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所謂紙墨一體,是指影印古籍時,將葉面上所有可見信息完整的複製過來,包括原書紙張變黃、污損、殘破、修復、剜改、描修等痕跡(圖12-17)。說《四部叢刊》等影印書與影刻本質上一樣,主要指二者在物理形態及製作方法上趨於一致:首先,二者都是白紙黑字,葉面乾淨疏朗,符合中國人的傳統閱讀習慣(圖10-11)。

明清時期,因宋版書的版本價值日益受到人們的青睞,出現了大量模仿其字體和版式的影宋刻本。影刻離不開手工摹寫,效率低且質量沒有保證。清末民初,西方的照相製版和印刷技術傳入中國,解決了上述難題。《古逸叢書》是最早,大量利用照相技術影刻古籍的圖書。

圖1 《玉篇》1

圖2 《玉篇》2

圖3 《玉篇》3

圖4 《莊子》1

圖5 《莊子》2

圖6 《莊子》3

圖7 《廣韻》1

圖8 《廣韻》2

圖9 《廣韻》3

《古逸叢書》前期的製作方式有影、覆、集字三種,都離不開照相,只不過介入的程度不同而已。例如《古逸叢書》之《影舊鈔卷子原本玉篇零卷》,原本爲日人柏木探古藏,相傳爲唐宋間物,柏木祕惜殊甚,承柏木提供照相本,始得刊入《古逸叢書》(圖1-3)。“影”本自不必說,即使標明瞭“覆”本的書,也同樣離不開照相。黎庶昌《古逸叢書序目》《覆宋本莊子註疏》(注:目錄“覆”誤作“影”)雲:“此本爲日本新見旗山所藏,字大如錢,作蝴蝶裝,僅存十分之五。予見而悅之,以金幣爲請。新見氏重是先代手澤,不欲售,願假以西法影照上木,而留其真(圖4-6)。”《序目》《覆宋本重修廣韻五卷》曰:“此即張氏士俊澤存堂所出之本。……日本町田久成所藏,亦假用西法影照付刻(圖7-9)。”黎庶昌在悼念日本刻工木村嘉平的《重修廣韻》識語中感嘆道:“此宋本《重修廣韻》,町田久成所藏。假用西洋印相法,影照壽梓。自來刻書仿宋者,但聞撫摹,不聞影照,今創新法爲之,實自此書始矣”(《叢書的刊刻及刻工木村嘉平史略》【日本】石田肇撰文,孔繁錫譯,張新民校,載《貴州文史叢刊》)。黎氏這裏明確指出, 照相技術開創了影宋刻本的新紀元。

黎庶昌、楊守靜言及《古逸叢書》時,大多着眼於版本的選擇、校勘,以及刻工方面,較少提到照相;但並不影響我們對該書製作中普遍採用照相技術的判斷。那一時期的日本,在翻刻(印)舊籍或編制圖錄時,廣泛運用照相技術,且受益匪淺。照相法的功用主要有兩點:其一,通過照相將底本圖像複製到相紙上,替代底本,消除了珍貴典籍覆紙影寫時可能被損壞的風險,從而擴大了底本使用範圍。其二,照相底片可翻印多份,供多人同時校改、修版、重新組版、刻字,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古逸叢書》能在短短的三年時間,完成選目、尋找底本、編輯、校勘、組版、刻字、印刷、裝訂工作,與採用照相技術是密不可分的。

《古逸叢書》之後,雕版影刻古籍之風經久未熄,但畢竟成本過高,週期太長,且雕版技師後繼乏人,很快淪爲僅具象徵性的產業。化學感光製成石版直接印刷,省去雕版環節,成爲翻印古籍的主流。中國最早採用石印印書的出版機構,爲1879年創辦於上海的點石齋石印書局,創辦者爲英國商人美查(1841—1908)。點石齋首先以照相縮印技術大量翻印木刻古籍,如《康熙字典》、《佩文韻府》、《淵鑑類函》等,盈利甚巨。書商見影印古籍獲利之巨且易,兩年之後(1881),粵商徐鴻復、徐潤開設了同文書局,購備石印機12架,僱用職工500名,專事翻印古籍善本,《殿本二十四史》《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佩文齋書畫譜》《通鑑輯覽》《子史精華》《快雪堂法書》等書尤其著者。此後,各地以石印法影印銷售古籍的中小型書商坊肆,更是紛至沓來,爭相效尤。

民國以來,利用照相石印將古籍影印做大做強的,是成立於1897年的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目光長遠,延攬人才,注重營造企業品牌,終成大器。負責商務古籍影印業務的張元濟先生,不僅是飽學之士,還很有經營頭腦,他在影印選題的策劃方面,以系統性、包容性和可持續性強,附加值高的叢書爲抓手,很快便打開了局面。1919年,《續古逸叢書》開始出版後,又陸續推出了大型影印古籍《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無論選題還是印製的質量,商務印書館的產品均遠超點石齋至同文書局之輩。

然而,上述影印古籍本質上並未脫離影刻的窠臼,只是藉助先進的照相石印技術,對傳統影刻的某些環節作了改良而已。

清末民初乃至更長一段時期內,現代古籍影印的理念尚未成形,石印與雕版印刷和鉛印的區別,僅僅是製版工藝不同而已,面對的讀者羣,以及讀者對書的要求基本相同。例如《四部叢刊》,就是藉助先進的照相石印技術,對傳統的影刻工藝進行改良:照相取代了描摹,曬版取代了雕版。一臺標準的石印製版照相機,一次可以拍照8個古籍筒子葉,經過修版,即可曬版印刷,將傳統影刻成書的時間,縮短了何止十倍。

影印古籍不但出書週期短,而且可以隨意縮小原書的尺寸,降低成本及定價,有利於商業盈利。這一點,《四部叢刊》尤爲明顯。先說出書之快捷。《四部叢刊刊成記》說:“《四部叢刊》(初編)始於己未(1919年),越今乃潰於成。爲書三百二十三部(二十四史不在內),都八千五百四十八卷(四種無卷數),二千一百冊。賴新法影印之便,如此巨帙,煞青之期,僅費四年,誠藝林之快事”。對比同一時期中華書局的鉛印本《四部備要》,全書收古籍351種,11305卷,成書2500冊,自1920年啓動至1936年完工,歷時16年,是《叢刊》初編的四倍。再看縮小尺寸的便利。《四部叢刊啓》說:“雕版之書,卷帙浩繁,藏之充棟,載之專車,平時翻閱,亦屢煩乎轉換。此則石印,但略小其匡而不併其葉,故冊小而字大;冊小則便庋藏,字大則能悅目”。《叢刊》將開本縮小至32開,很大程度上解決了線裝書不便存放和閱覽的問題,同時也降低了成本和定價。《叢刊》開工不久便對外預售,第一次印刷1000部,連史紙300部,分四次付款,每次150元;毛邊紙700部,分四次付款,每次120元。不出一年,即告售罄,故加印了500部。如此大部頭的影印古籍,四年竣工即售出1000部,並全額回款。影印古籍盈利之狀況,可見一斑。

圖10 《四部叢刊》《嚴氏家訓》1 紙白字黑

圖11 《四部叢刊》《嚴氏家訓》2 紙白字黑

圖12 宋本《南齊書》紙張纖維明顯

圖13 宋本《南齊書》書葉污漬

圖14 宋本《史記》破損

圖15 天一閣藏《明史稿》塗抹修改

圖16 宋本《記纂淵海》殘破後修復

圖17 宋端平刻本《楚辭集註》殘缺後託裱補寫修復

圖18 《老子道德經》彩圖

圖19 《老子道德經》灰度圖,仍可顯示原貌大部分特色

圖20 宣統元年 神州國光社銅版印刷《黃石齋書王忠文祠記》

圖21 民國二十四年商務印書館珂羅版印《宋人畫冊》

圖22 民國十四年文明書局珂羅版印《明拓漢史晨後碑》

說《四部叢刊》等影印書與影刻本質上一樣,主要指二者在物理形態及製作方法上趨於一致:首先,二者都是白紙黑字,葉面乾淨疏朗,符合中國人的傳統閱讀習慣(圖10-11)。其次,製作時二者都要對原書殘缺文字進行修補,使其完整。總體上看,二者均爲紙墨分離的產物,即新印之書僅保留原書文字、版框等墨跡;紙上的其他信息,如污漬、破損與修復的痕跡等,均予去除。要做到紙墨分離,影刻相對容易,描摹雕版只取文字、版框等,然後刷印到白紙上,乾淨利落。影印則需要在照相時去除原書的底色,再經過複雜的“描潤”修版,才能達到紙白字黑的效果。

既然有“紙墨分離”,就有“紙墨一體”。所謂紙墨一體,是指影印古籍時,將葉面上所有可見信息完整的複製過來,包括原書紙張變黃、污損、殘破、修復、剜改、描修等痕跡(圖12-17)。一言以蔽之,就是保留古籍的現存面貌。顯而易見,紙墨一體的影印古籍,保存了原書面世以後的歷史變遷,對研究古代紙、墨在不同地區和庋藏條件下的狀況,修復,以及版本鑑定諸方面,有着極高的參考價值。

紙墨一體圖像是彩色模式,彩色印刷可以印製出仿真度很高的影印圖書。爲降低成本,也可採用灰度模式印刷,效果尚佳(圖18-19)。清末、民國時期,彩色印刷造價極高,多用於高檔繪畫圖冊。銅版或珂羅版灰度模式印刷,在當時的條件下,影印大部頭古籍也負擔不起。所以那一時期,銅版、珂羅版一般用來印製書畫、碑帖作品(圖20-22)。

圖23 《毛詩》彩色圖像,文字可辨

圖24 《毛詩》去除底色後, 墨色淺的文字筆劃消失了

圖25 宋本《東家雜記》彩圖,字跡清晰可辨

圖26 《東家雜記》去底色後,底色深的文字糊了

圖27 宋端平刻本《楚辭集註》彩圖,修復痕跡明顯

圖28 宋端平刻本《楚辭集註》去除底底色後,修復痕跡和版本特徵均消失了

綜上所述,早期的影印古籍有兩種類型:第一種是去除底色的仿影刻圖書,如《四部叢刊》等。第二種是保留原書葉面所有或大部分信息的圖書,如近年來出版的彩色古籍圖錄及灰度印刷的古籍。第一種的圖像模式是“位圖”,沒有層次,在去除底色的過程中會產生“虹吸”效應:筆畫少,墨色淺的文字會更淺,甚至消失(圖23-24);筆畫多,墨色或底色深的,文字會糊成一團,不可辨認(圖25-26)。爲此,當年印製《四部叢刊》時,張元濟先生嚴把底本關,品相太差的一律不用;還制定了詳細的描潤、修版規則,組織了大量專業人員參與其中,並將殘缺文字補齊,附上校勘記。張元濟先生的做法,最大限度的彌補了去除底色工藝的缺陷。然而,近幾十年來不少此類圖書,去除底色後並未採取任何補救措施,以致不少影印古籍的文字辨識率大幅降低,根本起不到“化身千百”,替代原書的作用;一些珍貴版本書葉上的版本特徵不復存在,版本鑑定的功能也就消失了(圖27-28)。因此,我們不要爲了葉面“乾淨、漂亮”或其他原因,去除原書的底色,應該採用灰度模式印刷。對那些版本價值很高的珍貴古籍,要彩色印製,使其自身的價值能夠充分發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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