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明天就是離校日。夜裏,斷電後的寢室中再沒有人熬夜寫論文,溫水瓶裏的水也不用再加滿,晾曬的衣服也早已整理到行李裏……然而,他們還需整理一些東西。他不自覺地摳下牀邊海報的一個角,心裏默唸着,“爸,我準備留在北京工作,您和媽多保重。”另一個房間內,她喝了一口熱水,聽完了最後一段英語聽力,抬起頭,靜靜看向窗外。又一個房間裏,他又看了一遍那又長又親切的畢業論文,對未來的教學科研之路篤信不疑。這個季節有無數個不眠的房間,無數個前進的出口,無數條抉擇的道路。他們都在表達一種離別。

老師寫完了最後一根粉筆,他們也丟完了學士帽,拍了照,喫了飯。在最後一次一齊唸完“國民表率,社會棟樑”的口號之後,吵鬧的畢業季逐漸過去,中關村59號的中國人民大學向大家正式道別。無論是做記者,做編輯,還是出國或搞科研,他們都懷着理想,踏上了征途……

闖蕩

他選擇了做記者,做什麼樣的記者?他思來想去,找了一大堆詞語來修飾,可就在拿到畢業證的那時,靈光一現,許諾自己要做一名“人民記者”。他在98年世紀洪水的衝鋒艇上扛着相機,相機很沉,淹沒了他大半張繃着的臉。洪水不給街道留任何臉面,平房和煙囪勉勉強強撐出手臂,平時高高的電纜成了他頭上觸手可及的死亡陷阱。官兵控制着舵,他耳邊只有鋒利的水聲和遠處的呼救。他熬一個又一個夜,一邊整理圖片,一邊寫報道,一邊還猜想着親人在這個時候做些什麼……一場災難從發生到被報道,再到全民共知,最後救援大捷,這需要走過陸路、水路,繞路、岔路,這些路都是新聞人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走出來的路。

四川發生了大地震,得有人去,他又出發了。灰色的寂靜氛圍包容了整個天際。他不僅僅在做一個記錄者,還是一個揭露者。地震受災區內有一個學校被夷爲平地,而周邊的房屋沒有塌,原來是學校的水泥牆裏的鋼筋太細,有的居然是用鐵絲替代的。母親們和父親們哭倒了一片又一片,憤怒的人們集結起來聲討,那些水泥裏缺席的鋼筋是生命所不能容忍的省略。警察們把學校圍了起來,聲討的人在外面,裏面的人想要毀掉這些證據,正頭疼怎麼處理這些豆腐渣建築……天災之下的人禍讓人崩潰。他是偷偷潛進去的,繞過了幾個巡邏人的視線,又假裝自己是軍人罵走了前來質詢的人。他飛快地拿出相機,給了真相一個鐵證。

相機在這個時候如同武器。然而它也是有溫度的,是一個情感採集器。他拍過一張又一張人像,已經數不清自己定格了多少種情緒了:小孩在廟會上追逐着,把一切當作遊戲,他們找來竹條,把糖葫蘆串起來,插在女生的頭上,像辮子似的。咔嚓,這是一張童趣。大雪中的男子舉着車票和妻子擁抱,年貨堆了一地,女人笑得沒了眼睛。他們在車站的大長隊後面歡呼着,慶祝自己拿到了最後兩張火車票。咔嚓,這是一張思念。夜晚,下班的三個粉刷工人在街道上遇見兩個穿着時新的女子,他們在擦肩之後再回頭,和晃眼的路燈一起注視女人遠去。咔嚓,這是一張相遇……

當人和人聚在一起,舉辦盛會,他又開始奔忙。澳門迴歸、全國兩會、中國入世、神州發射、福布斯論壇……他站在比觀衆更近的位置目睹中國的變化,感嘆時代的變遷,他奔走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記錄着中國一次又一次的飛躍。他愛記錄,他愛報道,他愛新聞,他還把住宅買在了機場旁邊,只爲了能夠更快到達事件發生地。

逐漸地,他不斷地從事件的記錄者,變成事件的揭露者,更向事件解決的推動者邁進。90年代時,出於好意的收容遣送制度曾一度被人利用。收容所不僅僅收容流浪者,還收容無證人員。收容所的工作人員甚至和一些列車乘警約定,乘警送來一個人就給幾百元的勞務費,而這背後,親人來領被收容者時需付出更高的費用。利益驅使下,乘警開始胡亂野蠻地抓人,而往深圳的604次列車上的女青年很不幸,不僅因無證無票被抓,還和一名男子綁在一起,最終女子不堪忍受,跳車身亡。他經過一番實地調查,發出報道,向收容遣送制度開出一槍,並在這一次事件後報道了另一篇收容遣送的醜聞。在他的努力下,在更多新聞人的努力下,收容遣送制度千瘡百孔,於2003年8月1日正式退出歷史舞臺,新的政策孕育而生。

這二十多年變化太大了,他常常有這樣的想法。最初在學校裏時,扛着攝像機走是回頭率多麼高的事情啊。而現在,自媒體興盛的21世紀,萬物互聯,人人都是信息發佈者,從前的設備壁壘蕩然無存。一種新的傳播媒介拓展到五千萬人所用時間越來越短,報紙、電視、論壇、博客、微博、QQ、微信、抖音……越來越多的標題黨和越來越難看完長文的我們在新的傳媒語境下生存。而他,堅信新聞行業不會因爲人人都可以生產新聞而被淘汰,反過來看,這場技術革命帶來的浩劫也在對新聞行業去粕留精,也在呼喚着更高素質的新聞人。

這一聲聲的呼喚從社會的每個毛孔中傳來,他奔忙着,參加一個又一個會議,去一個又一個新聞現場,講一場又一場講座,被詢問一個又一個問題。可是很少有人問他是否想家。他的家很小,中國卻很大,他的父母變老,中國卻變年輕,他會在各種節日裏錯過團聚,在別人熱鬧的鏡頭背後甘當過客。同時,他也懷念着那個大家,那個曾經貯藏他青春年華的大家。他回頭看這20年的來路,看當初那塊出發地,再也忍不住要回來看看。蘇州街站下車,走600多米,走到中關村59號。一點不錯,中國人民大學。

歸來

他來到運動場,斑駁的器材還守候在原來的位置;他來到西區食堂,那常常被吐槽的飯菜還那麼合胃口;他來到東風樓,破舊和滄桑一點也沒改色……同時,新的圖書館張開手臂,攬着新的國學館在東區招搖,一家又一家咖啡廳、餐廳落戶人大,新的教學樓出生,草坪被改造,校舍安裝了空調……新與舊,破與立在不斷地相擁。因爲離開,這裏對他更有意義。

他們陸陸續續歸來,三三兩兩地說着舊事,說着只有彼此纔有共鳴的話題。他們在返校典禮的燈光裏笑容燦爛,在酒後的歌聲中以帶淚的雙眼頻頻相望。二十年前,他們帶着欲蓋彌彰的想念把理想延展到世界上的各個地方,二十年後,他們紛紛歸來。遠行給了理想血肉和靈魂,歸來給了理想佇立和堅定。

月球下的人 | 如晤

京城舊夢 | 如晤

理想二十而歸

本報記者

文/周子傑

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王餘紫萱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