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書與大自然——我的親密夥伴|黃益

顏真卿如果沒有被貶來德州,善巧方便的東方朔可能永遠入不了他的法眼;法舫如果沒有前往錫蘭(今斯里蘭卡),南下重洋的義淨可能在他那永遠是玄奘後面省略號裏的一個點……在這個特殊的春節,當我陪着父母,看着紛至沓來的各種或真或假的訊息,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恐慌與不安時,長輩的一則信息牽動了我的思緒:“你有沒有這樣可愛的玩具?”隨之而來的,是一篇《在疫情嚴重時期,你的玩具也是安撫你的朋友》。看着滿屋子的書,我笑了:“還真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另類,從小到大不缺玩具,卻從來沒有一個玩具能夠成爲那個寄託感情的唯一,就像從小到大穿了不知多少衣服,在大學之前竟然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名牌”。這些曾經讓我困惑也曾經讓我羞於啓齒,很害怕自己的一句話便讓自己徹底露餡——哦,原來是一個來自山村的小丫頭片子!

然而,當我進入不惑之年時,當我從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沉悶中站起,重新將注意力集中於自己的關注點,我感受到了兒時生活給我的寶貴財富:在潮起潮落般的各種情緒中,我彷彿一個逆行者,如同十六歲那年二十米開外的一場羣架吸引了當時幾乎所有人唯我獨立於原地。

我是誰?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番模樣?

長輩的問題,引導着我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山村,那片黃土泥磚砌起的青瓦房。在我出生的時候,它還不在。它比我晚了五年來到這個世界。

在五歲那年,父母請了一羣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幫忙,一鋤頭一鐵鍬地忙活着,我也拿着養豬房裏那個只有兩齒的釘耙跟着——長滿小灌木和青苔的小山坡,神奇地從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黃土赫然的平整的房基地。

不久,黃牛加入了製作泥磚的行列,它在叔叔的指揮下,用勁得踩着一堆用篩子細細篦過的黃土,嬸嬸在旁邊聽着指揮,適時加着水和被截成寸長的稻草。很快,這些勻整地和着稻草的黃土,變成了一塊塊方形的、叫作磚的東西。幾乎與此同時,另外一位叔叔在一個旋轉着的機器邊,將一堆一堆土變成了叫作“瓦坯”的事物。然後,一個稱爲“窯”的東西建起來了。不久,我第一次被要求整晚不許睡覺地盯着那窯和窯裏忽明忽暗的火。磚瓦匠師傅說了,如果我們不夠虔誠,就沒有房子可以住了。一家人的徹夜未眠,等來的是第二天大家欣慰的笑容:磚瓦燒成了。

再空了不久,那個小山坡就變成了前面是坪、後面是山、中間是我家新房子的一個嶄新的模樣。堂屋的那些石頭,聽說是從比較遠的山裏擡回來的。屋子上那些被稱爲梁的事物,聽說是分給我們家的山上獲得批准砍回來的杉樹。那些磚頭和瓦,就在一順一丁、一接一合間,變成了牆和屋頂。

如果說此前的我不過是在一點一滴地採集山野的花蜜當糖喫,亦步亦趨地摘取田野上的某些植物喂小豬,那麼,五歲那年是我第一次看到了人的力量和造物的神奇。只要規劃得好,有條不紊地推動,帶着真誠而美好的願望,原來就可以變出如此美麗和寬敞的房子來呀!

幾乎與房子拔地而起同時,哥哥上學了。爸爸買回了《新華字典》送給我哥當禮物,我也幸運地獲得了一本,寫着我的名字!我第一次開始感受另外一種神奇:這世界竟然還有這麼多有趣的東西,通過一個一個或橫或直或曲折的組合,便成爲了一個一個不同的意思,讓我看到了山村之外完全不同的、叫作城市的存在。不久,收音機讓我開始接觸了與鄉音不同的另一套話語體系,與大自然聲響不完全相同的叫作音樂的東西。又空了不久,黑白電視出現在家裏,以前那些靠想象填補的事物變得漸漸清晰。

於我而言,值得慶幸的事,大約是收音機和電視遠遠不如圖書裏用文字書寫的故事那麼美好,也沒有大自然那樣讓我感受造物的神奇。要麼在山野中瘋玩,與各種動植物作伴,聽任風的調皮,性靈也隨之恣肆生長;要麼在書本中徜徉,看古今中外的人物對話,跟隨文字的風趣,想象也由此張開翅膀。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漸漸減少了羣體活動,人安靜了不少,主意多了不少。

這樣的日子,在九歲那年發生了一些變化,到十二歲那年再發生了一些變化……從山村進入鄉鎮,再從鄉鎮進入小縣城,沒有斷崖式的跳躍,我依舊該讀書的時候讀書,想去山野便能跑去山野,生活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慢悠悠地向前推進着。能感受到的,是那日漸難以排揎、必須親近大自然纔可能有所平復的愁緒;能感受到的,是那日漸難以降服的、必須走進書本纔能有所平復的焦躁。大約從高中開始,我漸漸意識到,圖書和大自然,於我是療愈心靈的良藥。本着自然的需求,我開始增加與它們的親近,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慣性。

在這個羣情洶洶、輿論的浪潮一個接一個的時刻,我彷彿是那個站在海灘上觀潮的小姑娘,看着一個又一個浪潮的湧起會有些許擔憂,有時候忍不住扯着嗓子試圖勸阻躍躍欲試的衝浪人,很快又看到另一些潮流,然後暗笑自己的杞人憂天和不自量力。其實,很多事社會早已經有預案,很多事大自然早有安排,我們需要的只不過是閒庭信步,鎖定目標默默前行。這麼想着,我又覺得,終究還是書本和大自然——我的親密夥伴,它們早就給了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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