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決心繼承程派藝術,就改名爲新豔秋(程先生原名程豔秋),打出了程派的旗號,那時大約1930年前後,程先生的學生陳麗芳當時還沒唱戲。我在家裏每天雙手綁上毛巾練,一邊練,一邊回憶程先生的演法,不僅學其形,還要找程派水袖的“範兒”和表達感情的內容,一練就是幾百遍,終於也被我逐漸掌握了。

我從二十年代中期就開始學習程派藝術,那時我十五歲,算來也有五十多年。學習程派的演員,也許我算是頭一個。我是學河北梆子出身,九歲學戲,珍珠鑽是我姐姐,我哥哥王子祥是拉胡琴的。在一九二五年左右,我和哥哥一起迷上了程派藝術。

那時程硯秋先生常在北京華樂園演唱《紅拂傳》、《金鎖記》、《青霜劍》等。羅癭公先生爲他編寫的名劇已陸續演出,程派的獨特風格已開始形成。程先生當時不過二十出頭,人還瘦,扮相、做功、唱腔,無一不美;無論老戲、新戲都演得深刻動人,而且每次演出都有變化,藝術上正在突飛猛進地發展。程派藝術有如一塊巨大的磁石,緊緊地吸住了我這個河北梆子演員,暗暗立志:我要學程派,不唱梆子唱京劇。好在那時“梆子皮黃兩下鍋”的餘風仍在,我也是兩門抱,會唱點京劇。

那時可不象現在學戲這麼容易,現在的老師唯恐學生不學,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一古腦兒掏給學生。我學程派完全靠“偷”。程硯秋先生每有演出,我和我哥哥必去“偷”戲。我們躲在華樂園樓上的角落裏,哥哥專記胡琴、唱腔的工尺譜,我強學全出戲的唱、念、身段。戲散人靜後,我和哥哥步行回家,一路上研究剛纔看戲所得,說着說着我們兩人在路上就比畫起來,哥哥哼着胡琴伴奏,我就邊唱邊舞,走起身段來。回到家裏,多困也不敢睡覺,接着練,沒有鏡子就在月亮下走身段,看自己的影子,找毛病,非把當天所學的弄出個結果,熟記在心裏不行。有時一弄就弄到天亮。

“偷”戲在舊社會是犯忌的,爲了怕被人認出來把我趕出戲院,我只好化裝成男孩子去劇場“偷”。這樣“偷”了幾年,居然讓我把程硯秋先生當時演出的早期程派代表劇目都“偷”到了手。我不能光學不演,那就沒有飯喫了。我成班唱戲,藝名叫王蘭芳,唱功、表演我盡力學程。有一位在梅蘭芳先生身邊合作的前輩齊如山先生看了我的戲,很驚異地說:“這孩子的唱法很像程老四! ”就推薦我拜程硯秋爲師。程先生以自己年輕,藝術上還不成熟爲理由婉言謝絕了。之後,經這位前輩介紹,我拜了梅蘭芳先生爲師,梅先生給我說了《紅線盜盒》、《霸王別姬》等梅派代表作。

可是我對程派藝術仍是迷戀極深,愛不釋手,他的表演藝術太美了。舊社會拜師不易,程先生既然不肯收我,不能得到直接的傳授,那我就一方面自己苦練,一方面繞着彎向程先生的師友們求教。程派藝術有兩大特點,一是唱腔精湛,字音發出又收回,似斷實未斷,內涵的東西非常豐富,渾然一體。程腔非常講究字,字頭、字腹、字尾交待非常清楚。另一是表演精美,演誰是誰。程先生的身段,臺步非常美,他不是按着老派青衣捂着肚子較爲呆板地唱,他的出場,臺步,好像荷花搖擺,幽雅大方。表演上極富內心感情。像《青霜劍》中《洞房》一場,申雪貞對仇人方世一,內心仇恨到了極點,伺機刺殺,但這種內心活動既不能讓方世一察覺,又要交待給觀衆。程先生面對方世一時,臉上含笑,溫柔靦腆;轉過頭來,滿面仇恨,目光噴火。這種“兩面臉”的表演非常動人。至於程派水袖,優美豐富,極有內心感情,更爲世著稱了。

我就從學腔、學表演入手,仔細體會程派藝術的精髓。我的嗓子不錯,按程腔唱、旋律、板眼全對,就是“味兒”差。爲什麼我唱不出程派的“味兒”? 就苦心琢磨。我除了去劇場“偷”外,還把當時程先生所有的唱片,蒐集起來,一遍又一遍地聽,慢慢地體會出,程腔是氣託腔、氣託音、音帶氣的唱法,發聲完全靠的是丹田氣。他的立音,“啊”音與一般人不同,他有自己獨特的發聲方法和位置,也就是腦後音。腦後音又怎麼發聲,位置在哪兒? 我不清楚,也沒人指點,只對着唱片一遍一遍地聽,跟着低聲哼唱,一點一點唱。唱不對,找錯了,再重聽重來。唱片不知被我磨壞了多少張,試找了不知多少遍,程派的以氣託音和腦後音發聲方法,終於讓我逐漸摸索到了。發聲方法和位置找對了。哪個字音比較好辦,唱出來就有味兒有深度了,再在技巧、感情上找,就能逐步掌握把音提上來再發出去、發出去再收回、圓柔一體的程腔唱法。

身段動作,我是看戲時學,回來再苦練。程先生的水袖從不露手,裙子象一片鋪開的荷葉,裙子長,不露腳,走圓場時裙子飛飄起來,輕盈端莊,美極了。他的水袖正、反、翻、抖、收都美而有感情。雲手是雙的,水袖也是雙的。如《竇娥冤》中“辭別了衆高鄰……”的邊唱邊舞,水袖全是雙的,雙袖分別甩出去,再收回託肘,是從太極拳肘底錘變化出來的。記得我剛看程先生演出時,水袖還沒有這麼豐富,過了一兩年就大不同了,發展了很多優美的新動作。他的水袖有感情,會說話,我非學會不可。我在家裏每天雙手綁上毛巾練,一邊練,一邊回憶程先生的演法,不僅學其形,還要找程派水袖的“範兒”和表達感情的內容,一練就是幾百遍,終於也被我逐漸掌握了。

同時我還向程先生的老師王瑤卿老夫子問藝,並且正式拜了師。程派藝術的形成,王老先生很花費了一番心血,對程派的戲、腔、表演,王老先生很精通。他見我苦心學程,就熱情指點,給我說戲,糾正我的毛病,把我偷學到的程派戲,一出一出地加工。程先生早年的藝術夥伴郭仲衡、侯喜瑞、趙桐珊和琴師胡鐵芬,也給了我不少幫助。這種繞着彎的學習,使我獲益非淺。

我決心繼承程派藝術,就改名爲新豔秋(程先生原名程豔秋),打出了程派的旗號,那時大約1930年前後,程先生的學生陳麗芳當時還沒唱戲。我這個藝名,對程先生可是不大尊重。記得一次春節,我去給梅先生拜年,梅先生開玩笑說:“新老闆來了,怎麼舊老闆還沒來?”

1932年,程先生出國去歐洲考察,一年沒唱戲。我乘機大唱特唱,並且把程先生同臺合作的郭仲衡、侯喜瑞等拉到我的班社中,陪着我唱。一下我就紅得發紫。由於程先生不在國內,很多程派藝術愛好者從我身上得到程派藝術欣賞的滿足。程先生早期的名作象《紅拂傳》、《青霜劍》、《鴛鴦冢》、《梅妃》、《碧玉簪》、《金鎖記》、《朱痕記》、《罵殿》等我都唱了;《文姬歸漢》我學會了但沒有演出,此外我還排了新戲《婁妃》等,也按程派路子唱。

程先生知道我在學他。1933年他回國後,一次悄悄來看我的《紅拂傳》。消息傳到後臺,我十分緊張。郭仲衡、侯喜瑞先生,都勸我別害怕,大膽唱。那天台上沒出錯。到“進酒”一場,郭仲衡先生在臺上對我悄悄一呶嘴,告訴我臺下坐在前排池座邊上戴墨鏡的就是程先生。事後,聽說程先生認爲我唱得不錯,笑眯眯的,我這才放了心。我唱“紅”了,卻傷害了程先生,因爲我挖了程先生班社的班底,給程先生製造了困難,他回國後,不得不另起爐竈,重組“鳴和社”。這是我對不起程先生。所以1949年前,在王瑤卿先生家中,我和程先生有過幾次見面機會,但是從來沒說過話,爲此我一直感到內疚。

三十年代中期,我結了婚不唱戲了。抗日戰爭勝利後,我才重返舞臺。1954年我和杜麗雲從外地回南京路過上海,程先生當時正在上海演出,我們去看了戲,散戲後杜麗雲陪我去後臺看望程先生。走進後臺時,我心有些跳。二十多年前,我和程先生之間有過隔閡,從沒說過話,今天會不會還不理我呀?程先生見我來了,很高興,站起身來握着我的手,問長問短。知道我還在臺上唱戲,程先生親切地問我“《荒山淚》、《春閨夢》你會不會? 《鎖麟囊》你會唱嗎?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是偷着學的。”程先生笑了,說:“我住在國際飯店X樓X號,你來玩,隨時可以來找我。你要來啊!”我聽了這番話,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明白程先生這番話的意思,他心胸寬闊,不僅盡釋前嫌,原諒了我當年的過失,而且知道我的藝術底細;對他早年的戲學得多,中期名作可能不熟悉,他要給我說戲,把程派藝術傳給我。這怎麼不讓我感動呢! 可惜的是:我因任務在身,第二天就要離開上海,從此就再也沒見到程硯秋先生,失去了這最後而又難得的學習機會,這是我終生的憾事。

1982年,在紀念程硯秋大師逝世25週年活動上

新豔秋和程夫人果素瑛、王光美等合影(前排從左至右王光美、果素瑛、新豔秋)

現在我已經71歲了。1956年後我因中氣不足,只好終止了舞臺演出,從此專門從事教學工作。我雖然不是程硯秋先生的及門弟子,但五十多年來我一直從事程派藝術,也可以說是程硯秋老師的一個旁聽的學生。我要把從程硯秋老師那裏學到的東西,全部傳給下一代,爲程派藝術的繼承發展,盡我自己的力量。

口述:新豔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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