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默哈伯利布勒姆的阿周那戰車爲正方形單間式神廟,雙層金字塔形毗摩納,盔形寶頂,外牆有優美修長的帕拉瓦人像浮雕。帕薩嘲笑我沒能一次性把這個泰米爾語單詞的5個音節發溜,我頗沒底氣地反駁說,這裏本來就不叫Mahabalipuram(摩訶鉢利之城,“摩訶鉢利”是被毗溼奴的侏儒化身一腳踩進地裏的著名阿修羅),應該叫作馬馬拉普藍(Mamallapuram,“大力士之城”,Mamalla/“大力士”是帕拉瓦國王那羅辛哈跋摩一世的別稱),後來演變成默哈伯利布勒姆純屬以訛傳訛。

桃花欲經夏,風月催不待。

訪覓漢時人,能無一個在。

朝朝花遷落,歲歲人移改。

今日揚塵處,昔時爲大海。

——寒山

默哈伯利布勒姆(Mahabalipuram)位於建志補羅東南50多公里處的海岸線上,正對着孟加拉灣。西元初始,這裏就是南印泰米爾地區馳名遐邇的海港城市,一位使用通用希臘語的佚名航海家曾在《厄立特里亞航海記》(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 約成書於1世紀後期)中提到此地,稱之爲高韋裏河以北的重要港口。2世紀時,地圖學之父托勒密稱它爲“默浪閣”(Malange)。至今仍在此地和附近的直轄區本地治理(Pondicherry)不斷出土的羅馬古幣和陶片見證着默哈伯利布勒姆作爲絲路商港的悠久歷史。7世紀,玄奘法師在帕拉瓦王朝治下的建志補羅(Kanchipuram)逗留,若非遇到北上建志的僧伽羅僧人,及時得知僧伽羅國內亂不可入,想必一定會從建志繼續南下,從默哈伯利布勒姆出海,駛向孟加拉灣銀光點點的海面,駛向幽綠印度洋中央的獅子國(斯里蘭卡)吧。建志因此也成了玄奘在天竺所踏足的最南端的土地。

從建志接上我們的Ola司機名叫帕薩,是個高鼻深目長睫毛、橄欖色皮膚的英俊小夥,似乎不是泰米爾納德地區的典型長相,英語用詞簡單但足夠流利。說起來,英語或印地語在泰米爾語面前無論發音還是書寫都更經濟,粗粗心算一下,差不多的意羣,如果英語使用兩個音節表示,泰米爾語至少要使用五到六個。一路上,帕薩堅持要給我們播放“中國音樂”,謝老師說,“印度音樂就很好,我們喜歡印度音樂”,帕薩說,“那不行,你們是我載過的第一對中國人,你們會喜歡家鄉的音樂。”我以爲會聽到東南亞車載“中國音樂”的標配,小提琴或當地民樂器演奏的《茉莉花》或《梁祝》。然而,車廂裏響起了張學友的《吻別》。

在《吻別》纏綿悱惻的間奏中,我問帕薩,默哈伯利布勒姆還有多遠。帕薩嘲笑我沒能一次性把這個泰米爾語單詞的5個音節發溜,我頗沒底氣地反駁說,這裏本來就不叫Mahabalipuram(摩訶鉢利之城,“摩訶鉢利”是被毗溼奴的侏儒化身一腳踩進地裏的著名阿修羅),應該叫作馬馬拉普藍(Mamallapuram,“大力士之城”,Mamalla/“大力士”是帕拉瓦國王那羅辛哈跋摩一世的別稱),後來演變成默哈伯利布勒姆純屬以訛傳訛……帕薩給了我一個長達五秒的印式45度角搖頭。這種既能表示“說得對”又能表示“你鬼扯”,換個語境還能表示不置可否或棄權的扭脖運動,簡直是語用學家的噩夢和社恐的福音。入印以來,爲了學會標準地搖出這樣一個薛定諤的頭,我已經小幅扭傷了三次以上脖子。

“大力士”統治帕拉瓦王朝時期(630–668年),這座千帆競發的王家港口的確叫作馬馬拉普藍,這位一代明君曾派出艦隊幫助在建志避難的僧伽羅王摩納跋摩復國,那支浩浩蕩蕩的帕拉瓦艦隊正是從馬馬拉普藍離岸,駛向斯里蘭卡。“大力士”的君號那羅辛哈跋摩一世(Narasimhavarman I)意爲“人獅之盾” ——“人獅”那羅辛哈是毗溼奴另一個著名的降魔化身,也是毗大神辨識度最高的小號之一;而去過柬埔寨的人對“跋摩”(盾牌,鎧甲)這個稱號不會陌生,包括敕建吳哥窟的蘇利耶跋摩二世在內的一系列高棉國王名字裏都有這面盾。事實上,帕拉瓦王朝使用的帕拉瓦—古蘭塔文字影響了當時東南亞大部分地區的書寫系統,包括僧伽羅(斯里蘭卡)、驃國(緬甸)、三佛齊(印尼蘇門答臘)、真臘(柬埔寨)、佔婆(越南南部)等地,這些地區至今仍使用這套作爲古婆羅米文字的一支的字母。

海岸神廟石條上的帕拉瓦銘文。

中世紀帕拉瓦(舊稱跋羅婆)王朝鼎盛時期向東南亞各國出口的又何止書寫系統。除了是蓋神廟鑿浮雕的能手,帕拉瓦人也是印度洋上傑出的航海家,歷代與上述地區都有繁榮的海上貿易往來。因此,作爲第一大港兼商路起點的馬馬拉普藍曾沿海岸線蓋起宏偉的神廟,好讓遠航歸來的水手從海面上就能看見神廟的毗摩納塔頂。根據早期歐洲探險家的流行說法,馬馬拉普藍海岸線上的神廟原有七座(馬可·波羅稱此地爲“七廟之地”),可惜一千多年後“全都沉入了印度洋底”,現今僅有一座留存。今天它的名字就叫作“海岸神廟”(Shore Temple),印度考古管理局(Archaeological Survey of India)將它和更靠近內陸的五車神廟與岩石山(Rock Hill)建築羣打包,成功申請並歸入了默哈伯利布勒姆世界文化遺產羣。2004年緊隨印尼大地震而來的印度洋海嘯差點吞沒了這座神廟,今天,爲了抵禦海浪對花崗岩的進一步侵蝕,也爲了防止它如其他六座傳說中的神廟一般沉入海底,神廟周圍砌起了一圈防波提。

海岸神廟外景。

海岸神廟防波提外的孟加拉灣。

神廟雙主塔外圍院牆風化嚴重的浮雕。

可是爲什麼要在這大自然時刻伺機威脅着、並終將對人的作品取得勝利的汪洋之畔建造神廟?要到離開神廟前,我心中才升起一種模糊而個人的,永遠無法被考古證實的答案。

這座廟的敕建者不是別人,正是建志補羅著名的吉羅娑之主神廟的建造者,“獅子王”那羅辛哈跋摩二世(695–722),因此這也是一座主供溼婆的神廟。雖說和吉羅娑之主一樣是中世紀早期達羅毗荼式建築的典範,海岸神廟實際上標誌着帕拉瓦人由鑿石成窟向砌石成塔轉型的拐點,附近其他同期神廟全是直接在岩石山上鑿出來的。神廟的毗摩納塔檐上裝飾着阿旃陀風格的牛眼支提窗和跪臥的瘤牛南迪,花崗岩浮雕的風化程度比吉羅娑之主神廟更嚴重,建築時期也比後者略早。

在現場不難發現,海岸神廟其實是雙主塔結構,共有一大一小東西兩座溼婆殿,中間是一座沒有屋頂的毗溼奴廊殿,供奉着臥姿那羅延(安睡於乳海之上時毗溼奴的別稱)起到了兩個大神都不得罪的效果。正值冬日豐收節(Pongal),又逢一年一度的默哈伯利布勒姆舞蹈節,海邊一片熙熙攘攘,給人此廟香火旺盛的假象。但它當然只是“遺址”,不是活的宗教場所,不僅沒有婆羅門主持定時普祭,而且作爲胎室向參拜者開放的西殿內竟然沒有林伽——當我跟隨拖家帶口來覲見林伽的南印人民排隊登上陡峭的臺階,好不容易側身擠入只容五六個人貼身站立的胎室,我驚訝地發現地面上只有一個圓柱形深坑,曾經安放林伽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就這樣,我滿腹狐疑地跟着當地人繞着已然消失的林伽走了一圈,整個過程中他們始終雙手合十,低頭默唸“禮讚溼婆”……難道就只有我一人看不見林伽,或者這是一尊“皇帝的林伽”,其他人其實都在假裝“看見”被這些問題折磨着,我一路走到了規模更大的東殿,終於在正對着海面的東殿深處找到了一尊黑色玄武岩林伽,林伽背後的浮雕是蘇摩室犍陀相(Somaskanda, 溼婆烏瑪和大兒子戰神室犍陀的全家福)。這纔是帕拉瓦王朝溼婆神廟胎室的標配啊!然而東殿入口口架着腳手架,是不允許入內的。

南印神廟的通常規制是一根自東向西的軸線,從最東端的塔門走到最西端的胎室,是信徒從導入空間逐步接近並最終進入覲見空間的過程,換言之,朝聖之路的起點必須始於東方,終於西方。而海岸神廟的參拜者卻需要由西向東進入放林伽的胎室,作爲溼婆廟精神核心的林伽在最東端,整個反轉了達羅毗荼式神廟的基本朝向。問題在於,當地人卻在沒有林伽、僅餘地坑的西殿完成繞行,彷彿那纔是真正的胎室。會不會東殿裏的林伽是從西殿搬過來的,而這座神廟在它還“活着”的年代是一座字面意義上的“海岸神廟”——也就是說,神廟原先的入口開向東方一望無垠的海面,而水手們從孟加拉灣的浪尖再次踏上堅實土地的路線,就是神廟自東向西的朝聖路線?或者這座神廟本就是一種雙胎室結構(後來我們在卡納塔可邦見到了雙胎室的曷薩拉王朝神廟),同時有向東和向西、開向陸地和開向海洋的兩條朝聖路線,只是其中一座胎室的林伽已經佚失……我彷彿可以看到碧波萬頃的海面上,遠航歸家的海員升起了昭示平安的旗幟,尚未着陸就已在海面上唱誦大天的名字,期待着再次完成他們一定已經完成了成千上萬遍的覲見儀式。“覲見”(darshan)這個梵文詞意味着用雙眼凝視至高神,同時也意味着被神看見,被觀照,把整個存在託付於神的凝視之中——回到故鄉,如果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意味着什麼?

海岸神廟東殿內破裂的十六棱林伽,背後是蘇摩室犍陀浮雕。

河川有合流,另有直歸海;

衆河水注滿,同一水載體。

是衆水之子,光潔放異彩。

——《梨俱吠陀·水子神贊》

《恆河降凡》。

《恆河降凡》正面。

默哈伯利布勒姆世遺羣中最宏偉的岩石浮雕《恆河降凡》同樣籠罩在諸多謎團中。7世紀的帕拉瓦工匠們爲了慶祝那羅辛哈跋摩一世戰勝老對手遮婁其人,在岩石山腳下面向孟加拉灣的兩面巨型粉色花崗岩壁上雕出了這幅堪稱史詩的浮雕畫。如巨人修建的城牆一般排山倒海,又如出自侏儒巧匠般栩栩如生,這一巖壁浮雕將恢弘與密集同時發揮到了極致,以至於重新定義了周圍的空間,任何人都會從遠處不知不覺被拽着向它走。天神、乾達婆、飛天、緊那羅、苦修者、大象、獅子、鹿、猴、蛇……被生之喜悅充滿的三界衆生無論有翅無翅,都以極具動感的飛翔姿態懸空向巖壁中央奔湧而來。中央有什麼?一道巨大的天然罅縫在花崗岩中傾瀉而下,宛如夜空中的銀河化作恆河水降落凡間。石縫底部,眼鏡蛇、三頭蛇後與七頭蛇王扭動健碩的尾巴扶搖直上,合掌禮敬,似乎只有這樣逆流而行的姿勢才能將它們的虔心送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身旁。那是被迦那簇擁的溼婆大天,端立在靠近罅縫的左側巖壁上方,四臂高冠,右手執三叉戟,左手出施與印,而這從他發冠中噴湧而出的恆河聖水,亦不過是他施與塵世的萬千種饋贈之一。有詩爲證:

汩汩恆河繞髮辮

粼粼波光映聖首

新月熠熠爲頂飾

火光璀璨照前額

——《溼婆坦達瓦頌》第二頌

這也就是浮雕被命名爲《恆河降凡》的緣起了。傳說甘蔗王朝幸車王(Bhagiratha)的六萬個祖先因爲尋找走失的祭馬而深掘土地,打擾了大地深處沉睡的仙人,受到永世不得解脫的詛咒。幸車王爲此苦修千年,求得恆河女神下凡清洗祖先的骨灰。然而自天界而降的恆河足以摧毀人間萬物,幸車王因此祈請溼婆幫助,溼婆便以自己的髮髻承接洶湧的波濤,恆河經過緩衝後從溼婆頭頂化作涓涓細流而下,爲幸車王的祖先滌清罪孽,爲世間萬物帶來福祉。從此溼婆被稱作“恆河承接者”(Gangadhara),此敘事也象徵原人(purusha)對原質(prakriti)的調和駕馭。巖壁上,溼婆身邊雙手過頭、單腿站立的瑜伽苦修者就是幸車王,中央裂縫頂部有蓄水池遺蹟,曾用來放水模擬飛流直下的恆河。

幸車王與恆河承接者溼婆。

佇立千年的巖壁不說謊,但人們凝視的焦點卻會隨時間轉移。《恆河降凡》更早也更廣爲人知的名字是《阿周那的苦行》。阿周那是大史詩《摩訶婆羅多》中般度五子裏的老三,天帝因陀羅之子,毗溼奴化身之一黑天(奎師那)的密友,首屈一指的神射手。《摩訶婆羅多·森林篇》記載,阿周那在雪山之巔進行嚴苛的苦修,被取悅的溼婆妝扮成獵人前來,恰逢一頭野豬要攻擊阿周那,溼婆和阿周那同時放箭,野豬斃,兩人卻爲是誰殺死了野豬發生爭執而大打出手,阿周那自然敗北,於是溼婆彰顯了真實身份,並賜予阿周那獸主法寶(Pasupata)。按照這則敘事,巖壁上溼婆身邊的苦修者自然是阿周那而非幸車王了。這一聯想的優勢是,阿周那正下方恰雕着一座內裏站着毗溼奴的小神龕,顯示出二人的密切關係——作爲大史詩教義精髓的《薄伽梵歌》中,即由黑天向阿周那揭示宇宙奧祕與正法原理,俱盧之野大戰中,黑天更親自爲阿周那擔任車伕;明顯的劣勢則是,巨大的石間罅縫(《恆河降凡》中解爲恆河)和漫天飛舞的生靈都無法在“阿周那求取獸主法寶”的敘事中找到合適位置。

不過,圖像學是說給成年人聽的幽靈故事,不是謎面對應謎底的射覆戲,誰都無法否認印度教藝術基於其萬神殿的高度象徵主義,但工匠的想象力從來不是爲闡釋學準備的。譬如,巖間罅縫右側那頭幾乎等大的大象象牙下方,鑿了一隻模仿幸車王/阿周那瑜伽動作的胖貓咪,同樣的雙手聚過頭頂,右腿努力提起(可惜不太成功),大腹便便,腳邊幾隻小耗子像在頂禮膜拜又像在歡蹦亂跳——這一幕“象徵”什麼?貓兒立誓苦行而不再殺生,鼠兒感激涕零,普天同慶?貓兒決意茹素,以瑜伽自律,鼠兒偏來考驗,或嘲笑前者的僞善?或者更腹黑一些,貓兒假意苦修,爲了把放鬆警惕的老鼠們引來,下一秒就準備亮爪捕食,大快朵頤?石頭默然不語,一千三百多年來,石頭又日夜竊竊私語。

“苦行的胖貓咪”。

在岩石山中穿行,你會經過十多個大大小小的石窟,這些由帕拉瓦諸君建造於7至8世紀的石窟模彷彿教精舍窟(vihara)的佈局,多爲三間式,統一被稱作“神廟”(temple)或“曼達波”(mandapa, 中世紀盛期南印神廟的重要構件“柱廳”)。修於“大力士”之父摩亨達羅跋摩一世(600–630年在位)時期的早期石窟,立柱多爲雄健粗獷的圓形式(無柱基,寬闊的柱身外側有圓形或半圓形人物浮雕裝飾,柱頭兩側構架爲簡單的臺階形棱紋),而“大力士”及之後的國王好用纖細的羅曼式立柱,柱頭多了燈籠狀的承重頂盤,柱身裝飾日漸繁複,柱基常爲蹲踞的雄獅(到了“獅子王”時期則是前爪騰躍而起的立獅)。

今日爲這些石窟命名的多是窟中最精彩的浮雕,譬如著名的“誅水牛者石窟”就是得名於其柱廳右側巖壁上保存完好的杜爾迦女神大戰水牛怪摩西沙的形象(Mahisasuramardini)——從摩西沙的全名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是一位阿修羅(asura),印度神話中的阿修羅其實並非惡魔,他們與天神(deva,提婆)的對立要上溯到梵天之子生主達剎(Daksha)的兩個女兒底提(Diti,阿修羅族之母)和阿底提(Aditi, 提婆族之母)之間的不和。居於地界的阿修羅是財富和能量的創造者,與自然緊密相連,居於天界的提婆是能源的提取者和化用者,是文化的前身,原先維護着宇宙平衡的兩大親族之間最後演變成神魔對立,諸多阿修羅王的傲慢和吝嗇難辭其咎,但天神們也遠非無可指摘(以最擅長作死的天帝因陀羅爲代表)。不管怎麼說,摩西沙就是這麼一位率領阿修羅大軍與天神作戰了一百年、一度佔領天界、甚至奪了因陀羅坐騎的阿修羅族英雄,只可惜註定要敗給溼婆之妻帕爾瓦蒂的本質(大女神薩克蒂)的力量化身杜爾迦。即使對這位騎着猛獅、十條手臂持滿武器的女戰神(浮雕上表現爲八臂)而言,摩西沙也是不可小覷的對手,他一路幻化成各種動物,最後喪身於女神的弓箭與寶劍之下,著名的杜爾迦九夜節(Navaratri)正是以決定性的第九夜慶祝女神戰勝水牛怪,我們很自然會將摩西沙聯想爲《西遊記》中牛魔王的原型。誅水牛者石窟中這幅浮雕約作於650年,表現的恰是女神拉弓滿弦的決定性時刻。

“杜爾迦誅摩西沙”,誅水牛者石窟。

“躺在無盡舍沙蛇之上的那羅延”,誅水牛者石窟。

有趣的是與之相對的巖壁上的浮雕主題是毗溼奴作爲那羅延躺在無盡蛇王舍沙身上,做着創世之夢,這一形象也被稱作“臥舍沙者”(Sheshasayi)或“臥無盡蛇者”(Anantasayi)。同一座石窟內動靜相對,創世之初與毀滅之劫相對,也是帕拉瓦人偏愛的圖像敘事法。此窟背面的野豬石窟和不遠處的三相神石窟中的深浮雕同樣十分精彩,野豬石窟中,毗溼奴的野豬化身瓦拉哈(Varaha)將大地女神從海底擎舉的身姿猶如一個慈愛的父親抱起失散多年的女兒,周圍趕來頂禮的五頭娜迦(蛇)與天神等次要人物亦動感十足,在夕照下彷彿要從岩石深處呼之欲出。

“野豬救地母”,瓦拉哈石窟。

“人中之虎婆蘇提婆之子黑天和阿周那,

爲了鼓舞士氣,站在車上,吹響天螺。”

——《摩訶婆羅多·毗溼摩篇》

從岩石山石窟羣往南走大約500米,是那羅辛哈跋摩一世在位期間敕建的五座單體巨石神廟,當地人稱之爲“五車神廟”(Pancha Rathas),這五座“戰車”(ratha)都是從整塊天然花崗岩中鑿出,彼此獨立又緊密相鄰。這裏可以說是一個早期達羅毗荼神廟建築的模型博物館,南印後世朱羅、潘迪亞、毗奢耶那伽羅等諸王朝的石砌神廟都可以在這五座戰車中找到原型,是溯源南印神廟建築的必到之地。印度有戰車崇拜和蓋“車廟”的傳統——或許起於行軍路上維持日常祭祀的現實需要——早在《羅摩衍那》中就有對羅剎王羅波那(Ravana)駕駛神廟形狀的飛車劫走悉多的描寫。現實中,默哈伯利布勒姆的這五座車廟還只是小試牛刀的早期作品,現存最壯觀的車廟是位於奧迪薩邦科爾納克的太陽神廟,在泰米爾納德邦則是“朱羅三大活廟”中的愛羅婆多之主神廟。在附近的貢伯戈納姆等地,我們曾看到一些節日遊行用的木板車被裝飾成小型神廟的樣子,載着神龕和遊行神像緩緩駛過大街小巷。

五車神廟被獻給《摩訶婆羅多》中的般度五子(Pandavas)和他們共同的妻子黑公主(Draupati)——沒錯,最小的雙生子兄弟倆無種和偕天共用一座神廟,黑公主則單獨擁有一座廟。史詩時代的古印度並非母系氏族社會,之所以五兄弟共娶一妻還是因爲印度神話中少不了的情節推動大殺器:隨便發狠誓。五兄弟的母親貢蒂是個單親媽媽,五個孩子都是天神所賜,孩子們名義上的人類父親般度死後,老三阿周那在木柱王之女般遮麗(黑公主別稱)的選婿大典上憑箭術拔得頭籌,歡歡喜喜牽了新娘回家。還沒來得及跟母親報喜,正背對他們幹活的貢蒂媽媽就發誓說,回來了啊孩兒們,無論你們帶來了什麼獎品,都必須要在五個人之中平均分享。話音剛落,天地驚雷,大地撼動,等貢蒂媽媽回過頭來發現兒子帶了個活人回來,說出口的誓言已必須實現。於是黑公主成了五子共同的妻子,但她最偏愛因陀羅之子阿周那,五車神廟的設計也體現了這一點,將這一對的車廟並肩安置。《摩訶婆羅多·毗溼摩篇》對俱盧之野上準備出擊的阿周那戰車有白描雲:

阿周那的戰車系着成百個鈴鐺,

鑲嵌各種純金,猶如一千個太陽,

配備有堅固的車輪,由白馬駕馭,

閃閃發光,看似光環圍繞的火焰。

車上插着猿猴旗,由黑天駕駛,

阿周那坐着,手持甘狄撥神弓……

默哈伯利布勒姆的阿周那戰車爲正方形單間式神廟,雙層金字塔形毗摩納,盔形寶頂,外牆有優美修長的帕拉瓦人像浮雕;同一臺基上隔壁的黑公主戰車體積最小,也是正方形單間,仿木結構草蘆屋頂,內供杜爾迦女神塑像。南面的怖軍戰車體積最大(怖軍爲風神伐由之子,五兄弟中個子最大的力士),爲矩形曼達波實心結構,筒形單層屋頂也體現出木結構草蘆的影響。最南端的“法王”戰車如一座體量更大的阿周那戰車,只是毗摩納主塔增作三層,外牆轉角有訶利訶羅、梵天、四臂溼婆、半女世尊等全身浮雕——“法王”堅戰爲五子中的長兄,死神閻魔之子,閻魔亦爲裁斷公義的正法之王,故堅戰別號“法王”;然而這位法王后來在天帝城氪金大會上擲骰子失敗,把自己、王國、兄弟和黑公主都輸給了俱盧百子,導致黑公主當衆受辱並最終引發俱盧之野大戰,成了名副其實的“賭王”。西面的無種—偕天戰車類似於小型的怖軍戰車(無種與偕天爲雙馬童醫神之子),雙層筒形拱頂,後殿爲橢圓形,一側立有石象。由於在豐收節期內,此地如嘉年華般熱鬧非凡,孩子爬在車廟臺基和石象背上模擬作戰,婦女繽紛的紗麗飄拂在海風中,老人在稀疏的樹蔭下坐着閒聊……似乎都把這裏當作了自家後院,而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世遺古蹟。我想起在氣勢磅礴的《恆河降凡》巖雕對面,一條馬路之隔,竟然是一座遊樂場。再走幾步,爬上位於半山腰的、僅餘曼達波廢墟的自在天神廟(Iswara Temple,“獅子王”最後的傑作),可以望見更多沒有開鑿完畢的巖壁,團扇一樣的海棗樹,紅色圓頂的燈塔,還有孟加拉灣無盡蔚藍的海面。

《薄伽梵歌》詩云:仿若千流入深海,盈溢之海無波動;諸欲進入無慾者,所得無非安寧鄉。進入默哈伯利布勒姆或者馬馬拉普藍、乃至整個泰米爾納德邦精神核心的祕密,或許就在這鬧靜之間。

五車神廟

2020.2.16

(包慧怡,青年作家,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愛爾蘭都柏林大學中世紀文學博士。出版有評論集《繕寫室》、詩集《我坐在火山的最邊緣》、散文集《翡翠島編年》,英文專著《“珍珠”詩人與英國中世紀感官文化》等。另有畢肖普詩集《唯有孤獨恆常如新》等文學譯著12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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