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春日午后,柳枝儿正毛茸茸地绿,坐在窗下翻书,是关于陈寅恪的。看过不少恪老的书,却对其生平不甚了了。翻着翻着,便禁不住懊悔,差点拈断三千青丝:何其谬也!怎得至今时才知怜其寂寞?

从来不觉“寂寞”二字有如此憾心摄魂之力,唯其用给陈寅恪先生,才骇然惊世——寂寞陈寅恪,他的寂寞是真寂寞,亘绝千古,独弦堪堪泠。

悴其寂寞,因有二。

寂寞陈寅恪

一是没有身前名。陈寅恪曾先后留学于日本、德国、瑞士、法国、美国等多个国家多所名校,通晓梵文、突厥文、满文等多种东西方语言文字,治学面广,宗教、历史、语言、人类学、校勘学等均有独到的研究和著述,堪称百年来真正的大牌大儒,却不像梁启超、胡适等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更没有哪怕一个像样的学位来装点门面,就连受聘成为清华研究院导师也得惠于梁启超等大学者大名人的荐举。知道陈寅恪的人兴许还没有知道朱自清的人的万分之一多,但朱自清、吴宓等人却都是恪老的铁“粉丝”,每逢先生授课,无不风雨无阻去往听之。

把那本小传推荐给一朋友看,完了那位讶然作评曰:“这陈某人留学经历咋那么像方鸿渐?”

如此评?够毒!因其毒,才更让人泫泫然怜恪老之寂寞。 所谓盖棺定论,试想恪老著作等身,誉满天下,今人尚且有此一问,何况当年乎?遥想当年,陈寅恪二十余年辗转求学,同去学政、学商、学法的,人人拿得一个两个博士学位荣归故里搏得丰名厚利,独陈寅恪经纶满腹却无一文凭榜身立命,世俗压力该有多大?难听话该有多少?血气方刚大好男儿又怎么样守得如许寂寞只守一片冰心虚静苦读?陈寅恪做到了。其幼女陈美延曾追记道:“父亲在德留学期间,官费停寄,经济来源断绝,父亲仍坚持学习。每天一早买少量最便宜面包,即去图书馆度过一天,常常整日没正式进餐。”

陈寅恪曾言:“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先生致学,唯求“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最难能可贵的是,陈寅恪讲学特别注意自然启发,着重新的发现,对学生只指导研究,从不点名,从无小考,即便是大考,也只依照学校的规章举行,却没有不及格的。可叹今时今日我们一代又一代人还在为了挣个好文凭而努力奋斗着。先生如此风仪,谁与争锋?

陈寅恪的盖棺之论是“中国现代最富盛名的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是身后名。

寂寞陈寅恪

二是没有传承者。

陈寅恪死不瞑目的。其不瞑目跟失明、膑足、受尽折磨凄惨离世有关,但却不尽然。最令先生不能瞑目的当是其一世心血所积的治学方法未能传承下来。这一点,黄萱也许难辞其咎——事隔近百年,我无德无为庸人一枚,自是无此资格指责曾为陈寅恪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位端庄俏丽、高贵典雅的大功臣。就连恪老都说:“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勿容置疑,黄萱在恪老身边的十三年期间,陈先生完成了《论再生缘》、《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重要著作,累计近百万字,字字无不结汇黄萱心血。

黄萱在学术上对陈寅恪倾情相助十多年并屡结硕果,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实。另一方面,黄萱对恪老临终以求的拒绝伤他最深这也是事实。文革中先生自知来日无多,便对来探望他的黄萱求恳道,“我的研究方法,你是最熟悉的,我死之后,你可为我写篇谈谈我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黄萱当场拒绝!黄萱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她说,“陈先生,真对不起,你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一生大智慧的先生只好长长长长地叹道,“没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

我的理解是,黄萱拒绝的实质原因该是不愿被牵连,换个和缓的词儿该是女性对将知未知灾难的一种本能害怕。当时当境,“革命者”呼声频起,整个陈宅如狂飙突至,风雷激荡。早已激流勇退的黄萱不愿再趟这混水也是情有可原的。尽管,她明知道,她的拒绝比会使先生伤心、难过,甚至比历受长达四年贴大字报、批斗、抄家以及种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加起来还要难受、还要伤心,可她还是拒绝了。她明知道,她之于先生,除了是最默契的助手,更是最能激发生命情感、最能照亮人性亮丽的知己。黄萱小先生二十岁,可先生却坚持让女儿们称黄萱为“伯母”。在漫长的十三年里,先生从来没有对黄萱发过哪怕一次脾气,而先生的脾气之大、之怪那是出了名的。她明知道先生对她的看重,她明知道先生对她的信任,她却还是拒绝了,拒绝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儒穷其一生而得地治学方法总结传承的恳求。

寂寞陈寅恪

“革命者”疯狂逞威,躺在床上气脉已竭的陈寅恪,再次被迫向当权者作交代,数十年风雨如磐的老妻唐筼心脏病发,俩老相对而泣。1969年5月5日下午,陈寅恪终至泪尽泣血,口不能言方休。延至10月7日晨5时30分,心力衰竭的陈寅恪于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一个月后的11月21日,唐筼撒手人寰,追随陈寅恪而去。

先生故去二十年之后,在厦门鼓浪屿宽阔美丽别墅里安度怡静晚年的黄萱不无感伤地回忆说:“当时我的回话陈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东西又怎忍欺骗先生?先生的学识恐怕没有人能学,我更不敢说懂得其中的一成。”她的感伤里,也该是有几分属于惭愧吧?

黄萱曾如是感慨:“寅师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唯其近,其评才切。也唯其亲,才致陈寅恪抱憾而终。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叹三百年得一见的史学大师就此抱恨归。

祁云:擅散文,善评论。专注于家庭教育、写作辅导、大语文教学探索及传统经典阅读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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