文的義士團》，兩部電影的剪輯到位，內容也很棒。西山能從這兩部片中感受到，STAFF和CAST們應該都在享受工作的狀態中工作，西山喜歡這種熱鬧歡快的製作氛圍。

作爲編集從業者西山本人從來不挑作品，作品是沒有貴賤之分的。西山認爲，作爲職業人必須要做到這一點。而在工作之餘，西山每天都要看一部電影，還有就是會外出喝酒。

西山的公司有不少年輕人，西山平日裏也會和年輕人聊電影聊人生，向年輕人們請教最近動畫的新東西。西山明白時代已經改變了，數碼化都已經有二十年了，過去時代的話題已經沒有多少意義，反過來說年輕人要比自己更懂電腦方面的知識。現在的時代已經不能叫做溫故知新，而是裂古破今。所以西山明白與年輕一輩對話，跟上他們的重要性。而且西山很享受這種過程，因爲在西山年輕時，千藏也是這樣與他相處的。

西山在東京讀大學那會就很喜歡電影，所以上學時就在琢磨怎麼才能進入影視業內。恰好當時東映動畫的錄音·編集部門TAVAC Co.,Ltd.在招募工作室的放映員，於是西山便進入了TAVAC。西山的工作就是將配音時要用的膠片投影到屏幕上，同時也會邊讀臺本邊找配音時會NG的部分。

在幹了兩年半左右放映員工作之後，西山成爲了千藏的助手。千藏是《再見了宇宙戰艦大和號愛的戰士們》之後大和號系列的編集，而且也在做着實拍片的剪輯，是被人稱爲“編集的天皇”，也是上文提到的電影《無仁義之戰》剪輯宮本信太郞的直傳弟子，是當時編集從業者的最高水平。

因爲給千藏打下手時經常犯錯，所以被千藏罵過多次，還經常被稱作沒用的傢伙。這話雖讓西山難過，但西山是一個固執不服輸的人，於是便拼命練習。現在西山回頭看，如果沒有當初千藏的鞭策，可能也不會繼續幹這一行了。

西山正式作爲千藏的編集助手，第一次出現在動畫的STAFF表中是《オーディーン光子帆船スターライト》（1985年）。在這部片之前西山自知自己的能力還沒有達到一個編集該有的水準，所以請求絕對不要登自己的名字。因爲《オーディーン光子帆船スターライト》是西山第一次名字出現在片尾，所以纔會記得住。

雖然作爲放映員的前兩年生活很苦，但成爲助手之後日子就慢慢好了起來。當時西山受到了同在千藏門下的花井正明的很多照應，西山與花井兩人基本上形影不離。花井爲人豪爽，經常請西山喫大餐、喝酒，多虧花井的幫助，喫飯的問題不再困擾西山。

西山作爲編集的出道作是《北斗神拳2》（1987-88），因爲當時花井有其他的工作，西山一人做了十二集。當時千藏要求西山要儘量模仿花井做出的效果，由於與花井關係親密，所以西山能做到完全的模仿花井。

西山在《北斗神拳2》時因爲剪動作場景剪得過多，結果發現時長對不上。在用膠片做剪輯的時代，又不能像現在一樣用編集軟件增加鏡頭的長度。於是西山便模仿花井的做法，在一些鏡頭中加入白味（純白畫面）撐時間，至於白味部分的演技就交給聲優發揮了。

由於西山還做過《灌籃高手》的編集工作，所以對做體育題材動畫也有不少心得。比如，球進出畫面之間的空檔要儘量剪掉，要盡力讓鏡頭銜接速度變快，讓畫面有一股尖銳感。而在製作《王牌投手振臂高揮》時，當時西山仍是快節奏的剪輯方法，所以水島努會要求西山讓畫面慢下來，因爲《王牌投手》是一部青春劇，男主也很弱氣，所以要注重情感的細緻表現。

之所以要建立REAL-T，是因爲當時西山想接東映以外的作品，試試自己的能力。但公司剛成立的時候日子並不好過，西山在TAVAC時，只要對別人說明自己是TAVAC的西山，就可以了。然而成立公司之後西山打電話給製作公司，製作公司方的員工都表示自己沒聽說過REAL-T。而且成立之初REAL-T也沒有自己的機械室，還要與menu. Qtec共用一間。

不過當時REAL-T是動畫公司HAL FILM MAKER（現在的YUMETA CO., LTD.）的子公司，而且和J.C.STAFF也有業務往來，所以也通過努力慢慢好了起來。

提到HAL FILM MAKER，肯定要提到監督佐藤順一，西山在《不可思議星球的雙胞胎公主》、《arita》、《玉響》三部片中與佐藤順一有過合作。佐藤是一個從整體俯瞰作品的監督，不會對西山的工作提太細緻的要求。西山與佐藤交流合作以來，還沒有與佐藤產生過沖突。

佐藤是東映出身的演出家，五十嵐、幾原邦彥也都是東映出身，在TAVAC時代西山與他們都有合作。西山也是幾原的動畫《迴轉企鵝罐》的編集，水晶公主登場高喊生存戰略的名場景，也經過了西山之手。因爲西山之前也做過《少女革命》，有過相同的經驗，所以明白幾原監督想要的寶冢感，於是就按照這個效果來剪輯。

而與五十嵐監督合作的《文豪野犬》中，西山向五十嵐提議角色對峙時一會互相對看，然後又突然打起來會比較有趣，所以《文豪野犬》裏角色對峙的場景，鏡頭切得很頻繁。

西山認爲自己的職業生涯的轉機是《機械巨神》和《少女革命》。《少女革命》是膠片時代最後的作品，膠片攝影技術達到了頂峯，而後便開始轉向了數碼時代。西山是跟着膠片時代成長的編集，所以當時感覺自己的一個財產被留在了那個時代。

西山也說不清到底什麼被留在了那個時代，只是覺得膠片時代的動畫色澤美豔。而1998年到2000年這段時間由於剛開始數碼化，畫面的色彩很難看，攝影技術也變得生疏，所以當時西山偶爾也會覺得膠片比數碼要好。大概數碼化重製過去的動畫，也還是會和有膠片拍攝的動畫不一樣。

在那段轉變期給西山深刻印象的作品是《星際5555：異星夢繫統祕傳》，這是爲了Thomas Bangalter的唱片《discovery》所作的動畫。當時Thomas和監督西尾大介、竹之內和久一起到西山的工作室做最終檢查時，西山爲了讓前後鏡頭的動作合拍剪掉了兩幀，Thomas就指出了這樣改就和曲子不同步。西山被Thomas的反應震驚，心想果然一流的藝術家眼耳都這麼敏銳，與衆不同。

在西山看來，作爲動畫編集技師必要的資質能力是好奇心。只有對多種事物抱有好奇，才能享受人生。爲了讓REAL-T的社員生活豐富起來，西山甚至會給大家看電影、戲劇的補貼。抱有興趣的去觀看藝術表演，漫才的逗哏、落語的重複，以及舞臺劇上的角色出入、說臺詞的時機，都會自然而然得記住。相反軟件方面的知識反而並不太重要，相比技術，西山認爲，多瞭解電影，理解鏡頭與鏡頭之間的剪輯之道要更爲重要。

有不少編集技師最後變成了監督，但西山完全沒有考慮過當監督，在背後默默支撐作品就很好。對於西山來說，只要能繼續在背後守護着作品就已經很幸福了。

參考資料：編集技師・西山茂ロングインタビュー！（アニメ・ゲームの“中の人” 第29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