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棵松體育館裏走出來，人潮退去。旁邊的華熙商業街上已經冷清，街邊的大屏上，在播央視的賽後節目《籃球公元》。主持人請出了徐濟成老師，請他來總結髮言。我寫過，大徐老師是我尊敬的師長。我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聽他說話。因爲無論在多麼痛苦，艱難的處境裏，大徐老師總有辦法，說出一些讓你能感到希望的話，幫你得到安慰。

此時已年逾不惑的我，就站在大屏下面，聽聽大徐怎麼說。

果然，他再次提到了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那屆中國男籃一場不勝，但後來實現了1994年世錦賽和1996年奧運會的突破；還提到了2000年悉尼奧運會，中國男籃沒能小組出線，可在2004和2008年兩屆奧運會上都獲得了成功。這些歷史，我們在世界盃之前的系列故事裏全都講過了。

我繼續往停車場走，心裏還是那麼難受。

三十以後才明白，日子過得特別的快。四十以後才明白，失去的往往不會重來。

我無法安慰別人，也無法得到安慰。因爲我心裏知道，失敗和失敗完全不同。1992年巴塞羅那，男籃雖然全敗，但那是蔣興權指導率領一羣青年軍的第一次試水。孫軍鞏曉彬胡衛東吳慶龍，那是他們的第一屆大賽。他們年方20，未來還有在國家隊征戰的10年。2000年悉尼奧運會，那支男籃被視作歷史上內外線結合最好的球隊，在小組賽折戟。但那時候，姚明年方20，兩年後成爲NBA選秀狀元，王治郅年方23，移動長城青春無限。那時候，他們還有的是時間和機會。

可在昨晚這個暗夜裏，我們面前的這支男籃，一直被冠以年輕，可他們其實已經不年輕了。易建聯臨近職業生涯的暮年。除他之外，這支球隊裏的核心主將們都已逼近30歲。他們已在自己職業生涯的黃金時段裏。3年前里約奧運會上全敗，是他們交的學費。這就是爲什麼，人們對這屆主場舉辦的世界盃期待如此之高。政府和籃協，用大量的工作把世界盃帶到了中國；也用大量的工作，讓中國男籃身處競爭力相對最小的小組裏。所有這一切的工作，就是爲了在這一屆上出成績。他們到了出成績的時候了。這是數年之間，臺前幕後，所有工作的集成，希望這支男籃的突破，能成爲中國籃球下一段飛翔的雙翅。

可這些，在昨晚被震的粉碎。

在解說的時候，我們已經講述了中國隊在生死一戰裏毫無機會的原因。他們看上去，就是還沒從前天晚上的失利裏走出來。他們腿上像綁了沙袋，無法移動，反應遲鈍，毫無活力。他們根本跟不上委內瑞拉的速度和強度，籃板完全被搶爆。在主將們體力透支的情況下，主帥李楠也沒有把可蘭、任駿飛這樣的生力軍拿上來，失去了殊死一搏的機會。我寫過，運動員的生活，就是很艱難，就是勝與敗的極致體驗。你期待他們從對波蘭那樣慘烈一敗的噩夢裏走出來，在身體和精神上重整旗鼓，可他們沒能做到。我理解這其中的不易。

可不是每個人，都是像你們一樣看了多年球的球迷，或者像我一樣，以此爲生的評論員。

呈現在賽場上，世界看到的就是，面對委內瑞拉速度極快的後衛——美洲後衛的橫移，遠比歐洲白人更快。

男籃最大的網紅明星郭艾倫完全無法突破。他一開始猶豫，後來上了頭，完全衝着人去，再後來方寸大亂。在對波蘭15分鐘內5次犯規被罰出之後，郭艾倫在生死戰的18分鐘上場時間裏1分0助攻。

趙睿，CBA聯賽裏最出色，衝擊力最強的後衛之一，面對委內瑞拉每次擋拆都繞掩護放他投的局面，全場2分。

周琦，邊線球的失誤不能完全怪他，但他面對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對手，多少次被強硬的頂開，失去了後場籃板。他的力量，完全不能和對手抗衡。

在這支男籃裏內線進攻能力最強的王哲林，聯賽新科MVP，無法在籃下得分。

這就是這一夜，中國男籃最頂尖的運動員們，展現在生死戰舞臺上的模樣。我能理解嗎？即便我能理解，還有多少人能理解？

他們並不真正年輕了。在這一夜的重創之後，他們還能在一天裏把生氣重聚起來，去廣州的排位賽上打出高水平，成爲亞洲成績最好的球隊嗎？如果不能，他們就不能獲得去明年東京奧運會的參賽權。他們下一次迎來世界大賽，至少要4年之後。4年之後，易建聯多大年齡了？有人能代替他嗎？4年之後，這一代運動員裏有多少人的黃金時期已經過去了？

更何況，4年之後的世界盃賽，將是日本、印尼、菲律賓三國合辦。同爲亞洲球隊，中國隊到時還想獲得理想的分組嗎？如果分組不理想，2024年的奧運會出線權也會極其艱難。

各位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在昨夜之後，中國男籃可能進入了一條怎樣的通道里。這一屆中國男籃還有機會在世界大賽上證明自己嗎？

一場球，有時就是命運的分嶺。贏了，你就上去了；輸了，你就下來了。不是你一個人下來了，是你這一代都下來了。

正變得越來越受歡迎，越來越炙手可熱的男籃隊員們，在昨夜之後，商業價值必然大損。你要用多長時間，怎樣的機遇和表現，才能向贊助商們講述，在世界盃生死戰裏得不了分只是個意外？這不只影響商業世界看待他們的目光，也會影響公衆看待他們的方式。他們本來正在開始全面展現自己，打開自己的通道，突破體育的天花板，成爲更娛樂，也更社會化的明星。可接下來，當他們仍然出現在娛樂節目裏，公衆會說，你在生死戰裏一個球都進不了，你還有心來幹這個？這話不見得有道理，但這就是公衆的邏輯。

當中國男籃，CBA聯賽裏最好的球星商業價值受損，聯賽的價值能不受損嗎？球星是聯賽的面孔，星光暗淡，買賬的人自然減少。在世界盃開賽前兩天，CBA公司剛剛舉辦了一場CBA進入2.0時代的商業論壇，講述CBA聯賽將在下一季裏做出的一系列改變，更好的吸引關注，擴大商業價值。可現在，公衆和贊助商們，會帶着怎樣的目光審視CBA聯賽呢？

這就是我爲什麼在賽後說，這不只是中國男籃的失敗，還是整個中國籃球行業遭遇的一場重擊。在中國這個社會環境裏，國家隊成績始終是整個行業的龍頭。國家隊成績好，領導支持，社會關注，資金參與，聯賽興旺，民衆踊躍，一切都會上升。國家隊被重擊，整個行業的信心，聯賽的價值，制度的改革和推進，青少年運動的發展和積極性，全部都會被影響。

中國籃球用了10年，幾代人的積累，才讓籃球這項運動，如今在中國擁有這樣的影響和價值。娛樂明星們頻繁出現在籃球場邊，把觀看籃球，打籃球，視作呈現自己形象的窗口，也是最時尚的的體現——這是籃球熱度的表達。可在主場慘敗，未能小組出線的一刻，這些影響和價值，被強烈的吞噬了。

這是一個讓中國籃球行業倒退10年的夜晚。一個巨大的機遇消失了。

我職業生涯20年，見過太多中國男籃的失敗，多離奇的都見過。但我從未如昨晚一般失落。我從未如昨晚那樣說：我不想安慰你們，我也需要安慰。

我很想說出徐濟成老師那樣的話，可是我做不到。也許還是他有道理。歷史車輪總是滾滾向前。但歷史不是一直直線前進。歷史總是前進兩步，就後退一步；有時前進兩步，會後退三步，再繼續向前。我們總會向前，但昨夜，我們就站在那後退的腳印上。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