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歲時,饒平如患有老年癡呆症的妻子毛美棠去世。那之後有半年時間,他無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後,都是難過。於是,他決定一筆一筆,從美棠童年畫起……他覺得死是沒有辦法的事,但畫下來的時候,人還能存在。

饒老先生親手構建和存留下了的一個普通中國家庭的記憶,也記錄下了中國人最美、最好的精神世界。

你終將明白:無論時光如何流轉、世界如何改變,情感的力量可以打破時空的界限,直達每一代人的內心深處,喚起波瀾。

赤白乾淨的骨頭

文 | 柴靜

來源 | 《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序

01

認識美棠那一年,饒平如二十六歲,從黃埔軍校畢業,在一百軍六十三師一八八團迫擊炮連二排,打湘西雪峯山外圍戰,差點丟了性命。身邊戰友被打中肚腹,腸子流了出來,慘叫之聲讓他“多年無法忘記”。他被槍彈壓得趴在山坡上,手緊緊抓着草莖,抬眼看青山之巔,深藍天上,白雲滾滾而過。

“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說,“那時候一個人,不怕,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戰爭結束,1946年夏天,饒平如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希望他藉着假期回家訂親。“父親即帶我前往臨川周家嶺3號毛思翔伯父家……我們兩家是世交。走至第三進廳堂時,我忽見左面正房窗門正開着,有個年約二十面容嬌好的女子正在攬鏡自照,塗抹口紅——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美棠的印象。”

“那時覺得是女的都好看的。”老先生老實說。

“覺得美嗎?”我問。

“那時覺得是女的都好看的。”老先生老實說。

兩個人也沒講什麼話,父親走過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這麼定了。兩個青年都覺得好笑,笑之餘,去她房間坐,妹妹們繞牀玩,美棠拿張報紙捲筒,唱歌,還拿相冊給他看。

他覺得她大概是喜歡自己的,從相冊中抽了幾張帶走。

回軍營路上,他穿軍裝站在船頭,看滾滾長江上波光,覺得自己的命從此輕慢不得,因爲命裏多了一個人。

內戰開始之後,他不想打,請假回家成婚。

八十歲時,美棠去世,他今年九十歲,畫十幾本畫冊,叫做《我倆的故事》。把石榴下的黑白照片重新沖洗,塗一點脣紅,底下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筆一筆,從她童年畫起,幼年時如何在課室裏羨慕小丫鬟在外打鞦韆,如何與好朋友捲髮旗袍去舞場跳舞……都按她當年所講畫來。兩人婚禮的照片在“文革”中燒了,他靠記憶,把當時的建築、場景、人都畫進去。畫的時候並沒什麼用意,只是覺得全景的角度可以把大家都畫進去,一個不少。

看的人不免覺得,這個角度像是對兩個人的背影隔了歲月的凝視。

1948年,饒平如和毛美棠結爲夫妻

02

到了1949年,饒平如本來要隨衆去臺灣,又想,“岳父把他女兒嫁給我,是希望總要有個依靠,我要走就不負責任”。就留下來,覺得總有地方容下個寒素的家庭。

1958年,他被勞動教養。沒人告訴他原委,也沒有手續,直接從單位帶走。單位找他妻子:“這個人你要劃清界限。”

關口上,美棠說的話透出一股脆利勁兒:“他要是搞什麼婚外情,我就馬上跟他離婚,但是我現在看他第一不是漢奸賣國賊,第二不是貪污腐敗,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一個人,我怎麼能跟他離婚。”

饒平如去了安徽一個廠子勞動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來一次,二十二年,一直如此。

這二十多年裏,夫妻二人,他寫回來的信件都沒有保留,妻子寫的信他大多留着,全貼在畫冊裏。這些信裏幾乎沒有情感的字樣,都是艱辛的生活:怎麼搞點喫的,怎麼讓他弄點雞蛋回來,怎麼讓孩子參加工作,怎麼能夠給他們找一個對象……他依日期貼好,信件有日久殘缺的地方,他用筆填補好。

這22年間,他們從未間斷寫信,他留着美棠的每一封信。

十幾本畫冊沉又大,放在桌上,都不好鋪開。我就趴在牀上看,一邊摘些字句,看到有的地方失笑——美棠是個小暴脾氣,信裏有時寫“我很氣你,我很生氣,我越寫越氣”,筆一扔,後邊不寫了,要過一兩個月才又有新的信。

“你看了是什麼感覺?”我問饒先生。

“我同情她。”

我沒想到:“同情?”

“她平時對我很好,她說這樣的話了,一定是心裏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常念及一個女人帶幾個孩子,工資不夠,需要背二十斤一包的水泥掙點錢,從孩子口中省下糖塊寄半包給丈夫,他拿手絹包着放枕頭下,喫半個月喫完。她過世後,他現在每經上海自然博物館,都停一停,“這個臺階裏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塊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爲了孩子,爲了生活,她背啊,她的腰、腎臟受損了,恐怕也就是這樣引起的”。

03

“你什麼也不會做!”——這是美棠一生對他講得最多的話,“不管做什麼,都被說‘你什麼都不會做’,比如炒菜炒得不好,抽屜沒有關上,給孫女買的書是錯誤的等等。”他嘻嘻笑。

我和美棠買菜回來,一起在房間裏剝毛豆子。

有時子女也覺得母親苛刻些,老先生趕緊擺擺手,意思是“人家教育自己老公,跟你們什麼相干”。

他說:“她其實一直在埋怨我,一直在笑我。但這個笑當中,不是譏笑,也不是諷刺,就是好像好玩兒:你看你連這個都搞不清楚。”

“有的男人可能會覺得,會不會對自己有點太挑剔,覺得面子上下不來。”

“根本沒這個事兒。什麼面子?沒有。”

這麼些年,妻子買菜他都跟着,怕她拎着重。“我拿着籃子,跟在後邊培訓培訓,她教教,帶徒弟,‘這個菜怎麼樣,那個菜怎麼樣’。我說:‘你不買你問他幹什麼?’她說:‘你傻,多問幾個地方,心裏有數,再去買不是有比較了嘛。’她就嫌我腦子太簡單。東挑西挑。”

“一般男人都會說‘我不去了,你去買’吧?”

“我從來不欺騙她。我對她不講什麼謊話。”

04

1992年,美棠腎病加重,饒平如當時還在政協工作,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顧妻子。從那以後,他都是五點起牀,給她梳頭、洗臉、燒飯、做腹部透析,每天四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還要打胰島素、做記錄。他不放心別人幫。

90歲開始學鋼琴的平如,終於學會彈美棠愛聽的曲子

“您心裏有煩燥的時候?”

“沒有,沒有,這個一點沒有,這個是我的希望。”

她病痛中漸漸不再配合,不時動手拔身上的管子。耳朵不好,看字也不清楚了,他就畫畫勸她不要拉管子,但畫也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着她,畢竟歲數大了,不能每天如此,還是隻能綁住她的手。“她叫‘別綁我’,我聽到很難過,怎麼辦……很痛苦。”

美棠犯糊塗越來越嚴重,有一天稱丈夫將自己的孫女藏了起來,不讓她見。饒老怎麼說她都不信,他已經八十多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見一樣。

05

“2008年3月19號下午,她去世,4:23分,我一進去,遠遠地看見她睡牀上,她已經……她的生命已經沒有力量了,已經耗盡了,她理智還有一點。她看見我了,流了一滴淚,只有這一點力氣,看見我了,但是她講不出,她不能動,她的生命就是這麼一點點。”

“您當時說什麼了嗎?”

“沒有說什麼,她已經不能講話,我摸摸她的手,還有一點點溫。後來我意識到真的是冰涼了,我就拿剪刀把她一縷頭髮剪下來,用紅絲線扎一紮,放在家裏……這是她唯一剩下的東西,那就作個紀念。一個戒指,很小的戒指,她平常戴的。我平常不戴,我今天戴着來了。”

他小指上細細一圈金戒指。當年父親贈給新人的那個,家境後來貧寒,她已經變賣了,晚年他買了另一隻送妻子。

採訪的燈,罩了層柔光紙,打在老先生臉上。老人穿白襯衣,外面是深色格子外衣。白髮細密如縷,戒指一點微微的金光,四周都是黑暗。

06

採訪中有段話,沒有編輯進片子,我一直記得。饒先生說上個月有天在院中看到二十公分長一個黑的東西,是有人丟的骨頭,幾百只螞蟻圍住啃。他說:“像我從前,掃掉倒了算了,這次覺得,我的力量比它大,我要掃就掃,不掃就不掃,它對我也沒妨礙,何必?我不去動它,我進屋,不動它。”

我當時聽,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第二天,我再到院子一看,這個骨頭變成白色的了。原來螞蟻把它外面的這些肉隙都喫得乾乾淨淨,就剩下骨頭,螞蟻也沒有了,這個是我想不到的。”

我問他:“這給你一個什麼印象?”

“它是生命,我也是生命。爲什麼我有能力,我有權,我要它死?我一踩,它就死了,但又何必呢?它對我沒有影響。它也是生命,它也要生活。”

這個採訪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我記得這些話,但沒細想過,有天看書看到黃永玉說,“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

我看到這兒,想起那根赤白乾淨的骨頭,這就是好。

饒平如、毛美棠

小紅書“圈粉”世界

《平如美棠》的中文版和法文版封面外觀都是標準的中國紅。 這本書在世界範圍內的出版從法國開始,短短兩個月時間,在法國亞馬遜網站上獲得過“中國”分類的銷量頭名。

法國《觀點》週刊這樣寫道:“當我們的主人公,一位生於20世紀中國的普通人,在耄耋之年拿起他的畫筆講述一段偉大的愛情故事時,中國現代史鮮爲人知的一面突然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眼前。完成這項壯舉的就是饒平如先生,在深愛的妻子離世已近十年後,他對她的愛情依然堅貞不渝。”

最早發現《平如美棠》並將它推上國際舞臺的是企鵝蘭登位於美國的佳釀出版公司高級編輯蒂姆·歐康內爾(Timothy O’Connell)也說:“ 他(饒平如)這個家庭經歷過戰爭、飢餓、監禁、分離、勞改和疾病,他們像中國無數的夫妻一樣,吵吵和和,共同養育孩子又一起變老。這是最平凡、也最能打動人的愛情故事,對全球讀者都具有普適性。”

《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第三版)

作者:饒平如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點擊即可購買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