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鲁敏:在非虚构里,我没地方躲

一年多前,鲁敏临时租住在了北京东二环的一处老居民楼里。因为上班近,可以步行到达,她现在挂职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一份严谨的办公室工作,似乎和作家身份的她隔阂颇多。当别人还依旧在为她的“双核”状态略略担心的时候,她却稳稳地拿出了三本“非虚构”——《时间望着我》《虚构家族》《路人甲或小说家》。

她用“掏心掏肺”来形容自己写非虚构时的状态,“因为在非虚构里面你是没有地方躲的,你会袒露自己,全部打开自己。”

时间望着我

“凋敝的时间望着我,发酵的记忆望着我,苦涩的路人望着我,老年的我在望着我——我为了这些目光而写。”

在鲁敏的履历单上,最耀眼的当然是小说创作。《奔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荷尔蒙夜谈》,一长串名字都已经进入了文学史教材。

但在鲁敏的写作自留地里,非虚构始终牢牢地占据着一席之地。“写小说其实我觉得就是一个编故事的人,你不会跟别人讲真话。但是非虚构不一样,因为在非虚构里面你是没有地方躲的,你会袒露自己,全部打开自己。”

鲁敏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非虚构,是2009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随笔《以父之名》。她以近乎冷酷的笔触讲述已故父亲年轻时的爱与忧愁,以及父亲留给家庭的很长一段时间的巨大阴影。一个女儿,以这样毫不留情的方式直书父亲,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各种评价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字是“狠”。

十年后,鲁敏把《以父之名》收进了新书《时间望着我》,在这部书里,她回望童年、故乡和自己的成长。此时,距离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鲁敏无惧那个“狠”字,“与其说是狠,不如说是真,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时间望着我》,如题,有点与时间凝看对望之意。人到中年的回忆是悬置和不彻底的,前面纵然也有古村,后来必然还会开新店。但我不想管这些了,有些什么样的感触,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就这么畅快抒写一通吧……想想这么些年来,总在小说里替我那些虚拟人物诉说,这回,也听听自己的声音,就算沙哑,也是真嗓子。”

在非虚构文学里,当坦陈自己和亲人的关系时,作为一个写作者,鲁敏认为,如果有能力把它表现出来,她愿意把它作为一个个体的样本,坦率、客观地呈现出来。“另外,关于爱的理解,关于父爱和家庭之爱的理解,我的想法可能更多元一点。我总觉得,对于有些感情,除了流眼泪、感动、多情地回忆这些常见的方式,还应该有其他的呈现方式。《以父之名》就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

虚构家族

“阅读即宁静与自由——这样的宣言也许显得绝对吧,但我不想回避这种偏颇,我一向把精神上的丰满、流量充沛视为生活的最高级”

“若说前一册或许无情,这一册则有点像是广义上的情书:写给经典、写给阅读的情书。要知道,不管表面的物质构成、肉身迁移或情感来往如何热闹,人类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在麻绳一般漫长的独处中,真正感到幸福的时光像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空气那样稀薄,而这稀薄幸福中的氧气部分,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都是来自阅读。”

鲁敏是个“重度阅读症患者”。一年多前,她因为工作变动来到北京,由于不需要处理琐碎的家务,上班之余有了比较大块的空闲时间。她开始补课——之前没时间看的书,一部分通过高铁从南京驮到了北京,另一部分则在北京慢慢攒起来,有空就读。

不仅读,鲁敏还热衷写读后感,“我这么些年来,读的这些好书,都是掏心掏肺地来写这些读后感。虽然读后感听上去是个很老的词,但我觉得它很重要,因为读书的其实是一个特别庞大的人群,每个人读了之后,你可以告诉别人,你读了什么好书。就像一个人,他老钓鱼,他跟别人分享钓鱼的经验。或者一个人,他特别会炒菜,他跟别人分享炒菜的经验,其实这种感受是差不多的。我特别希望把读这本书最直观的感受、最强烈的感受、最感性的感受,像聊天一样,跟对面的这个人分享。”

鲁敏说,这纯粹的幸福感,真的不愿独擅,遂怀着傻大个儿般的赤诚之心,要把这些感受肆意分享出来。或者也可以把阅读理解为一种社交,安全、高效且最令人愉快的社交途径。

“我们阅读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认识够多的人,而是因为友谊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不能更同意布鲁姆先生的这句话了。

《虚构家族》收录了鲁敏多年间的文学阅读笔记以及她为“同道中人”开列的一份杂食书单,分为“时间秤”辑和“维生素”辑。前者是她私慕的作家和作品,包括山多尔、卡波特、奈保尔、冯内古特等。后者是为读者开列的广谱性书单,兼顾阅读需求和读书场景,从最难读的书到最好笑的书,从最热门的书到冷书闲书,从厚重砖头书到轻薄行旅之书,映照作者二十多年的私我趣味和阅读轨迹。

所有的这些阅读笔记,都极具私人特性。鲁敏不会有板有眼地介绍作家的生卒年月、文学地位、文学特质,她信手拈来,甚至写着写着还会岔开讲一些八卦。

鲁敏对经典或阅读的写法,并非那种作家生平+作品梗概+文学史地位分析的三段式。她刻意避免了做“剧透”,这是阅读者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最起码的约定,“相反,我会讲点作家们的伤心事或闲逸事,我会PK式的替你比较几本书的优劣,我会替你把某本难读可是又特别高级的书给揉碎了扒拉成几条几缕,我会告诉我如何对付那些500页以上的、又硬又重的大部头经典……因为我经常出差,而我又老派顽固得不太喜欢电子书,所以还我特别整理了一长串适合随身行旅的经典”……

路人甲与小说家

“我与我的小说之间,有一条宽大、汹涌的河流,我孤零零地站在这边,对岸是数百万被我排列组合的汉字,如静默密集的树林。”

“《路人甲或小说家》,则主要收录了写作二十年来的创作谈、与文学有关的采访、对话与演讲等,类似像是‘我怎么样成为一个小说家’‘我如何看待写作这份职业’‘我与写作的关系’‘写作的灵感来源’这样厚脸皮的主题,也算是三本里比较‘专业’一些的。”

《路人甲或小说家》收录了鲁敏20年写作生涯中,近30篇创作随笔、文学访谈与演讲稿,是以非虚构手法还原小说产生的过程,“每一篇小说背后灵感的由来。怎样从生活中的某个瞬间,或者某个闪电般的灵感,最后怎样变成一篇小说。或者说这篇小说我是受到良性或者不那么良性的刺激,达成了一个小说。”

从日月缓慢、人情持重的乡村东坝叙事,到隐秘幽微、悲怆诡谲的城市暗疾系列,再到直指肉体本源的荷尔蒙夜谈,以及更多散落于系列光照之外的多主题变奏,鲁敏一直在冒犯小说的边界,从不肯安于既有的领土与荣耀。她拒绝稳妥便捷的审美,孤意探求,去往下一个路口,去往新的毛茸茸的幽微地带,去为人性进行一场又一场类似“无穷辩护”的书写。

而这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书名,在鲁敏看来,正是自己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同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很多的事情,新闻也好,个人体验也好,为什么我会用它来写小说,当然别的人可能用它来画画,或者用它来闲谈,或者用它来沉思默想。每个人处理生活的感受不一样,为什么我把它处理成了小说?”

她觉得自己像摇摆在路人甲和小说家之间的一个人,“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就是一个路人甲,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像灰尘一样落在我的肩膀上,但有的灰尘很有重量,压得我觉得我必须把它写出来。”

无论是写生活的经历,还是写创作的经历,鲁敏希望每个字都是货真价实的,“我没有特别想到要保持作为写作者的神秘感。我觉得神秘感这种东西,主要是内心的神秘感,有的时候,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你就是说得特别详细,你说你哪儿出生、哪儿成长、哪儿工作,那都是一种物理节点上的变化和呈现,但真正发生山呼海啸的变化,主要还是在内心。内心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神秘所在。写作的时候真正成为一个源泉,触动力的源头。

夏与秋交替,三册小书出版了。封面而今看来比较简洁,事实上设计师周伟伟已推倒过近十稿。

这套书从选题到最终出来,前后延宕一年多,我的编辑姑娘,初见时是纸片人的修长身材,现在她的新生婴儿已经两个月多了,而这三胞胎的小书,也终于蹒跚而来了,把我这急性子都给磨成了老祖母,此刻总算是可以慈然一笑了。”

本文整理自: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白雁:《鲁敏:在非虚构里,我没地方躲》

公众号“我以虚妄为业”:《我默默出了三本新书》

鲁敏,著有长篇《奔月》《六人晚餐》小说集《伴宴》《荷尔蒙夜谈》随笔集《时间望着我》《虚构家族》等二十余部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等。

本期编辑:牧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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