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1日是朱自清先生120週年的誕辰。

  作爲中國人,但凡讀過中學的,誰沒讀過《荷塘月色》《背影》《匆匆》呢。

  第五屆“朱自清散文獎”的頒獎典禮也在這一天在朱自清的故鄉揚州,頒給了車前子、肖復興、孫鬱、丁帆、潘向黎五位作家。

  若純以文學來說,車前子的散文創造了獨特的文體和風格,與別人偶爾精彩,或以對象取勝不同。

  車前子,1963年生於蘇州。詩人,散文家,水墨工作者。

  那句盡人皆知的描述散文的話:行散而神不散,車前子的散文,形體是最散的,但神又是最凝聚明亮的。

  用他自己的一篇文章來形容,就是“雲頭花朵”,飄忽如雲,驚豔如花。

  在我們用四卷集齊了他的散文精華之時,車前子主要在寫詩作畫,散文幾乎已經停更了。

  爲什麼不繼續寫了呢?

  另一位蘇州文人思不羣在《“傲慢”與“偏見”》裏說,散文曾是車前子的衣食父母,而對於衣食父母,像車前子這樣的文人,多半都是不肯多加讚美的。

  言外之意就是,一旦衣食有了保障,他就要去寫更純粹更直接的東西了——那隻能是詩。

  對於車前子的詩和散文,我覺得完全是兩回事,前者拒人千里之外,後者讓人無法自拔。評論家叢小樺也大致如是說,“(車的散文)給我的印象是柔潤細膩,親切平和,一點也不爲難我們的智力。而他的詩不同。我有時甚至納悶:一個詩人、藝術家,在詩與散文裏竟有如此大的差異。”從他的描述來看,車前子的詩歌和散文一個似乎是完全敞開的,一個又彷彿深院緊閉。

  儘管,老車自己說他的散文是給五百年後的有教養的人看的,但這話其實用在他的詩上可能更適合。

  他的散文,雖然也如洛神仙蹤,神光離合,但就如李商隱的詩歌,不懂也能覺得美。

  下面呢,連篇累牘鋪文章也是無益,不如採擷一些他論美食的金句,就如街頭巷角一個鋪子,讓人遇上突如其來的美味。

  不是說江南人一到夏天,就不開葷。鹹鯗魚燉蛋,飯桌上只要有這道菜,飯會多喫。這道菜色澤誘人,隔水燉時,雞蛋是不打散的,蛋黃金煌,蛋白在魚身霜凝雪結,看看也清涼。

  鹹肉像是中藥裏的甘草,撲克牌裏的百搭,而最好喫的,還是鹹肉冬瓜湯,再放上些浙江天目山扁尖。

  渡河 紙本 35cm×35cm 2014

  前不久在國子監遇到位老者,和我閒聊,以爲碰到南京人,就說起五十年前他在南京見到兩樣東西感到奇怪,一是南京的燒餅有長條的,二是把白薯切片,底下鋪一層碎冰,當水果賣。

  味道味道,味是道,既然是道,即使非常道,也有道得明的地方。而口感往往不可言傳。相比之下,口感更顯得玄妙。豆腐無味,喫的是口感;蓴菜也無味,喫的也是口感。口感是水墨畫裏的筆墨。

  穆斯林老先生能用一把並不鋒利的水果刀,把羊肝切得薄如清風。蘸一點細鹽,這是我喫過的最好的羊肝,喫得出淡淡綠意,和祁連山上的積雪。

  蓮蓬頭 紙本 34cm x 34cm 2007

  在我看來,符離集燒雞的美味,是被火車顛簸出來的。

  我在長春九臺田家屯住過兩個多月,那裏的醃韭菜花真好喫。中國傳統書法墨跡裏,我最愛楊凝式《韭花帖》,大概就與這一段經歷有關。田家屯的韭菜花夠鹹的,也夠鮮的,醃的時間不短,但記憶依舊翠綠。

  清炒慈姑,加一撮青蒜,青蒜的濃香寬衣解帶,進入慈姑半推半就的清苦生活之中,彷彿巫山雲雨……

  醃雪裏蕻生喫有股石蠟花味道。這種花濃眉大眼,很符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審美標準,那時候女電影明星也個個濃眉大眼。這種花好養,只是花氣艱澀,兼帶辣味。

  江南食物,或者說蘇州食物,我想慈姑還只能算第二,第一要數雞頭米。因爲雞頭米口感之美,難以言傳。雞頭米是一種淡到極致的末事。

  人到中年會驚豔。我在三十八九歲時才猛地發現水紅菱之美。

  遊離 紙本 34cm x 34cm 2011

  泥屋之中,烏菱爲鉤,悽清生活裏耿介的飾物,現在想來不乏古意……喫烏菱時候像劈柴,拿着菜刀,手起刀落,把烏菱劈爲兩半。

  泥屋之中,烏菱爲鉤,悽清生活裏耿介的飾物,現在想來不乏古意。

  水紅菱是澀的,但澀並不是它的味道。他的味在軟芳硬香之間,既不芳也不香,說不上有什麼芳香。好事的話,就說水紅菱的味道只是一股清氣。

  不妨作些腐朽的聯想,水紅菱的味道像是柳如是小楷……在水紅菱肚皮上,有一點嫩綠,這是水紅菱的臍眼,看大了,或許就是江南的臍眼。

  薄荷年糕裹層薄薄的雞蛋汁,在油鍋裏煎炸,它們竟能像春天的樹葉一樣舒放,真是個奇蹟。“豬油年糕”和“糖年糕”面上都會灑些桂花。薄荷年糕上的桂花是暗色的,彷彿不一會兒傍晚就要來臨。

  蘇式月餅底部,會墊一張正方形小紙片,它被油沁得透明,像是大魚鱗片。別小看這張紙片,大有來頭,元末張士誠他們在紙片上寫暗號,墊月餅下面,相約蘇州民衆中秋節起義。

  青糰子,其實不青,是鮮綠的顏色。它用麥汁和麪而成,豆沙脂油餡,蒸後還能小家碧玉般鮮綠,完全在於糕團師傅點石灰時把握的分寸——在蘇州,掌握這分寸的糕團師傅據我所知也只限於兩三人——他們有祖傳祕訣。

  臘月的黃昏,我從街上買一包橘子回家,湊着暖氣片,喫橘子,彷彿喫着一小片甜冰:一縷清冷撕心裂肺,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是撕心裂肺的快樂。我總是貪婪,要喫到胃裏難受才肯閉嘴。

  天寒地凍 紙本 35cm×35cm 2013

  蘇州的面沒有一百多種,幾十種總歸有的。這幾十種面,是指面澆頭不同。什麼澆頭也沒有,就是光面,它有個極高雅的名字,叫“陽春麪”。外地人到蘇州喫麪,一聽“陽春麪”,這名字好啊,就喫“陽春麪”,等端上桌一看,光光的什麼也沒有,大呼上當。陽春麼,一片大好春光,當然是光光的什麼也沒有。這是蘇州人的幽默。

  這種薄餅包油條的喫食,名字恐怖,甚至噁心,叫“荷葉包死人”。

  襪底酥是象形喫食,像襪底。不是黑絲,是老早的布襪,一針一線縫出,底子很厚。老早布襪底子形狀,有點彷彿案頭的回形針,而襪底酥也像回形針一圈一圈地繞着,極其酥,喫的時候要用一張紙託着,它“繫系列列”會掉一紙。喫完之後,把紙對摺,舉高,湊向嘴巴,仰起頭,襪底酥屑粒就牆粉一樣落上舌頭。

  前不久,我去趟徐州,喫到多種奇名食品,如“把子肉”,如“草魚荷餅”,如“蛙魚”。一個有奇名食品的城市必是一個有悠久歷史文化的城市。

  散文寫作對我而言,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旅行。我希望這一生能見到明清的護城河、唐宋的湖泊、魏晉的泉水井水、秦漢的河流。我希望我這一生能見到先秦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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