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裏的“95後”

他們教老人使用微信、抖音等現代社交工具;人員流動性強等仍是養老行業面臨的問題

95後養老專業畢業生入職養老院 教老人用微信、抖音

8月28日,北京一養老院內,社工邢雪在和老人聊天。

打開抖音,搜索“摺紙教程”,輕快的音樂響起。小磊對照視頻,開始學習第100種摺紙方式。

對於男生學摺紙這件事,小磊並不介意,這是他在養老院做社工的工作內容之一。教摺紙這活兒也是有“門道”的——太簡單老人會覺得無趣;太難又會不想學。

湯曉曄就職的養老驛站,正在培訓老人使用手機。她發現老人最喜歡的功能是視頻電話。透過屏幕,就能見到孩子。

近年,一批“95後”養老專業畢業生陸續走出校門,就職養老服務機構。這是一羣比“爺爺奶奶”的孫輩還年輕的看護者。微信、抖音等現代社交工具,直呼其名的新型交流方式等,成爲他們和老人結緣的紐帶。

黃奶奶房間裏的《南泥灣》

“餓了。”90歲的黃奶奶吐出兩個字,海淀區西釣魚臺的一家養老院裏爆發出歡呼。爲這一刻,一羣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和着上世紀的音樂,足足跳了兩個月的舞。

黃奶奶是去年9月插着胃管和尿管被送來的。由於長期臥牀、翻身不及時,黃奶奶手肘、脊椎、尾骨、足跟等骨頭突出的地方長出了大大小小的褥瘡。臀部潰爛處有雞蛋大小,傷口結了暗紅色的痂,最深處露出骨頭。

由於病情嚴重,養老院安排了最有經驗的護理員照料黃奶奶,喫飯靠鼻飼,即用大號注射器慢慢推,流質食物通過鼻腔導管進入胃裏;每個小時翻身一次,按時清潔傷口殺菌上藥;上完廁所要清洗擦乾換尿管,一方面保持皮膚乾燥防止褥瘡,同時防止尿路感染。

黃奶奶從沒說過一句話。自打來,她就一直躺在牀上盯着天花板。

作爲養老院招聘的第一批專職社工,邢雪打算跟黃奶奶聊會兒天,但她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木然空洞。第二天,第三天,邢雪和同事每天都去陪陪黃奶奶,可一個星期過去,老人沒有任何變化。

“經歷了這麼多病痛折磨,又進入一個陌生環境,奶奶心裏多無助。”還沒從學校畢業的邢雪,隔着近70年的年齡差,反覆揣想黃奶奶的心態。一番商議後,幾個年輕人想出了“大招”。他們找來了老一輩喜歡的《南泥灣》《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等歌曲,打開手機功放,跟着音樂隨意舞蹈,拍手合唱、自說自話。

兩個月後的一天中午。“餓了”,奶奶嘴裏冒出了這兩個字。幾個人瞪大了眼,面面相覷。“餓了”,黃奶奶又顫巍巍聲音說了一遍,大家興奮地歡呼起來。

後來,黃奶奶“肉眼可見”地變胖了。邢雪說,雖然黃奶奶現在還很難下牀出門,但在同批進養老院的老人中,她是去醫院就診最少的一個。

趙爺爺的第一條“朋友圈”

近年來,北京不斷推廣居家和社區養老服務模式。很多社區就近建起了養老驛站和照料中心,向周邊老人提供上門助醫、助浴、助潔、助餐等服務,提供日間託管照料,組織各類活動等。

進入驛站後,李美娜開始組織社區老人蔘加各種課程和活動,還組織了社區模特隊。有老人是幼兒園退休園長,李美娜就鼓勵老人備課教剪紙。“越是年紀大,越需要他們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

有老人在驛站學會了“手藝”,回家教給孫子孫女,成爲兩代人的溝通工具。李美娜教過櫻花摺紙,有老人回家教給孫女,母親節就收到了孫女的摺紙花束。

最受老人們歡迎的,是李美娜和同事開設的“手機課”。

常有老人詢問微信的一些功能。李美娜和同事發現,很多子女爲老人購買了智能手機,卻沒時間教怎麼用,有的老人連聽電話都不會,於是着手準備手機課程。從最簡單的接聽電話開始,到微信視頻通話、編輯發送圖片、付款鏈接、防範詐騙……有的六十歲左右、相對年輕的老人還學會了“全民K歌”、“電子相冊”等軟件,甚至註冊了抖音賬號,擁有了幾個“粉絲”。

由於“學生”年齡都在八九十歲左右,授課也要遵循他們的節奏。剛開始,李美娜一節課教四五個功能,但下節課回來,老人全忘了。現在,一節課只教一個功能,帶着老人每個步驟操作一遍20分鐘,各自練習相互交流20分鐘。每堂“手機課”場場爆滿。有的老人帶着筆記本來,每次能記滿滿兩頁。

學會用微信後,很多老人成了忠實的生活記錄者。通州區的趙爺爺養的曇花開了,晚上十點半他發了第一條朋友圈——九張不同角度拍攝的照片,配文“女兒送來的花,終於開了!”

“我今天晚上喫芹菜炒肉,醫生說這對血壓有好處”;“今天天氣可真好,出來跟你張阿姨一起打了會兒太極”;“在小區門口看見兩隻小狗,你看像不像你小時候養的歡歡”……養老驛站社區專員湯曉曄說,老人最喜歡的就是視頻電話功能。透過屏幕,就能見到孩子。

95後養老專業畢業生入職養老院 教老人用微信、抖音

8月28日,北京一養老院內,樓層長蘭麗娟在和老人交流。

護理員常爲老人人工取便

護理老人不是輕快活兒,95後們也會發生一些“狀況”。去年2月,邢雪在養老院實習期間就遇到一次。

一米八幾的晉爺爺想起牀,護理員不在身邊,叫她過來扶一把。不到一米六的邢雪,心裏打鼓,還是過去了。抬到一半手臂一滑,老人被空了一下,倒回牀上,嚇了一跳。

邢雪一個勁兒道歉,晉爺爺還是跟值班護理員和領導告了狀。“年輕人剛工作毛躁些,還是要多磨礪,在工作中積累經驗。”院長廉潔看出了邢雪的焦慮,沒再過多指責。

隨後有一週,晉爺爺一直說,“這個小姑娘,沒有把我照顧好”,邢雪嚇得躲着老人的房間不敢再進。

到了第二週,邢雪憋不住了。“我就每天都陪着他,煩我我也來,不信老人不原諒我”。下午組織做手工,邢雪面帶微笑、心裏哆嗦着湊到爺爺身邊,收到一個白眼。老伴兒推晉爺爺坐輪椅,邢雪要上去搭把手,奶奶伸手攔住“不用你推”。

邢雪心裏挺難受。“他們對所有人都很好,只對我不好。”

她用了一個月,每天堅持“刷臉”——一休班就跑上來給晉爺爺洗腳,一到飯點就主動給爺爺打飯。兩位老人漸漸覺得,這個小姑娘也沒什麼壞心眼,慢慢接受了她。

這些年輕人,正在做着一些“對自己爺爺奶奶都沒做過”的工作。

有剛畢業的年輕人,看到嚴重潰爛的褥瘡會嘔吐,喫不下午飯;做護理工作,需要頻繁幫失能半失能老人移位,工作量喫不消得了腰肌勞損;幫助老人洗澡上廁所時,“面面相覷”的尷尬……

何玲霞還能背出在養老院實習時的時間表。早上六點半穿着護理服來到老人房間,刷牙洗臉、換尿墊、喫早飯、打吊瓶、喫午飯、午休、等待晚飯。在間隙裏,抽空打掃衛生、回應老人所有要求。

每天週而復始。來到老人的世界,一天做不了太多事。幫老人小便需要半小時、洗澡超過一小時、喫飯也要一個時……

失能半失能老人長期臥牀或乘坐輪椅,運動減少,腸胃蠕動變慢,便祕是躲不過去的通病。日常捋肚子不能停,開塞露醫生建議少用,所以護理員常常是採取人工取便。

21歲的叢麗豔在青島一家養老院實習的第二個月,經歷了第一次實務操作。經常照料的老人已經有十幾天不排便了,一直叫難受。來不及像教材裏說的那樣,推來診療車,找到專用垃圾桶,備好潤滑劑,叢麗豔戴上一次性手套,學着養老院其他阿姨的方法,用肥皂做潤滑。

“老人便祕得怪難受,來不及想太多。”叢麗豔想象自己是治療病人的醫生,處理面前這臺“小手術”,並很快順利完成。

她在養老一線做護理的同學們,也用這種方法克服顧慮。她說,就像醫生手術開刀一樣,大家都已經習慣把自己和老人當成治療與被治療的關係。

95後養老專業畢業生入職養老院 教老人用微信、抖音

8月28日,北京一養老院內,護工叢麗豔在服務老人上廁所。

養老行業人才平均每年流失率超過20%

然而,何玲霞還是沒有渡過心裏的坎。

她始終很難開口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工作是養老院護理員。如同在許多人眼裏,護理員是沒有技術含量的苦力,她的切身感受也是這樣。每天巨大的工作量,根本達不到服務老人的宗旨,只能保證老人喫飽和“看上去”整潔。

待遇也是一個因素。雖然包喫住,但每月四五千的工資水平,讓何玲霞感到留在北京很難。家人也說畢業幹這個,三年書就白唸了。

湯曉曄直到進了養老驛站,媽媽還會偶爾在電話裏說“不想幹了就趕緊回家”。在父母眼中,畢業從事養老行業,就意味着放棄了職業規劃和未來。爲了堅持自己的專業,湯曉曄跟媽媽吵了一架,和家裏一直僵持不下。

去年剛畢業時,21歲的她曾被母親勒令回老家考公務員。“微博上曾經有個熱搜叫做‘家長眼裏世界上只有三種工作’——醫生、教師、公務員。”湯曉曄玩笑的語氣裏透着失落。

在養老機構運營者的眼裏,該行業“流動性大”的慣性,年輕血液也不能倖免。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近期一項調研顯示,2013年-2018年該校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畢業生共557人,目前約50%還在從事養老相關工作,平均每年流失率超過20%。

肖祖華在石景山區經營將近十家連鎖養老驛站和養老服務中心。2016年起,她開始參加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秋季招聘。那年11月,該學校養老專業有108名學生參加招聘,肖祖華一下籤走了五個女孩。然而不到一年,五個人都離職了,目前還有兩人留在養老行業。

在湯曉曄開始接觸養老驛站管理工作、生活逐漸步入正軌時,何玲霞回到了雲南昆明的老家,轉行做了一名會計。

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老年福祉學院團總支書記曹亞娟說,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首先參與的工作一般是一線護理員,但現在很少有家長願意讓孩子做“伺候人”的工作。目前養老專業學生以女生居多,主要生源來自農村和低收入家庭。北京師範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做過一項大學生養老服務行業調研,3189份隨機問卷中,女生佔比超過76%,農村戶口超過68%,養老服務專業大學生78%以上來源於年收入8萬元以下的中低收入家庭。

談及原因,曹亞娟說,是行業對這一職業的普遍認知——工資待遇低、職業前景不強、社會認可度不高。爲了解決這一問題,學校與養老機構幾乎有着共同的默契:通過一線護理工作積累經驗後,專業畢業生最終應當走向行政管理崗位,“否則是對人才成本的一種浪費。”

95後養老專業畢業生入職養老院 教老人用微信、抖音

8月28日,北京一養老院內,社工邢雪在拉窗簾。A06-A07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我回來了”

越來越多的從業者注意到了年輕人從事養老行業的優勢。在連鎖養老機構負責員工培訓的榮培雲看來,老人在面對四五十歲的工作人員時,很難產生像面對孫子輩一樣的熱情。對於養老行業的發展潛力和需求來說,從業者不僅會照顧老人,“經驗方面多做就有了,更需要知識上的專業。”

她舉例說,比如養老政策法規出臺,不同街道試點有所不同,不同老年人的情況可享受到的補貼或服務也有所差別,對許多文化水平不高的高齡從業者來說,掌握和推廣起來就很困難。

當前,北京多家養老院、照料中心和養老驛站都實現了數據化統一管理,老年人健康檔案、機構員工管理、服務滿意度評價公示全部通過電腦和手機App錄入,極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對於年紀稍長的員工來說,做一個電子表格都很困難,更別提信息化操作和數據整合了。

今年畢業季,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養老服務與管理專業共有86個學生,專場招聘會上,33家單位提供150個左右崗位,很多企業沒有“搶”到人,空手而歸。

那些選擇留在養老行業的年輕人,也擁有了自己的收穫。

當年肖祖華招走的五個女孩中,只有李美娜還留在北京,繼續從事養老相關工作。如今,她已經在海淀區運營管理4家養老驛站。

李美娜的家遠在內蒙古,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她說每次跟老人在一起的時候,彷彿爺爺奶奶就在身邊。

“他們會把你當成自己孫女一樣看待。”李美娜曾爲一位90歲的奶奶提供2個月的助醫服務,陪伴看病取藥。其間她無意說起自己暈車,此後每次去醫院奶奶都會準備好暈車藥和水果。直到現在老人還會發信息來,關心李美娜的近況。

湯曉曄跟幾位老人已經無話不談。

媽媽電話裏又提到回家工作的事,湯曉曄苦於不知道怎麼回應,老人卻成了開導她的人。他們勸她,什麼想法要大膽說出來,藏着掖着對自己和父母都不好。他們還說,可以跟父母做一個承諾,讓他們放心,知道在北京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聽了老人建議,湯曉曄和媽媽電話長談了一次。她最後說還想留在北京,看看更大的世界。

邢雪今年7月從鞍山師範學院社會工作專業畢業,正式入職實習過的養老院。

以爲四五個月過去,晉爺爺早就忘了自己。可一見面,晉爺爺就喊:“小雪你回來啦,我還老跟他們唸叨,那個小黑丫頭去哪了?”

邢雪情不自禁紅了眼眶。“我回來了。”

新京報記者 馬瑾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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