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場21世紀“獨立女性”的中場戰事

不久前,一部PBS紀錄片《剩女》將現代中國女性的婚姻焦慮再次平鋪在觀衆眼前,在觀看過程中,我感受到了被扼住喉嚨的窒息感,彷彿所擁有的一切都開始有了時限,如果不能通關成功,就要面臨着爆破一切的代價。

而《剩女》所聚焦的“爆破點”就是女性關於“婚姻和生育”的抉擇,之所以將生育囊括進來,是因爲在東方婚戀觀念中,這兩者是牢牢綁在一起的。

正如《剩女》裏婚姻中介的說法:“你到底選擇單身還是婚姻呢?你選擇婚姻就不能不生孩子。” 所以對於一名中國女性,一場婚姻基本等同於生活方式的全方位顛覆,婚前婚後的生活也將是天壤之別。

《剩女》華梅

“生育”被自然當作女性要履行的責任和義務,“自然”其實暗示着不容辯駁的合理性,儘管令女性感到不安的根源可能正是這種“不容辯駁”,但更令我好奇的是,當女性不想踏入婚姻、不想生育孩子的時候,究竟在恐慌些什麼?

“她不想變成我們的母親、鄰居或者親戚,她們的身體被消耗了,再被父親兄弟利用,結束於廣闊龐雜的家庭根系中。是從懷孕開始的嗎,是因爲要做家務?還是從捱打開始的?莉拉那精緻的面孔也會冒出來她父親的特徵,而我的身體也一樣會浮現出我母親和父親的樣子。”

在最近迴歸的大熱劇集《我的天才女友》(My Brilliant Friend),萊農在莉拉的影響下,終於從書本和情感幻想中探出了頭,看見了那不勒斯婦女們的日常生活,鏡頭迅速掃過她們的臉龐、神態和肢體動作,用羣像式的鏡頭豐滿了上述旁白中的文字,那些女性其實就是“已婚女性”的真實寫照。

《我的天才女友》莉拉&埃萊娜

沒有一名女性在做出人生重大抉擇時不會恐懼,但放眼四周的環境,這種恐懼常常被認爲是“必須被克服”的。

就像《剩女》裏所呈現的三名女性,她們均未以“擁抱”的姿態尋求婚姻,不同的衡量標準縈繞在她們的心中,是換取,也是生命與時間的磨損。

與很多描述女性悲慘遭遇的影片不同,《剩女》所聚焦的三位女性都受過高等教育,所以她們幾乎不會經歷那些更令我們扼腕和痛恨的《盲山》般的故事。

《盲山》黃璐飾演的春梅

華梅(音譯)是一位在北京打拼的女律師,思維清晰性格爽朗,她需要一場男女方勢均力敵的婚姻,而這場婚姻不僅能幫她維持與原生家庭的關係,更能維持原生家庭在村裏的門面,在那個山東的小村子,未嫁的大齡女兒無論有多少成就都會成爲一家人的恥辱。

徐敏(音譯)是個北京姑娘,中國傳媒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她需要一場門當戶對的婚姻,所以頻繁相親,顧慮很多,從學歷、工作再到戶籍,樣樣都需要篩選,因爲她的媽媽不想讓女兒的北京戶籍貶值。

蔡琦(音譯)是一位老師,學文學出身,她有一個年齡比他小很多的男朋友,他們都明白一個年齡大男方很多的妻子是不會被家人看好的,但是蔡琦需要一場迫切的婚姻,她經歷了很多生活的變故,所以想有一個穩定的家庭爲自己提供保障。

《剩女》出嫁的蔡琦

當一個年輕女孩子面對失敗,可能會想,我還需要更加努力,但當一個未婚的成年女性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會覺得自己最大的失誤就是沒有結婚。

“你之前談過戀愛嗎?”

“首先你不是很漂亮,而且年齡真的很大了,你現在覺得你的狀態很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這是自欺欺人。”

“我覺得你的性格還是有一點硬!”

婚姻中介

傲慢的婚姻顧問毫無遮掩地清算着來訪女性的價碼,而在這種對話裏,所有女性也會將自己代入到一個定價體系,儘管華梅在極力反抗,去也沒能跳出“討價還價”的困局。

《剩女》不是部“平權”影片,它只是清晰的社會紀實,所以也並沒有先入爲主的批判論調,相較於對未婚女性遭遇的關注,我們其實更能感同身受令她們掙扎和不適的現實空間。

比如說,華梅的每一次辯論和傾訴都是“掙扎”的具體呈現,她遇見的每個人都不是刻意設置的反面素材,卻是這個社會的真實面孔。

正如與她相親的濱州老鄉不希望找一個比自己強勢的女人做妻子,她也因爲“律師”的身份被相親市場直接回絕,因爲從事律師行業的女人被認爲伶牙俐齒不好惹。

隨着女性年齡的增長,社會對男性和女性評價標準的割裂也浮出水面,三名女性身上最明顯的特徵就是觀念的搖擺、淺淡的訴諸以及深邃的掙扎。

在最近奧斯卡獲獎的《婚姻故事》中,它的關注點不是離婚的夫妻如何清算財產,我們反倒能看見夫妻二人通過離婚律師做出自我矛盾的決定,他們考慮到自己的前途,孩子撫養權……

同時也希望在撕裂的同時牴觸決裂,這些處在情感道德地帶的搖擺和平衡爲《婚姻故事》提供了大量細緻的肌理。

《婚姻故事》

倘若觀衆可以從《婚姻故事》延伸出某種愛與恨的糾葛和碰撞,那麼《剩女》則時刻將觀衆安置於某種“單向”的妥協困境,是被直逼,無暇交手。

“剩女們”的困惑和不甘都是非常明顯的,歸根結底大概是三點:要不要妥協?何時妥協?對誰妥協?

“妥協”是一個寬容又懦弱的念頭,很多人都想通過“妥協”去解決兩相對峙的困局,這也是華梅的想法,她顧慮到父母的擔憂,便嘗試着尋找合適的伴侶,她的要求是非常落地的,甚至就像完成一份作業,或是償還一份恩情。

但她的妥協仍不及蔡琦來得兇猛,蔡琦一旦決定要擁有自己的家庭,便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裏搞定了“換城市、換工作、結婚、生子”等諸多事宜。

出嫁的蔡琦爲自己自拍

婚後的蔡琦在課堂上爲學生們講解《嘉年華》,講到女性權益時,她着意強調了家庭和婚姻對一個女人的重要性,而後被一名學生反問“您爲什麼無意中把婚姻說成一種成功的結局?”

她回答,婚前生活是“有趣”,而婚後生活雖然不那麼有趣,卻很“幸福”。

蔡琦的確擁有了更加安穩的一切,卻又像器物一般被完美地塞進了箱子,雖然閉塞卻能免去許多磕碰。但我對此保持質疑,因爲她的婚姻看似解決了“情感問題”和“生活問題”,其實更像是一種幻覺。

《克萊默夫婦》

然而,蔡琦乾淨利落的“全盤接受”讓我想起了同樣乾淨利落的“拋棄”。

《克萊默夫婦》開始於一段充滿了不快和自私的婚姻,電影中的克萊默夫人(梅麗爾·斯特里普飾)突然出走去追求自己熱愛的事業,雖然有一個孩子被夾在中間,但這絕不是部關於孩子缺失父愛母愛的電影,卻是一部關於父母困境的電影。

從題材上看,很多探討婚姻的歐美電影都聚焦於真正的情感問題,就像英格瑪·伯格曼的《婚姻生活》、薩姆·門德斯的《革命之路》,他們論及人的複雜性,情感的複雜性,以及生活對人的破壞和療愈。

但《剩女》不同,這部紀錄片裏的女性之於婚姻只涉及有限的情感,剩下的全部是交易。

英格瑪·伯格曼《婚姻生活》

“剩女”這個詞本身就帶有交易的味道,它把大齡未婚的女性物化並貼上價碼,“剩”說明沒人要,說明賤賣,說明過期,這幾個詞裏潛藏了多少對女性權利的剝削想必是足夠清晰的。

此外,“剩女”有着“警告”和“問責”的暗示,成爲一名”剩女“,等同於沒有爲國家負責,沒有爲原生家庭負責,沒有爲未來的孩子和丈夫負責…… 這些責任,是社會施加給女性去承擔的,理由往往只有四個字“你是女人”。

逐漸,這個社會對女性的認可變了一條窄窄的線,很多女性擁有過自由追求的青春,到頭來卻看見了一面牆壁。

儘管我們已經從書本或教育裏獲得了許多關於“女性獨立”的鼓勵,但回到社會,當女性選擇了一個完全獨立的未來,又成了不可理喻的事。

因爲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所能看到的女性榜樣越來越少。

正如日劇《倒數第二次戀愛》裏的吉野千明,她有事業有經濟保障,卻因爲未婚而被指認爲“不幸福”的典型。

但在我們的身旁,吉野千明這樣的女性有多少呢?想必不多吧。

《倒數第二次戀愛》吉野千明

大齡未婚女性的話語空間和生活空間也是同樣稀薄,去年的話題電影《83年的金智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全職主婦的生活空間是多麼閉塞,而在羅伯託·羅西里尼的《火山邊緣之戀》,同樣能看見女性逃離婚姻牢籠的隱喻。

《火山邊緣之戀》是英格麗·褒曼和羅西里尼的第二次合作,電影裏身爲二戰難民的卡琳(英格麗·褒曼)與一名年輕的意大利漁夫安東尼奧(馬里奧·維塔萊)結婚,她因此脫離了戰爭的摧殘,並同丈夫回到了他的家鄉。

《火山邊緣之戀》英格麗·褒曼

那是一座擁有活火山的西西里島,這座島也象徵着卡琳婚姻的,無法逃離,最後只能順着火山日以夜繼地攀爬,卻仍舊沒有出口。

羅西里尼以禁慾主義的熱情執導了這部情節簡單的影片,而卡琳所感受到的東西正是所有中國女性所懼怕的東西,那就是害怕從生活的縫隙中陷落,而婚姻正是這條縫隙。

放學路上的華梅

婚姻本應該是諸多生活方式裏的一種,儘管 它總與“愛情、忠誠、真實性、親子關係……”這樣的問題無限相關,但必須承認的是:

一個人對生活的需求是無法完全從婚姻中獲取的。

這也是很多人(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選擇單身的原因,他們對自己的時間有着合理安排,只是這種安排不適合婚姻。

片中的華梅最終放棄了求偶並選擇去法國繼續深造。在法國課堂上的華梅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目光專注,沉靜而鬆弛,這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想要的狀態嗎?其實任何選擇都無法瞥見幸福的全貌,哪怕是“婚姻”也無法做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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