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臧克家:老哥哥雖然不在人間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上

國學知識

他是“農民詩人”,他的詩歌表現出“掙扎在泥土上的勞動民衆的悲苦”;他也是“詩壇泰斗”,創作不輟,出版過三十餘部詩集;他寫詩是認真的,“常爲了一個字的推敲,一個人踱盡一個黃昏”…13年前的今天,99歲高齡的臧克家謝世,重溫他的詩文,致敬!

1.你是否享受過爐火的溫暖?

金風換成了北風,秋去冬來了。冬天剛剛冒了個頭,落了一場初雪,我滿庭鬥豔爭嬌的芳菲,頓然失色,鮮紅的老來嬌,還有各色的傲霜菊花,一夜全白了頭。兩棵丁香,葉子簌簌辭柯了,像一聲聲年華消失的感嘆。

每到這個季節,十一月上旬,我生上了爐火,一直到明年四月初,將近半年的時光,我進入靜多動少的生活。每到安爐子和撤火的時候,我的心裏總有些感觸,季候的變遷,情緒的轉換,打下了很鮮明、很深刻的印記。

緬懷臧克家:老哥哥雖然不在人間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上

我的小四合院,每到冬季,至少要安六個爐子,日夜爲它奔忙,我的家人總是念咕說:安上暖氣多省事,又幹淨。我也總是用我的一套理由做擋箭牌:安暖氣花費太大呀,開地道安管子多麻煩呵,幾噸煤將放在何處?還得有人夜裏起來燒鍋爐……我每年這樣搪塞,一直搪塞了二十一年。其實,別的都是假的,我心中的一條是:我愛爐火!

我住北房,三明兩暗。左右兩間有兩個爐子,而當中的會客室,卻冷冷清清,嬌花多盆,加上兩套沙發,餘地供迴旋的就甚少了。客人來了,大衣也不脫,衣架子成了空擺設。到我家做客的朋友們,都說我屋子裏的溫度太低了。會客室裏確實是有點冷清,而我的寫作間兼臥室卻暖和和的。爐子,成爲我親密的朋友。幾十年來,它的脾氣我是摸透了。它,有時暴烈,有時溫柔,它伴我寂寞,給我安慰和喜悅。窗外,北風呼號,雪花亂飄。這時,爐火正紅,壺水正沸,恰巧一位風雪故人來,一進門,打打身上的雪花,進入了我的內室,沏上一杯龍井,泡沫噴香,相對傾談,海闊天空。水壺噝噝作響,也好似參加了我們的敘談,人間賞心樂事,有勝過如此的嗎?

每晚,我必臥在牀上,對着孤燈,夜讀至十時,或更遲些。爐火伴我,它以它的體溫溫暖我,讀到會心之處,忽然爐子裏砰砰爆了幾聲,像是爲我歡呼。有時失眠了,輾轉不能安枕,瞥看爐子裏的紅光一點,像只炯炯的明眸,我心安了,悠悠然,入了朦朧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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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氣,當然溫暖,也乾淨,但是呵,它不能給我以光,它缺少性格與一種活力。我要光,我要性格,我要活力。

我想到七八歲上私塾的時候,冬天,帶上個銅“火箱”,裏面放上幾塊燒得通紅的條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蓋上全是蜂窩似的小孔,手摸上去暖乎乎的,微微的火光從小孔裏透露出來,給人以光輝,它不僅使人觸感上感到溫暖,而且透過視覺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啓示與希望的閃光。

有這種生活經驗的人,會饒有情趣地回憶起隆冬深夜,置身在荒野中,幾個同伴圍在篝火旁邊取暖的動人情景。火,以它的巨大熱量使人通體舒暢,它的火柱通天而起,在黑暗中給人以一種巨大的鼓舞力量與向前衝擊的勇氣。在它的猛烈的燃燒中,迸出噼噼啪啪的爆炸,不像一聲聲鼓點嗎?

爐火當然不是銅“火箱”,也不是篝火,可是它們有着同樣的性格:它們發熱,它們發光,它們也能發出震撼人心的聲響。幾十年來我獨持異議不安暖氣,始終留戀着爐火,原因就在此。

1984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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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哥哥

老哥哥活了七十多歲,在我家勞動了五十多年。他二十幾歲到我家作長工,論年紀比我曾祖父還略長,曾祖父以哥哥稱呼他。我祖父、父親都是從他眼底下長起來的,都叫他老哥哥。我也是這樣。他姓李,沒有名字,他是我家四輩的老哥哥,好像這就是他的名字似的,老哥哥叫起來多親切、多好聽啊。從我記事開始,老哥哥已經老了,但我聽說他壯年的時候是一條鐵漢子,幹起活來像條牛。秋收季節,四鬥布袋在他的肩頭打挺。老哥哥爲人非常和善,孩子們都喜歡他。老哥哥對我可真好呀,時常和藹地帶着笑容撫摸我的頭,講梁山伯祝英臺的故事給我聽,我覺得天下的老人再沒有比老哥哥更善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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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他的家就在焦家莊子,緊靠我們的臧家莊。可是,他從來沒回過家,我也不知道他家裏有什麼人。他會說故事,雖然嘴並不巧,但故事對孩子的吸引力是強大的。我祖父小時候,央求他講故事的時候總是說:“老哥哥,這時你對我好,長大了,我賺錢養你的老。”我父親和我小的時候,也說着同樣的話。可是,到了祖父當家作主的時候,他成了老哥哥的“四老爺”,老哥哥呢,卻變成爲他口中的“老李”了。我父親成了“大相公”,我被稱爲“少相公”了。

我祖父爲人十分嚴厲、苛刻,整天板着一張鐵臉,不多說話,對老哥哥無情無義。在他眼目中,老哥哥成了一個喫閒飯、多餘的廢料了。老哥哥每次趕集回來,我看到他站在地下,向躺在鴉片煙燈旁邊的祖父報賬的狼狽樣子,心中難過,但不敢言。爲了一個銅板對不起賬來,或是爲了買的魚不新鮮,就得受無言的申斥,他已經神經麻木了,站在那裏像一塊木頭。難受的是旁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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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工作就是趕趕集,喂喂驢,掃掃院子,七十多歲了,精力已經用盡,像一棵甘蔗,甜水給人家吮咂盡了,而今只剩一點殘渣了。他有空就躺在小耳屋的炕上,冬天老人怕冷,喜歡個熱炕頭。老哥哥精神不濟,身子一沾炕就打起呼嚕來了。這個熱炕頭就是他晚年的安樂窩。可是,災難就出在這個熱炕頭上。祖父持家時,我家經濟已困難,冬天燒草是個大問題,老哥哥燒炕的幾把草就牽連到祖父的經濟覈算。有一天,老哥哥燒炕不小心,把我小叔叔的一隻鞋子燒掉了,祖父大動肝火,把老哥哥趕走了。老哥哥什麼話也沒說,也沒哀求,也沒爭取留下。他收拾起衣物,一生的家當,只是一個小包包,工資結算,十二吊錢。他,辭別了他爲之勞動了一生的別人的家,辭別了給了他溫暖也給他闖了禍的熱炕頭,辭別了我這個小孩子,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步一步地、艱難地移動着老邁的雙腿,走上往焦家莊子去的小土徑。我牽着衣角送他,流着眼淚送他,心裏想,從來沒聽說老哥哥有家,也沒見過老哥哥的家人來探望過他,今天,他一個日暮殘年的孤老去投奔誰呢?後來,才知道,他有個侄子,爲人忠厚,老哥哥去的,就是他侄子的窮家呀。此後的情況,那就不問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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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我在國立青島大學補習班讀書,祖父去世,我回家了,埋葬了祖父之後,我把老哥哥請到家裏,和我睡在一個炕頭上。這時,他已老態龍鍾,疲憊不堪了。我原想和他談談往事,使他得到一點溫暖,我對他,覺得比祖父還親。我對他的這種真摯深厚的感情,也包含代替我的祖父向他深致歉意的含意。而他呢,過去的一切,全不放在心上,好像沒有那麼一回事似的。對於我的這種熱情招待,反而覺得有點不安。他耳背,說句話像打雷,身子一沾炕便打起鼾來,夜間咳嗽,睡不寧帖。我本想留他多住幾天,與其說使他老人家得到一點享受,還不如說使我自己得到一點安慰。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身告辭,我一再懇切挽留他,他純樸而又真誠地說:“夜裏咳嗽吐痰,叫你睡不好,我要回家。你待人真好啊,多大了,還和小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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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他的話,看看他的樣子,我沒法再留他了。臨走,我把六塊現大洋塞在他的手裏說:“這點錢,你帶着用吧。”我不說明,他會明白我的一點心意,這就是:勞苦了一輩子,不能光着身子入土,買副薄棺材板吧。他滿臉激情,但只是“真是,真是”嘟嚕了兩聲,這“真是”二字,代表這個敦厚老人的千言萬語呀。我送他出了村,站在高處,看他一個人一步一步地下了坡,遠了,遠了。從此永別了,我的老哥哥!五年以後,我在臨清中學教書,有一年暑假我回了家鄉,聽說老哥哥已經下世了。我一個人跑到焦家莊子去,找到了他的侄兒——一個樸實厚道的農民,讓他帶我到老哥哥的墳墓上去。在荒涼的阡頭上,一黃土,墳前連棵小樹也沒有,也沒有一隻鳥兒來這兒唱歌。老哥哥在人間活了七十多個年頭,受了七十多個年頭的罪,活着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死了,孤零零一口墳。我回憶往事,在墳前徘徊又徘徊,心裏充滿了悲憤的情感。

老哥哥雖然不在人間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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