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人類精神沃土上的花木,它不擇時地而生,富貴不一定使之繁茂,貧窮並不會讓它萎謝,只要精神的土壤不貧瘠,就有文學之花開放。

日本侵略軍進犯我北平、天津,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師生歷盡艱辛南集於長沙,又長途跋涉西遷到雲南,傳承文化,培養人才,組成了名揚天下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西南聯大學生雖然喫的是“八寶飯”,穿的是“空前絕後”的鞋襪,卻沉浸在知識的興味中,而內心又時常被痛苦攪動:感時憂世、思親念友是他們無法消除的隱痛。儘管嶽麓山色、南湖風光和翠湖的美景撫慰着他們的心靈,但他們仍然難以徹底“忘憂”。憂痛促進了他們對人生、社會、戰爭的思考。思考的結果是,有太多的思想感情和人生體驗需要表達,於是他們將其形諸文字,寫就文章。西南聯大的文學創作於是乎蔚爲壯觀。

西南聯大,正在上課的學生

文學作品的特點在於交流,在於尋求認同者,而交流和“尋求”的現代表現方式之一是發表。對於聲名不具、衣食尚愁的學生來說,最便捷的發表方式是出壁報。於是西南聯大的壁報大爲興盛。辦壁報需要聯合同志、組織力量,因而形成了社團。西南聯大的大部分社團就是這樣產生的。當然也有先成立社團,再辦壁報或刊物的,但相對較少。

西南聯大從1937年開始到1946年結束,共計九年。九年間,在學生中先後產生了一百多個社團。以學科而論,這些社團有政治的、法律的、英文的、歷史的、物理的、戲劇的、音樂的……也有生活方面的,屬於文學的只有十多個,它們是:南湖詩社、高原文藝社、南荒文藝社、冬青文藝社、布穀文藝社、邊風文藝社、文聚社、耕耘文藝社、文藝社、新詩社、新河文藝社、十二月文藝社等。西南聯大學生的文學作品,主要是文學社團成員創作的。但一些不以“文學”(或“文藝”)命名的社團也創作並發表了大量文學作品,有的還成績顯著,影響廣泛,如戲劇團體劇藝社。

文學社團的另一功能是培養人才。學生社團的育才功能尤其突出,新潮社出了楊振聲、傅斯年、顧頡剛等而有地位,湖畔詩社因汪靜之、應修人、馮雪峯等而著名,西南聯大的學生文學社團亦走出了一批批作家和文學研究家,成爲我們今天仍要關注的對象。

說穆旦是西南聯大培養出來的詩人,不會有異議,說穆旦是西南聯大文學社團培養出來的詩人,恐怕就有人說“不”了。的確,人才的養成需要各方面的條件,教育居其首位,西南聯大的文學教育與文學環境養育了穆旦的詩人素質,再加穆旦的努力追求,纔有穆旦的詩名。但如果我們注意到西南聯大文學環境裏的社團成分,再考察穆旦在文學社團裏的活動情況,就不會說“不”了。其他從西南聯大文學社團出來的作家亦當作如是觀。

穆旦

穆旦是南湖、高原、南荒、冬青、文聚社的“五朝元老”。他參與發起了這五個社團,並在社團中積極工作,出謀劃策、參加活動、努力創作,既得到社團的養育,又豐富了社團的成就,可以毫無懸念地說,穆旦在哪個社團,就是哪個社團的創作旗手和代表詩人。我們可以通過社團梳理出穆旦的詩歌道路。在南湖詩社,他帶着“湘黔滇旅行”的豪氣,感受到南國天地的空闊宏大,胸中充滿豪邁剛勁的情愫,表現在詩歌裏,就是一種寬廣雄闊的浪漫氣息。這時,他的詩友林蒲已經開始用現代主義方法處理題材與情感了,他還沉醉在對春的歌詠、美景的描繪和情感的抒發之中。離開蒙自進入高原社,現代主義開始出現在他的詩作中,但浪漫主義仍然是他的主調。南荒、冬青社時,現代主義佔據主位,把他那種複雜、矛盾、緊張、焦灼、痛楚的內心表達出來,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詩歌成就,成爲著名的現代主義詩人。因此,穆旦是在文學社團裏探索、發展、成熟的,社團給予他的甚多,創新的氛圍、師友的鼓勵、發表的園地等都是催生詩人的條件,到文聚社,他已走出了自己的詩歌道路,成爲獨領風騷的詩人,之後他沒再參加別的社團了。幾經風雨災難,“文革”後他復出,又把他在西南聯大時期的詩風帶給詩壇,引起詩壇的震動。

論成才與文學社團的關係,汪曾祺比穆旦更爲典型。他是冬青社的首批成員,在社友的鼓勵下,一篇篇作品刊登出來,創作動力大增。他初期的作品帶有模仿的痕跡,隨着課堂所獲的增多,他探索各種寫法,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方法並舉,無論詩歌、小說還是散文都呈現多種風格,成爲冬青社的優秀作家。汪曾祺參與發起文聚社前後,創作成績突飛猛進。由於兩社並存,這時的作品分不出哪篇屬於冬青社,哪篇屬於文聚社。由於他很少參加後期冬青社在校園的活動,可以把他離開西南聯大前後的作品歸爲文聚社。這就出現了這樣的軌跡:通過冬青社的培育,到文聚社他已經顯示出成熟的氣象。他的成熟並非《邂逅》時期突然的飛躍,而是在文聚社時期就實現了的。筆者訪問西南聯大校友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說汪曾祺是西南聯大的著名作家。1946年他返歸故里路過香港時,報紙刊登“年青作家汪曾祺近日抵達香港”。所以,汪曾祺是西南聯大文學社團培養出來的作家。上世紀70年代末,他把40年代的創作鏈接起來,捧出《受戒》《大淖紀事》等作品,贏得文學界一片讚譽。

作爲冬青社的發起人和負責人之一,杜運燮付出甚多,收穫也很大。最大的收穫就是他結識了穆旦及王佐良、楊周翰等一幫現代主義詩人。他沒有聽過燕卜蓀的課,難以走近艾略特,卻隨詩友靠近了奧登,最終成爲西南聯大詩人中奧登的第一傳人。他當然注重現實內容,但在處理題材時,往往採用幽默詼諧的口吻表達,增添了冬青社作品的現代主義成分。他的成名作同時又是代表作是提供文聚社的第一首詩歌《滇緬公路》。這時他已從軍而暫時離開西南聯大,雖然是文聚社的發起人之一但無法參與文聚社的工作。他帶着冬青社的詩歌技藝在“飛虎隊”和印緬戰場創作了現代文學中特有的作品,其中一些刊登在《文聚》上,履行一個社員的職責。當他畢業離開昆明時,已經是一個著名詩人了。縱觀他的創作,他的代表作都是在冬青·文聚社時寫成的。上世紀80年代他以朦朧詩重出詩壇,颳起一股現代派詩歌的旋風,開拓了新時期詩歌的發展道路。究其實質,這是他在西南聯大文學社團裏的素養之釋放。

杜運燮

新詩社的組織與領導者何達,原先是文藝社的詩歌骨幹,他拜聞一多爲師,在聞一多的指導下探索朗誦詩的創作,取得了非凡的成績。新詩社的道路就是他的道路,新詩社的發展就是他的發展。在新詩社之初,他的詩雖然可以朗誦,但帶有濃厚的知識分子氣息,不能貼近大衆。新詩社逐步走向朗誦詩創作後,他儘量採用大衆語言,自覺創作平易通俗、入耳即懂的詩,在每次詩歌朗誦會上發表,引起強烈的反響。“一二·一”運動爆發,他用詩歌發出高亢的吶喊,成爲廣大羣衆的代言人,使反動派膽顫,還把那段歷史“鐫刻”在詩歌史上,是今天瞭解西南聯大反內戰民主運動的史料。他還把新詩社的詩風帶到北平,推動了上世紀40年代下半期中國的朗誦詩運動。他是新詩社的創作旗幟,他的詩是新詩社的招牌。他的詩集《我們開會》代表着上世紀40年代朗誦詩的最高成就,是聞一多朗誦詩觀念的最佳體現、朱自清朗誦詩理論的有力證據。何達與新詩社緊密相聯:假若沒有新詩社,就沒有何達的朗誦詩成就,而沒有何達朗誦詩的成就,就不能說明西南聯大朗誦詩運動的巨大功績,新詩社的文學地位也會降低許多。新中國成立後,何達定居香港,1979年應邀回大陸參加中國第四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

以上幾位都是成就一種文體,開一代文風,代表中國現代文學一個方面或一個時期文學創作的西南聯大作家,他們一生的事業都跟文學聯繫在一起,儘管歷史與個人的原因使其創作有過中斷,但他們始終從事文學創作,且在不同階段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是文學史不能不寫入的作家。

像他們一樣或斷或續,後來或晚年仍在創作且成績不菲的作家還有劉北汜、秦泥、於產、巫寧坤、趙瑞蕻、林蒲、葉華、聞山等,他們的主業也許並不是文學,但他們仍堅持業餘創作。劉北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過《人的道路》《山谷》《荒原雨》等作品。秦泥,中國作協會員,發表中篇小說《兩對旅伴》、出版詩集《晨歌與晚唱》等。於產,中國作協會員,短篇小說《芙瑞達》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報告文學《一九四六年在上海周公館》(合作)獲第一屆藍盾文學獎。巫寧坤退休後移居美國,創作了許多英文的散文和小說,自傳體小說《一滴淚》享譽西方,翻譯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白求恩傳》等著作。趙瑞蕻,中國翻譯協會副會長,譯有《紅與黑》《梅里美短篇小說選》等,出版詩集《梅雨潭的新綠》、散文集《離亂絃歌憶舊遊》、著作《詩歌與浪漫主義》等。林蒲是美國南方路易斯安那大學教授,出版《暗草集》《埋沙集》等,被稱爲“一位默默地耕耘在詩壇上的愛國詩人”於建一:《我所知道的詩人艾山》,《人物》,1996年第3期。葉華旅居國外,筆耕不輟,有《葉華詩集》出版。聞山,中國作協會員,詩書畫俱佳,散文創作頗豐,有《聞山全集》行世。

從事文學研究和翻譯的專家有:武漢大學教授劉綬松,中山大學教授吳宏聰,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楊鳳儀,遼寧師範大學教授康俔,首都師範大學教授王景山,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袁可嘉,湖南師範大學教授劉重德,河南大學教授李敬亭,美國南方大學教授陳三蘇,廣西大學教授賀祥麟,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王佐良,北京大學教授楊周翰,西南大學教授劉兆吉,北京市戲曲研究所向長清,雲南省社會科學院劉治中,上海師範大學中國古代史專家程應鏐,雲南師範大學蒙元史專家方齡貴,揚州師範學院地方史、西南聯大史專家張源潛等。

從事與新聞出版相關工作的專家有:商務印書館郭良夫、文藝研究雜誌社林元、羊城晚報社蕭荻、收穫雜誌社蕭珊、中國語言雜誌社周定一、香港畫家李典、新華社劉晶雯、人民中國雜誌社秦泥。

還有從事政治工作的王漢斌、彭佩雲、馬杏垣、田堃、何揚、程法伋、彭國濤、馬如瑛、陳盛年、黃平、劉波,甚至還有化學家鄒承魯等。

以上所列僅爲一鱗半爪,並非統計結果,而且一個人的工作與單位是變化的,可能有多個,將其固化爲某個單位、從事某項工作並不科學。前舉各例,是爲了說明西南聯大文學社團推出了一大批人才,他們爲中國和世界文化的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

(本文節選自《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研究》,李光榮著,中華書局出版)

《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研究》

李光榮 著

裝幀:16開  精裝

書號:9787101134452

定價:128.00元

內容簡介

本書是中華書局2011年版《季節燃起的花朵——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研究》一書的增訂本,共約40萬字,對現代文學史上西南聯大文學社團進行系統研究,對西南聯大具有代表性的南湖詩社、高原文藝社、南荒文藝社、冬青文藝社、文聚社、文藝社、新詩社等重要社團的產生、發展、創作實績、影響地位等進行史料鉤稽和深入探討,是體現現代文學史、大學教育等領域前沿學術水平的研究專著,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作者簡介

李光榮,雲南永勝人。畢業於雲南師範大學中文系,曾在復旦大學中文系進修一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跟隨樊駿先生訪學一年。先後任教於紅河學院和雲南師範大學,現爲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持完成多項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省部級項目,多次獲省部級優秀社科成果獎,發表學術論文一百餘篇,編著有《西南聯大文學作品選》《西南聯大名師書系·語言文學大師風采》《季節燃起的花朵——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研究》等。

序言

作者在本書跋語裏提到,在確定選題時,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樊駿先生。作者曾作過文學所的訪問學者,樊駿先生是他的導師,按說樊駿先生應該是最恰當的序作者,但樊先生身體不好,任務就落到我的頭上了。作者也提到我對他的研究的關注,這也是事實:我和李光榮的交往已有十多年了。那麼,我就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來談談讀了書稿以後的觀感吧。

我拿着這本厚實的書時,首先想到的是:“有人在默默地研究,而且是在遙遠的山城。”這是我十年前爲貴州一位年輕學者的魯迅研究著作而寫的序言裏說過的一句話。在文中我還很動感情地談到,二三十年前,自己也在貴州做過研究,“爲尋找一條資料,解決一個難題,不知道要費多少周折,這其中的艱辛,非親歷者絕難體會”。我因此說,自己“對邊遠地區的研究者,總是懷有特殊的敬意。而且我深知,在如此艱難的幾乎是孤立無援的處境下,要堅持研究,並作出成績,是需要有一種強大的內在精神的支撐的”(《袁荻湧〈魯迅與世界文學〉序》)。這大概也是我十數年來一直在關注李光榮的研究的原因所在。

寫到這裏,我又想起了李光榮的雲南老鄉、老師,我的老學長蒙樹宏先生。王瑤先生在爲他的專著《魯迅年譜稿》所寫的序言裏,也說到蒙先生“身處南疆,默默耕耘,歷時十載,反覆修訂,這種精神十分可貴”(《魯迅生平史實研究的新收穫》,文收《王瑤全集》第8卷)。這說明,在雲南、貴州這樣的邊遠地區,默默研究者是大有人在的,我們在考察“中國當代學術研究地圖”時,是不能忽略這一方土地的。而且這種研究也是自有傳統的:本書中多處引述蒙樹宏先生的論著,顯然受到教益和啓發,而且不只是具體的學術觀點,更有着學術精神、方法的影響。

那麼,這是怎樣的精神與傳統呢?我想把它概括爲一句話,就是“老實人做老實學問”。

首先是“老實人”。應該說,在邊遠地區進行學術研究是有特殊的困難的。除了前文所提到的相對閉塞的文化環境、孤立無援的學術環境之外,也還有邊遠地區特有的相對懶散、閒適的生活方式造成的人的惰性,繁瑣而又溫煦的人事交往對人生命意志的銷蝕,視野的侷限,由此造成的既自大又自卑的心理等等。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要堅持學術研究,是很難很難的,它需要特殊的素質。第一要有對學習、學術的特殊愛好,以至癡迷,有強烈的精神追求,這樣才能以讀書與研究作爲生命的內在需要,作爲精神的支撐,才能如本書作者在《跋》裏所說,對學術有實實在在的“生命投入”,使讀書、研究、寫作成爲自己基本的生活方式、生命存在方式,也纔會有魯迅所強調的“韌性”,即所謂“慢而不息”的精神與意志。此外,還必須甘於寂寞,拒絕誘惑,淡泊名利,特別的勤奮,超人的努力,有魯迅所提倡的踏踏實實“做小事情”的“泥土”精神(《未有天才之前》),等等。這些就構成了我所說的“老實人”的精神內涵。魯迅說,這樣的人,“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他不入於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築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憶韋素園君》)。

其實,一個真正的學者大概也都是具有“老實人”精神的,並不只侷限於邊遠地區的學者。只不過邊遠地區的學者要堅持學術,就更需要這樣的“老實人”精神的支撐。我還要補充一點,當一個邊遠地區的學者,有了這樣的“老實人”的眼光、胸襟以後,那些一般人看來邊遠地區的不利因素,又都可以轉化爲從事學術研究的得天獨厚的條件。這就是我在貴州的一次演講中所說的,“很多事情都要從兩面看。比如相對來說,貴州發展機會比較少,但也因此沒有多少誘惑,認準一個目標,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做。貴州比較空閒,生活節奏慢,有的人因此變得懶散,但對另外的人來說,這樣的閒暇,正可以擺脫急功近利的心態,悠悠閒閒、從從容容、瀟瀟灑灑地做學問。貴州外在的信息比較少,這自然需要用加強對外交流來彌補,但外在的東西少,卻又把人逼向自己的內心,開發內在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悟性好的人,正好把自己的生命和學問引向深厚。因此我經常說,貴州是一個練‘內功’的好去處”(《我的書院教育夢》)。處於學術中心位置的學者也是要練“內功”的,他的辦法,就是身處中心而自我“邊緣化”。邊遠地區的學者卻因地理位置的緣故而被客觀邊緣化了,這未嘗不是好事,至少可以把它變爲好事,完全沒有必要因此而怨天尤人,如果進一步身處邊緣而總想自我中心化,那就更是南轅北轍,走岔路了。這本身就是違背做“老實人”的原則的。

應該說,我們面前的這部《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研究》就是一部“老實人”寫的著作。沒有持續五年的生命投入和“慢而不息”的精神與功夫,是寫不出這樣厚實的著作的。更重要的,這裏還包含了做“老實學問”的精神與方法。

首先是老老實實地從自己的實際出發,選擇研究對象,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這其實就是本書《跋》裏提到的樊駿先生和我當年建議李光榮選擇西南聯大作爲自己研究的主攻方向的原因所在。這就涉及近些年許多人都在關心的地方文化研究的意義和地方學者的作用問題。我剛參加了貴州師範大學文學教育與文化傳播中心、文學院主辦的“地方文化知識譜系建構下的文學研究”學術討論會,在會上有一個發言,特別強調了作爲西部落後地區的地方學者研究本地文化的意義:這是擺脫長期以來的“被描寫”的地位,“自己來描寫自己”的自覺努力,同時這也是一個“認識自己腳下的土地”的生命的“尋根”過程。而這樣的研究,不僅對當下中國所面臨的文化重建有重要的啓示意義,而且在這全球化的時代,地方文化知識譜系的建構無疑是具有世界意義的。我也是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本書對西南聯大文學、文化的研究的意義和價值的。在我看來,西南聯大的文學、文化是在抗日戰爭的特殊條件下,所形成的雲、貴地區的本土地方文化與西南聯大師生所帶來的外來文化(西方文化、中國傳統中原文化與五四新文化)的一次歷史性的相遇,正是這樣的有着多元文化因素的新型文化,既成爲今天雲南地方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又具有全國的,以至世界的意義。它的研究內涵是豐富的,研究的天地也應該是廣闊的。因此,我建議作者還可以把研究的範圍擴大到非文學的社團,當年許多西南聯大老師和學生深入雲南農村、少數民族地區進行社會學、民族學、人類學等多方面、多學科的調查與研究,這都是非常有意思、有很高的研究價值的。

強調地方學者對地方文化研究的責任和意義,絕不意味着他們的研究只能侷限於此:這是不言而喻的。在我看來,前面所說的邊遠地區外來干擾少、便於逼向內心的特點,反倒有利於作形而上學的追問和思考——當年王陽明最終在貴州“悟道”大概不是偶然的。這或許是我的一個浪漫想象:在邊遠地區是最適合於做“最實”與“最虛”的這兩頭的研究的。在這兩個方面,地方研究者都是大有可爲的。

本書的研究,大概是屬於“最實”的研究。於是,我注意到,作者給自己規定的任務和研究策略:研究西南聯大文學,從研究文學社團入手;研究文學社團,從弄清楚“基本事實”入手。所謂“基本事實”,包括每一個社團從何時,因什麼原因而開始;有哪些參加的成員,其組織方式有什麼特點;有什麼樣的文學觀念、主張;進行了哪些活動,特別是辦了什麼刊物;選擇什麼文體,發表了一些什麼作品;在文學創作方法、藝術形式上有什麼追求,做了哪些實驗;各社團之間又有什麼關係……一切分析、結論都應該建立在基本事實的基礎上,一切研究都應該建立在準確、全面的史料基礎上,這本來都是學術研究的基本常識。所以,一切嚴肅、認真的學者都十分重視史料的工作;魯迅就強調,他的小說史研究,在史料上是有“獨立的準備”的。這也是現代文學研究的基本經驗。

王瑤先生在爲蒙樹宏先生的著作所作的序中,就強調了史料蒐集、考訂的“基礎”意義,並特地提出蒙先生爲雲南大學研究生開設“魯迅生平史料研究”課,對“青年研究工作者打好基礎,掌握治學方法”的重要意義。李光榮顯然延續了這樣的治學傳統,給本書的寫作訂立了“以史料說話”“尊重基本事實”的原則,“堅信見解人人可發,而材料(事實)是唯一的”。

本書在有關西南聯大文學社團史料的發掘、蒐集、爬梳、辨析、整理上,可以說是下足了功夫,不僅查閱了可以找到的一切文字材料,而且對可以找到的當事人都進行了採訪,獲取了大量的“口頭歷史”材料,並且進行了認真的考訂。這樣,本書就大體上弄清了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的基本事實,爲進一步的深入研究(不僅是西南聯大文學社團,而且包括西南聯大文學的研究)奠定了堅實、可靠的基礎,而且爲穆旦、汪曾祺、聞一多、沈從文、朱自清等作家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和研究線索與思路。比如本書提到了對這一時期汪曾祺的十多篇小說的發現,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有價值的貢獻。可以斷言,後來的研究者要再來研究西南聯大文學社團和文學,是無法繞開本書的。——這又使我想起,當年我們做研究生時,王瑤先生就是這樣要求我們的:每一篇重要論文、著作都要做到別人再做同樣或類似的課題,都繞不開你,非要參考你的文章不可,儘管後人的研究必然要超過你。我想,王瑤先生這裏所說的“不可繞開”,不僅是指你的研究,是否達到、代表了一個時期的研究水平,也是指你在史料上是否有魯迅說的“獨立準備”,爲後來研究提供可靠的基本事實。

或許更加可貴的是,這背後的學風、研究精神。王瑤先生在前引蒙樹宏書序裏,也是給其“反覆考覈、力求準確”“務求翔實”的“嚴謹的學風”以很高評價。本書的作者在《跋》裏談到他“爲尋找一則資料寢食不安,爲求證一條資料費時數月”,我也深受感動。這同樣是有一個傳統代代相傳的。本來,學問就是應該這樣做的,我會這樣大受感動,就是因爲這樣的做學問的常識現在被拋棄了,學術研究的底線被突破了。許多的“研究”,可以不顧基本事實而隨意亂說,或者依據未經考訂、並不可靠的材料,危言聳聽,大加炒作,或者抓住片面的材料而任意發揮,大做文章。在這樣的虛假、浮華的時風影響之下,像本書作者這樣,甘坐冷板凳,做“老實學問”的“老實人”,反而顯得不合時宜,並常常被忽視。但也正因爲如此,我願意借本書的出版,聊抒感懷,給邊遠地區的寂寞的研究者以慰藉,爲這樣的老老實實的研究作鼓吹——儘管未必有多大作用。

錢理羣

2008年11月24日

目錄

原版序言

第一章  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綜論

第一節  西南聯大對於社團的管理

第二節  西南聯大的前期文學社團

第三節  西南聯大的中期文學社團

第四節  西南聯大的後期文學社團

第五節  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的特點

第二章  南湖詩社

第一節  南湖詩社的組成與活動

第二節  南湖詩社的詩歌成就

第三節  南湖詩社的歷史評價

第三章  高原文藝社

第一節  高原文藝社始末

第二節  高原文藝社的文學創作

第三節  高原文藝社的地位和意義

第四章  南荒文藝社

第一節  南荒文藝社的組成與活動

第二節  穆旦的詩歌

第三節  林蒲的詩歌和報告文學

第四節  辛代的散文和小說

第五節  向意的創作

第六節  祖文、王佐良的小說

第五章  冬青文藝社

第一節  冬青文藝社的前期

第二節  冬青文藝社的中期

第三節  冬青文藝社的後期

第四節  冬青文藝社的詩歌創作

第五節  冬青文藝社的小說創作

第六節  冬青文藝社的散文創作

第六章  文聚社

第一節  文聚社的形成

第二節  文聚社的追求

第三節  文聚社的刊物

第四節  文聚社的特點

第五節  文聚社刊物上的詩歌

第六節  文聚社刊物上的小說

第七節  文聚社刊物上的散文

第七章  文藝社

第一節  文藝社的組成與活動

第二節  文藝社的出版物

第三節  文藝社的主要創作

第四節  文藝社的特點

第八章  新詩社

第一節  新詩社的成立與活動

第二節  新詩社朗誦詩目標的確立

第三節  新詩社的出版物

第四節  新詩社社員的詩作

第五節  何達的朗誦詩

第六節  新詩社的特點與貢獻

尾  論  西南聯大文學社團的歷史地位

引用文獻

原版跋語

新版後記

(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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