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圖》

談晟廣在秋拍前曾近距離觀摩《木石圖》

11月26日晚,佳士得香港2018秋拍中,北宋文豪蘇軾的《木石圖》(又稱《枯木怪石圖》)以4.636億港元成交,刷新中國古代書畫拍賣最高歷史紀錄。

《木石圖》描繪了一株枯木和一顆形狀怪異的石頭旁,怪石後有幾株矮竹,整幅畫“若魚龍起伏之勢”。這件作品沒有蘇軾名款,但畫後附有劉良佐、米芾等人的題跋,它是非常少見的“蘇米合璧”之作。從這能看出此畫的珍貴。甚至有說法認爲,《木石圖》是蘇軾的唯一真跡。其實,在國內,還有幾幅傳爲蘇軾的作品,但歷來說法不一。

不管如何,那幾件作品都不如《木石圖》受到如此的關注,這也與《木石圖》的坎坷旅程有莫大關係:整幅手卷上所見的41枚鑑藏印分別來自南宋、元、明的收藏家,唯獨在清代,沒有任何文獻記載。直到北洋政府時期,這幅畫才重新被提及。1937年,此畫又流入日本,被日本著名藏家阿部房次郎所藏。時隔八十餘年,這幅古畫終於迴歸祖國。

《木石圖》拍出天價後,關於它的真假,也引起了巨大爭議。不少專家學者從它的流傳、題跋等角度,展開了論爭。清華大學談晟廣博士,通過還原北宋時期的歷史語境,爲人們審視這幅作品提供了新的視角。

早在今年8月,當《木石圖》確定參加佳士得秋拍的消息傳出來時,就在藝術界掀起過一股熱潮。當時正在撰寫《墨竹小史》的清華大學建築學院談晟廣老師,聽到這個消息後,十分激動。15年前,他在寫關於蘇軾畫作的碩士論文時,苦於沒有可以參照的資料,只能淺嘗輒止。如今,《木石圖》現身,談晟廣“不禁爲之一振”。因爲機緣巧合,他也得以到香港近距離觀賞《木石圖》原作。當“親密”接觸原作後,他對於這幅畫的看法有了更爲清晰的認識:“這是到目前爲止,最爲接近蘇軾的原作,至少目前,我們還找不到它是僞作的鐵證。”

談晟廣拋開圍繞着這幅畫的題跋以及藏印等方面的論爭,直接從《木石圖》這幅畫本身說起。《木石圖》的畫面非常簡單:一株枯木,屹立於形狀怪異的石頭旁,怪石後伸出星點矮竹。這是非常典型的“枯木墨竹”題材。根據文獻記載,蘇軾常以類似題材入畫,他對這一題材的興起與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蘇軾喜愛墨竹是受同時代的藝術大家文同(1018-1079)的影響。人們熟知的成語“胸有成竹”,就是源自蘇軾對文同畫竹的評價。墨竹當興起於唐代,“墨竹自興起,就帶有強烈的仙道觀念屬性,而文同和蘇軾同樣深受道教的濡染。”

竹子在數千年前,就被看做是龍的象徵。東晉時期葛洪《神仙傳》和《後漢書·方術列傳》都記載了這樣一個“竹龍互化”的故事:東漢汝南(今屬河南)人費長房跟隨仙翁學道未果而被遣歸,仙翁贈其一根竹杖,費長房騎着它,一會便回到了家裏,他又按照仙翁的說法,將竹杖投入到葛陂(竹叢)之中,費長房回頭一看,杖化成一條龍飛去。這個故事在後世的很多詩文中被化用。

因爲竹的特殊意義,墨竹的形成和流傳,可能和道教中的祈雨儀式有關。曾有明確記載,唐玄宗開元十九年(731),少府監馮紹正開始畫龍求雨。唐穆宗長慶三年(823)季夏,京兆大旱,韓愈向竹林神求雨,作《祭曲江龍》和《祭竹林神文》二文。由於竹與龍之間的天然聯繫,比如竹筍被稱爲“龍孫”,後來漸漸在藝術作品中,以竹代龍。

文同,號石室先生,石室就是仙室之意,他還與道士交遊,服用丹藥。文同如此虔誠,愛畫竹可以理解,那麼蘇軾呢?談晟廣說,雖然蘇軾受儒佛思想很深,但實際上,他從小便受到道教的濡染。蘇軾八歲時,即以道士張易簡爲師,成年後,蘇軾思想中一直帶有濃重的道教傾向,也保持着與衆多道士的往來。這幅《木石圖》正是蘇軾送給鎮江一位馮姓道士的。

同樣,枯木也有非常強的仙道觀念。在北宋時,“張騫乘槎(chá,枯樹枝之意)過黃河源”的神話傳說已經成爲深入人心的典故。黃河源被認爲是“天河”,枯槎便被視爲龍的化身(龍角形似枯木)。北宋時,經文同之手,枯木與墨竹成爲仙道思想的表現形式,蘇軾將其定型。

1080年,因爲烏臺詩案,蘇軾被貶來到黃州。有一次,米芾路過黃州看望蘇軾,“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枝竹,一枯樹,一怪石,見與。”枯木、怪石以及竹子,開始成爲蘇軾失意之時借繪畫抒發胸中塊壘的常用意象。

在不斷的創作中,蘇軾在畫枯木墨竹圖時,湧現出“前者未有此體也”的感受。根據同時代文人的記載,蘇軾雖受文同的影響,但他的畫法與文同又有區別,蘇軾更喜歡以遣興的方式來畫竹,因此當時有人評論,“戲筆作枯株竹石,雖出一時取適,而絕去古今畫格,自我作古”,也就是說蘇軾的枯木墨竹開始自成一派。

談晟廣說,“用這上面句話來形容《木石圖》,非常貼切。但尚不能以此確定這就是東坡原作。只有將《木石圖》放在枯木墨竹題材的傳承中來觀察,才能瞭解這幅畫是東坡原作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大。”

蘇軾去世後不久,宋徽宗下召,蘇軾“片紙隻字,焚燬勿存”,“蘇學”在北宋末期遭遇了巨大阻難。1127年,金軍在攻破開封之後,收集了很多蘇軾等人的文集、墨跡。此後,金代的北方,成爲“蘇學”的大興之地,而南宋,成爲程朱理學的主要陣地,後世有所謂“蘇學盛於北,程學盛於南”之說。

王庭筠(1151或1156-1202)是金朝極具代表性的文人,他的詩和墨竹皆學蘇軾,他也被稱做“金源之蘇東坡”,王庭筠在藝術史上頗有盛名的《幽竹枯槎圖》(現藏日本京都有鄰館),便是宋金元期間枯木墨竹題材承上啓下的重要畫作。

金朝於1234年敗亡後,蒙元時代的北方漢人基本承襲了北宋和金朝的文化和思想。在北方出生、成長的高克恭(1248-1310)和李衎(1245-1320)的藝術創作受王庭筠的影響,枯木墨竹這一譜系也得以延續。南宋滅亡後,高克恭和李衎南下爲官,他們在藝術中所追求的源於王庭筠的旨趣,也伴隨着他們政治影響逐漸擴大。與此同時,趙孟頫應召北上,他在京師參加北人的雅集,拓寬了視野,成爲他後來藝術創作觀念轉變的因素之一。

1300年,元代著名書法家鮮于樞在王庭筠《幽竹枯槎圖》上作跋,趙孟頫也作跋一篇。受該畫的啓發,趙孟頫創作了《秀石疏林圖》,他在自題中提出了聞名後世的“書畫同源”理論。談晟廣介紹,現存可信的趙孟頫枯木竹石題材約有10件左右,無一不是以書法入畫:石頭用近乎草書的線條寫出,古木便似筆力遒勁的篆書,竹子則像緩緩寫出的隸書。

枯木墨竹題材,經北宋文同、蘇軾和金代王庭筠,到元代趙孟頫形成一個分水嶺:在趙孟頫之前,有恣縱而無法度,純遊戲之作,如蘇軾和王庭筠;在趙孟頫之後,藝術家便自覺地運用書寫性線條以書入畫。

有了這種流傳體系,再來看世面上如今傳爲蘇軾的其他作品,就會發現《瀟湘竹石圖》(現藏中國美術館,上世紀八十年代被認定爲真跡,後來學界提出不同意見)的竹石,石頭近乎飛白,竹子如八分寫出,書寫性太強;《六君子圖卷》(現藏上海博物館)中傳爲蘇軾的《枯木叢篠》,畫面雖然缺少書寫性,但過於拘泥、死板,不太符合宋人文獻記載的蘇軾墨竹“一點成月,一抹成蛇”的曲盡妙趣;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傳爲蘇軾的《古柏圖》,徐邦達先生認爲畫法略爲接近趙孟頫。只有《木石圖》,技法性較弱,既符合蘇軾所說的“前者未有此體也”,又符合宋人記載的蘇軾墨竹的遊戲性,且絕無趙孟頫以後墨竹的書寫性。

至此,談晟廣有一種暢然之感,“在整個枯木竹石題材的譜系中,《木石圖》的時代座標無疑是最早的,我們是否有理由相信,這或許就是蘇軾的原作呢?即便不是蘇軾的原作,它能夠如此契合當時的歷史語境,也是非常重要的作品,值得好好研究。”姜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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