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肖知兴:老板桌后那个人——《有毒的管理者》推荐序|【周末荐书】

2007年的现象级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中,著名女演员梅里尔·斯特里普塑造了一个典型的精神病态的(psychopathic)女老板:自信自恋,气场强大;沉着冷静,无所畏惧,享受冲突;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善于操纵和利用别人,对于自己的非道德行为没有任何歉疚心理。这个女老板的表现,几乎完全符合牛津大学心理学家凯文·达顿在《异类的天赋》一书中对这种类型的人格障碍(personality disorder)的描述。与一般的精神病态相比,这个女老板因为身在时尚行业,还要加上强迫症和控制狂的一些典型症状。一个职场小白,如何在这样变态的一个女魔头的淫威之下讨生存,人们不由得对安妮·海瑟薇扮演的小实习生捏一把冷汗。

《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剧照

《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的最后,小实习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女老板认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在公司门口,女老板与小实习生有一次意味深长的对望。那一瞬间,女老板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8年之后,扮演小实习生的安妮·海瑟微自己也成了大明星,主演了一部《实习生》,果真变成了一个类似的女老板,成天颐指气使,吹毛求疵,看见别人眼中的刺,看不见自己眼中的梁。还好,在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老实习生”的帮助下,这一次,女老板找回了自己,实现了内心的平和与家庭的平衡。

西方文化整体而言崇尚个性、尊重差异,加上大家平均的职业化程度较高,一般人都懂得“don’t take it personally”(不是针对你个人,不要太在意)的道理,所以对职场上的精神病态的行为接受度较高。很多明星级的老板如乔布斯、马斯克,身上都有这种施虐型人格的影子。与之相比,中国文化高度重视人际关系的和谐,强调与人为善的传统,对于这种类型的行为模式的接受度总体应该更低。例如,英文形容人是一个“nice guy”,其实是很弱的表扬(如果不是批评的话):中国人说“谁谁谁是一个好人”,往往是蕴含了强大道德性和情感性内容的一种很高的褒扬,二者完全不在同一个量级上。

领导力发展行业的基础是组织行为学的研究,其有效性的前提是,这个人的心理相对比较健康,有基本的自我观照、自我觉察和自我反思能力。所以,这个行业的专业工作者在工作中碰到精神病态等各种人格障碍,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例如,前不久,一个小有名气的老板来参加一个企业家学习活动。他的公司刚上市,体量可能比当时在场的大多数人的企业大一些。他注意到这个情况后,说话的声音就开始越来越大。在一个同学表达了要成为千亿级企业的梦想之后,他开始抑制不住地嘚瑟:“什么千亿级企业?你们见过千亿级企业吗?千亿级企业老板都是与什么人交朋友你们知道吗?”云云。大家见过找存在感的人,没见过以这种方式找存在感的人,整个会场,瞬间“石化”。

这种老板,在“dog eats dog"(指强势竞争文化)的西方职场中,也许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在注重涵养和城府的中国社会,我可以断定,几乎预示了他将来不妙的结局。当然,语言上的冒犯,与行动上的冒犯相比,算不了什么。最近,中国某著名电商公司创始人的“强奸案”和某著名制药企业创始人的“杀妻案”的各种细节透露出来,大家可以看看这种精神病态发展到行为冒犯层面的时候,能有多么可怕。而社会大众和公共舆论,对这种行为模式的惩罚力度,又将有多大。创业者本来就是比较异类的人,再加上他们肩负各种巨大的压力,他们发生心理健康和人格障碍问题的概率比普通人更大,忽视这个问题,对员工、对企业、对社会都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曼弗雷德·凯茨·德·弗里斯,有管理界的弗洛伊德之称,欧洲工商管理学院领导力发展与组织变革方面著名的临床教授,欧洲工商管理学院全球领导力中心创始人。

关于企业家的心理健康和人格障碍,我的母校INSEAD(欧洲工商管理学院)的曼弗雷德·凯茨·德·弗里斯教授是西方学术界绕不过的一座灯塔。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他花了近半个世纪研究这些问题,横跨学术界与实践界,发表了三百多篇论文并出版了四十多本书,组织了无数高层培训和咨询项目,影响了欧美国家千千万万的企业和企业家。他的所有著作的清单,打印出来,最少几十页。西方一线学者有多敬业、多专注、多勤奋,凯茨·德·弗里斯是一个非常好的正面典型。

凯茨·德·弗里斯几乎单枪匹马,把INSEAD变成世界领导力研究与发展的中心之一。不为人知的是他这些年经历的一些艰难的挑战。行为心理学成为西方学术界主流之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成为一个少数派,甚至被一些人认为是“巫术”。凯茨·德·弗里斯却一直强调他的心理分析学背景,和基于心理分析学的心理动力学(psychodynamics)及心理治疗学(psychotherapy)范式,可以想见,主流心理学学术圈是怎么看他的。自从80年代他与著名组织学者Dan Miller在主流学术期刊发表《神经质组织》后,主流心理学界、组织学界基本就找不到他的名字了。

还要一个原因是,凯茨·德·弗里斯的写作风格基本沿袭的是欧洲管理学界的传统,偏人文,偏跨学科,行文常常是旁征博引,如入无人之境,与美国A级学术期刊的偏定量、偏专业术语,讲究“无一字无来历”的行文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他的文章,一般都发表在偏欧洲风格的学术期刊(如Organizational Dynamics,Human Relation)上;他的书的出版者,一般也不是那些有严格的同行评审程序的学术出版社(如西方主要大学的出版社)。

我在INSEAD读博士时,凯茨·德·弗里斯不在组织行为学(Organizational Behavior,OB)系,而是在创业与家族企业系;不是核心的、行使各种学术权力的tenue-track professor(终身轨教授),而是相对边缘的clinic professor(临床教授或实践教授),可以想见他在学校地位的尴尬。过来人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差点面临被学校解聘的情况,幸好当时在 INSEAD的另外一位管理大师明茨伯格及时出手,危机才算化解。

当时,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博士生,每天浸淫在典型的美式研究的各种套路当中,对于凯茨·德·弗里斯的通遇,还不免有些轻薄之心,就像财务、运营等定量学科,嘲笑偏定性的OB代表的是“Organizational Bullshit”一样。定量研究嘲笑定性研究,正式模型嘲笑数理统计,大家人云亦云地一起跟着鄙视链走,哪里知道这种鄙视和反鄙视背后的辛酸与无奈。多少年轻的学术梦想,在这种狭隘的对峙中灰飞烟灭。

当然,与德鲁克长期得不到学术界的接受,甚至直到今天仍为一些人所轻薄相比,凯茨·德·弗里斯这点尴尬,就算不了什么了。西方管理学界的这种理论界与实践界、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相互脱节的奇怪情况,也是管理有多复杂,管理学有多复杂的一个很好的注脚。权力、派系、资源……象牙塔内的斗争,甚至比象牙塔外面还要更为激烈、更为不择手段、更为“精神病态”。所以,如果没有一定的使命感与责任感的支持,大家还是离这个学科远一点为妙。

学术界倾向于认为,信息技术的发展、传播的便利各种娱乐方式的大繁荣、全球化导致的竞争加剧,也许都在某种程度上加大了人们平均的精神变态的程度,或者说,至少是加大了人们对各种精神变态的接受程度。例如,第一代硅谷创业者如 Dave Packard、 Bill Hewlett(惠普公司创始人)、Andy Grove(英特尔公司前CEO)看起来都是温和儒雅的谦谦君子,到了乔布斯、马斯克时代,却仿佛印证了Andy Grove的那句话: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唯有偏执狂才能成功。对事的偏执狂,大家容易接受;对人的偏执狂,就离人格障碍和精神病态不远了。

难道这个世界必然要被《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那样的疯子、变态和怪人所主导?我倾向于没那么悲观。心理学的维度之外,还有一个神学的维度。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巴黎圣母院刚刚燃起熊熊大火。与很多人认为这标志着法国和欧洲信仰的失落相反,我反而认为这也许是他们的宗教文化之复兴的一个转折点。这种宗教文化,强调英国作家C. S. Louis所定义的agape(上帝之爱、无缘无故的爱)的力量,对于维护人们的心理和精神健康,遏制精神病态尤其是企业界的精神病态扩散的趋势,将起到一般中国人难以想象的巨大作用。

火灾浩劫之后的巴黎圣母院

反倒是我们中国有些人,好像除了对金钱,包括金钱代表的地位和金钱所能购买的东西以外,对其他东西,都鲜见坚定的信仰,未来将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更让人担心。大火之后,巴黎圣母院的主体结构还在,我们的“巴黎圣母院”呢,早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大火了。我在《以热爱战胜恐惧》中总结的正念、良知与天命三个概念,算是在文化的废墟里努力拣起一些相对完整的碎片吧。这样一片瓦砾遍地、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技术演进的巨轮还在越转越快,娱乐至死的文化还在愈演愈烈,没有底线的资本用更大的力量让用户上瘾,看那一张一张麻木的脸,因为过度使用电子产品而逐渐失去血色。这些东西,将把我们带向何方?

我没有答案。

书 名:有毒的管理者:高管教练的挑战

作 者:【荷】曼弗雷德·凯茨·德·弗里斯

出版社:人民东方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出版日:2019年7月

作者:肖知兴,领教工坊联合创始人、学术委员会主任,先后任教于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乔治·华盛顿大学和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

来源:《有毒的管理者》推荐序

编辑:木木

校对:俏寒

肖知兴与你相约

“第八届中国企业家私人董事会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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