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掛鐘”這一意象開始,詩歌放緩節奏,從抒情的低音區開始逐漸升調:“海上的時間在那裏面收縮/有時也晃盪不止”這句描寫看似無關緊要,卻折射出詩人在海上旅途中的無聊、枯燥,也爲接下來將視線轉向“唯一的一扇窗戶”作了欲揚先抑的鋪墊。這種種看似與愛情的浪漫不協調的環境,減弱了題目中“情詩”二字醞釀的高音氛圍,讓全詩的抒情從低音區出發,沿着題目中“海上”和第一句中“躺在機工間的窄牀上”共同構造的實景空間展開敘述。

海上的神祇

乘一艘船遠行,需要承擔許多風險

因此要了解它的習性,如數家珍:

八萬兩千噸的排水量,排出體積龐大的

相思的墨水。橫搖週期是5.2秒

這意味着超過這個時間,就有可能

我頭腦裏的記憶失去平衡,跌進海底

我有許多祈禱,比如當怒浪拍打我時

菩薩會讓它溫柔些,像一隻貓悄悄退下

而心中那隻孤零零的虎卻開始嚎叫

有時候在夜空下,我必須取出一張相片

藉着星星那點膽怯的光,看上幾眼

看上幾眼,她眼中閃着神祇的光

嘴脣輕啓,像是念誦祝福的詞句

船身抖動着,在我口袋裏神祇安睡

那美麗安寧的模樣,像是在等待

我的祭品——那雙被海風吹裂的嘴脣!

海上情詩

我躺在機工間的窄牀上

房間裏有衣櫃、寫字檯、掛着防浪鉤的

扶手椅、書架和艙頂燈、防火板上的

掛鐘,海上的時間在那裏面收縮

有時也晃盪不止。唯一的一扇窗戶

它的尺寸是高560寬400

你可能會猜測是不是我

用無聊的尺子上去量過——

怎麼會呢,因爲對它們的熟稔

就像對你的每個表情一樣

我望着大海斟酌了許久

爲你寫下了三行詩

我不斷刪改,力求凝練

就算最後刪減到只剩一行

起碼我又一次體驗到了湧動

就像窗外的大海底層的暗流

它的沿洄註定了這艘船的搖擺

註定了向左向右的傾斜角度

以及回覆到水平所需的時間

就像一行詩被你從靈魂裏抽絲

一顆心被你推敲,註定的頓挫

每一個字註定的位置

我心跳的頻率、最終回覆的平靜

因爲你而註定以後的所有航道

航速

我們的船,以每小時14海里的航速

遠離你。

可是我,以每小時100海里的速度

向你靠近。

我的愛,我多想像時而出沒的

發出尖利叫聲的海豚

喊出你的名字,讓靜謐的海面

多一點喧囂,讓潮溼的鹽粒

多一點甜蜜

我不知道自己能送給你什麼

俗世的禮物乏味,大多禁不起

歲月的遺忘——

但我們再次相見,我會告訴你:

太平洋其實很小

它不過是我豢養的一隻貓

蹲在我身旁聽我爲它唸誦

那些帶着你氣味的情詩

梵高:星空

他有洶湧之心。所以畫中的

星空多波紋,所以絲柏樹

在他的眼裏跳舞,所以

村莊傾斜、雲團渦轉。

這是上帝現身的前奏,

這樣的夜晚,需要一個

瘋狂的畫家,他得選幾種

單純的顏色,記下這獨特的瞬間。

在阿爾寧謐的夜晚,黃色調的太陽

讓位給月亮,向日葵被黑絲柏取代。

作畫之前,他站在療養院的窗前

用那隻殘留的結痂耳根,試着聽了聽

星空的動靜。

夏加爾:生日

你的身體往前傾,你手裏

小心拿着爲我生日準備的花束

在我耳邊說過一句祝福

像喂清晨的小鳥一粒露珠

親愛的貝拉,你要爲花尋找

一個合適的位置。你要爲房子

安放我們身上那熟悉的氣味

你眼神驚喜、羞怯,臉頰那裏

像是生來長着我的吻

我愛你,貝拉!所以我的吻飛身

我的身體扭轉,像沉浸在愛情中的怪獸

打翻了陽光中的調色盤。窗外那些靜物

那些長着彩色眼睛的屋脊和雲朵

正在從觀衆席上激動得亂成一團

釀酒師

一下午的時光

洗淨兩隻玻璃罐

然後揩乾,讓兩個剔透的雲

在陽臺的格柵上入夢

葡萄粒圓滾滾,有的早已破口

清芬的汁液散發,它們傳遞愛語

抱怨時間。秋日的午後

窗外不美,盡是挖掘機的鏘鏘聲

那些疼痛的野獸

爲我們鋪設新的下水管

我們封存那些圓圓的葡萄

配上陽光寧謐的調味劑

等待豐沛的雲團脹滿

一場紅色的雨澆淋

幾乎快要枯乾的日子

窗外不美,野獸聒噪

下午我們製造葡萄酒

彷彿把什麼放進了生活

在開始,或爲了某次一飲而盡

我們付出精心的準備

還有漫漫的猜想、期待

卡基納達

在卡基納達海,愛滑翔的鷹

和愛打趣的印度勞工一樣寂寞

他們吹着鹹味的海風在風裏

彼此用咖喱味的油手指說話

說蹩腳的英語 受傷的印度語

新加坡船舶運來的中國語

“你——好!”

在梵天和象神腳下,黑色皮膚閃光

折射神的偉大和自由,於是他們

光着腳站在灼熱的碼頭橋上

對一堆舢板上帶鹽的魚津津樂道

然後被一句工頭的髒話驅散開

拿起各自的扳手,頂着歪斜的頭盔

頂起印度天空惡狠狠的太陽

真像是母親或妻子,在泥濘的路邊

用頭頂起洗澡盆、菜籃子、祈禱

他們相信神就在蔚藍的天際

或者從一隻鷹的眼睛裏觀照自己:

從出生到把肉體歸還給自然!

草棚頂的烏鴉,遊走在街面的狗

在馬路中間橫臥的一隻老牛

它們難以形容各自的悲歡離合

只是習慣了日復一日的姿勢

不去冥想,自得其樂

猶如那尊矗立許久的甘地石像

目光深邃地望這個民族的命運

連續的熱風讀不懂這表情

印度洋讀不懂這表情

深埋在血液裏的歌聲

或許——剛剛開始讀懂

在印度旅館

旅館老闆在門前用石灰粉

灑下代表平安的符咒

清晨的熹微使院中

不知名的樹葉變得清新而生動

在那裏隔着一道矮牆

兩個額頭點朱記的印度婦女

正在晨光中交談,她們那麼美

閃動的黑瞳仁、棕色皮膚

話語中甜蜜的彈舌,像小鴿子

撲扇開翅膀輕柔地飛起

甚至當遠處教徒的晨禱聲隨着

溼溼的海風掀起我們的窗簾

某種醉意在我們的屋內上升

更遠處的漁船解纜,穿三角褲的漁夫

啓動發動機的突突聲,在煙霧中

融化於寧靜的海面。有人在沙灘上

曬下往日捕獲的魚,他從岸邊的

一座草棚中走出,藉着太陽橙色的光,與神交談

我們在這樣的清晨醒來:在印度

一個名爲卡基納達的港口——

那個被符咒佑護的小旅館

猴子時鐘

彎曲的指針滑過猴子的鼻樑

似乎是一隻繩索約束頑皮

猴子臉。表情木訥而尷尬

時間用枯燥的語氣替他發音

“滴答滴答”

他空洞的眼神在往事中

找尋另外一種聲音的回憶

他一定睏倦至極半夢半醒

恍惚遇見森林和一枝折斷的枝葉

抒情詩的魅力與啓發

陳丙傑

里拉這組詩最引人矚目的當屬其中的愛情詩。在當下寫作語境中,用詩歌處理愛情這類傳統題材的作品比較少見;以抒情這種傳統手法來處理愛情題材的,更是考驗一個詩人的勇氣和技藝。那麼,里拉的愛情詩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翻陳出新,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呢?

首先,里拉爲愛情詩注入了敘事性因素,從而稀釋了抒情的濃度,也降低了傳統抒情凌空高蹈的毛病。以《海上情詩》爲例,這首詩以“我躺在機工間的窄牀上”開頭,引出抒情主人公“我”的同時,卻沒有讓“我”與題目中的“情詩”二字形成合力將抒情一下子推入高音區,而是將“我”限制在“機工間的窄牀上”這一顛簸逼仄的“海上”空間。這種種看似與愛情的浪漫不協調的環境,減弱了題目中“情詩”二字醞釀的高音氛圍,讓全詩的抒情從低音區出發,沿着題目中“海上”和第一句中“躺在機工間的窄牀上”共同構造的實景空間展開敘述。在一系列的靜物鋪陳中,詩人用近乎繁複、乏味的敘述將題目“海上抒情”四個字醞釀的抒情濃度降到了最低點。從“掛鐘”這一意象開始,詩歌放緩節奏,從抒情的低音區開始逐漸升調:“海上的時間在那裏面收縮/有時也晃盪不止”這句描寫看似無關緊要,卻折射出詩人在海上旅途中的無聊、枯燥,也爲接下來將視線轉向“唯一的一扇窗戶”作了欲揚先抑的鋪墊。“窗戶”是詩人排解海上無聊的又一個可能的出口。此時,這個“窗戶”很容易成爲情感宣泄口,從而讓詩歌在壓抑中一下子竄到高音部位,但詩人處理得很巧妙:“它的尺寸是高560寬400”。這個看似乾巴巴的的數據,延宕抒情的同時,也暗含着詩人在無聊的旅程中對愛人的急切期盼之情。此時,詩人的抒情才徐緩展開:“你可能會猜測是不是我/用無聊的尺子上去量過”;然後詩人自己給出了答案:“怎麼會呢,因爲對它們的熟稔/就像對你的每個表情一樣”——“你”終於在“猶抱琵琶半遮面”中出場了。接下來的後半部分,詩人的抒情才從題目中的“海上”轉向“情詩”。這種處理方式在《海上的神祇》中也不難發現。

里拉的高明之處還體現在,他用活了“反襯”這一修辭手法。在這組詩中,詩人將自己的抒情放入“海上”這一空間,在限制抒情走入浪漫化的同時,也造成了強烈的對比效果,即以“海上”之枯燥反襯詩人對愛人思念之濃烈。這種修辭手法可以有效剋制抒情的直來直去或過度熱情,從而實現一種外冷內熱的理智抒情,比如《航速》開頭以反襯手法側寫抒情主人公剛離開戀人旋即又陷入思念的心理活動:“我們的船,以每小時14海里的航速遠離你。/可是我,以每小時100海里的速度向你靠近。”在里拉詩歌中,這種手法不只運用於愛情詩中,還運用到其他題材的寫作中,比如《釀酒師》。全詩通過“釀酒”呈現構築詩意空間可能性的同時,在窗外始終並置着“挖掘機的鏘鏘聲”。這一併置,讓“釀酒師”努力營造的美好生活和轟鳴的外部世界形成對峙的效果,同時也拋引出複雜的思考: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構造,同樣離不開現代化的推進;我們精美的釀酒器皿,甚至室內這一居住空間的建造,都離不開挖掘機的轟鳴。詩人對此是有所考慮的:“那些疼痛的野獸/爲我們鋪設新的下水道”。這一句表明,詩人對現代性的批判並未流於簡單的否定,而是呈現出辯證性反思。這體現出里拉在恢復抒情潛能的過程中,並非簡單復古,而是努力爲傳統抒情注入新鮮的當代詩學元素。

另外,里拉還具有新奇大膽的比喻能力,這也是詩人能把愛情詩寫好的一個重要原因。在《夏加爾:生日》開頭,詩人把戀人“在我耳邊說過的一句祝福”比作“喂清晨的小鳥一粒露珠”;《航速》最後一段又將太平洋比作“我豢養的一隻貓”,在我身邊臥聽我寫給戀人的情詩。值得注意的是,後一個比喻在介入“貓”這一意象以暗示思念之苦的同時,也顯出詩人闊大的胸懷和樂觀的心態。甚至可以說,里拉之所以敢於在傳統的愛情題材中嘗試着復活抒情詩的魅力,與他能夠將太平洋比擬爲貓這種修辭魄力和修辭能力有一定的關聯。

傳統修辭往往通過白描、排比、誇張、對比、比喻等手法來構築情境和意境。然而,在當代詩歌寫作中,修辭在突破傳統修辭範疇的同時,也在逐漸窄化修辭:不只取消了本體和喻體之間的文化象徵體系,甚至取消了能指與所指的價值認知體系,最終只能在詞與詞的碰撞、拉伸中擠壓詩意的汁液。與其說這是當代修辭的進化,不如說是情感的蒼白和想象力的貧乏;其背後是不敢對抒情和生命敞開真我,最終在長久的躲避中,由不敢抒情萎縮爲不會抒情。抒情正是這一症候的鏡像。而敢於抒情,能夠抒情,正是化解當代詩歌寫作中思想和情感雙重僵化的一個突破口。在這個意義上說,抒情詩是一個頗具挑戰的當代詩學命題。也正是在此基礎上,里拉的抒情詩展示出超越他自身的普遍意義。

當然,本文在重點強調里拉詩歌抒情特色的同時,並非意味着他在其他技藝上遜色。里拉在這組詩歌中也展現出了他在敘事、描摹等技藝方面的深厚功底。比如《卡基納達》《在印度旅館》展示出他在敘事詩方面的高超技巧;《梵高:星空》《猴子時鐘》又展現出里爾克式的觀察和描摹功底。相比於一些詩人在題目中用諸如“對XX的一次觀察”這樣刻意的提示,里拉的詩歌,不論是觀物還是察人,都能在描摹中揭示出靈魂的深度。在《梵高:星空》中,里拉抓住了梵高和其畫作之間的靈魂維度,展示出梵高、畫作、神性三位一體的精髓;《猴子時鐘》則通過指針在猴子模樣的錶盤上的轉動,看出了人在這個數字時代裏被禁錮於無形的處境。進一步而言,《猴子時鐘》這個題目展示的隱喻,以及《梵高:星空》呈現的精神和意志對藝術的穿透力,皆與里拉試圖用抒情來突破時代禁錮有着某種真切的關聯。這也是理解里拉抒情詩的一個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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