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陝西神木一夥涉盜少年之患

監控視頻記錄了6名未成年人盜竊的場景。3月7日凌晨2點40分左右,陝西神木市一家耐克服裝店的玻璃門被砸碎,男孩們打着手機閃光燈,進入漆黑店鋪,將貨架上的部分衣服、鞋子偷走。

這並不是一起個案。2019年下半年至今年3月,一羣不滿16歲的少年,在陝西省神木市周邊連續行竊,由於是未成年人,他們不能承擔刑事責任。被抓後,往往由民警教育,再交由父母管理。

但在家庭失序的情況下,問題少年的違法犯罪問題進入循環狀態,部分少年被抓後再犯的情況普遍。密集的盜竊引發受害商戶的不滿,商戶們認爲,這一問題應該引起當地官方的重視。

2020年3月20日前後,7位問題少年被送入臨時設立的管教學校。神木市委一名領導告訴新京報記者,當地臨時改制了一所健康教育管理學校,專門配備了廚師、管理員、醫務人員和“一對一”的生活輔導員,負責幾個涉案少年的管理教育。

目前,管教學校已經取得了初期效果。神木官方公佈學校近況時提到,學校開展了課堂教學、體能鍛鍊、生活技能、心理疏導等培訓,有針對性地對這些孩子進行綜合教育。

“掃街”

地處陝西、內蒙古邊界的神木市氣候乾燥,多風沙,金屬製的捲簾門極易鏽蝕,多數商鋪只用鎖具鎖住玻璃門的把手。這爲行竊提供了方便——只需猛力將金屬把手踹松,鎖具就能從空隙中拿下。

受害商戶提供的視頻顯示,黑白畫面中,幾個稚氣未脫的男孩砸壞了門鎖或玻璃,進入店鋪後,他們直奔店鋪收銀臺,翻騰一陣,拿走現金和遺留的手機,走時還會胡亂拿一些商品。如果是運動服飾店,他們會隨手拿幾件合身的衣服穿上;如果是玩具店,丟失的很可能是幾輛玩具汽車。

今年3月7日,6個孩子盜竊了神木市鏵山路一家耐克專賣店,店中電線被剪斷,庫房被翻亂,桌子也被砸爛。專賣店負責人寇女士告訴記者,店鋪損失的貨品價值達3.3萬餘元。新京報記者走訪發現,與耐克店一同被盜的,還有鏵山路至少7家店鋪。

在商戶們自行製作的受害商鋪統計表中,從2019年10月份以來,被盜的店鋪有26家。受訪的店主均認爲,被盜數量遠不止這些,因爲商戶們組成的兩個維權羣就超過了60人。

有了監控視頻,辨認作案人並不困難。一位商戶透露,他去報案時,一位民警在看完監控後說,“還是那幾個小孩”。

作案人確認後,一個尷尬的問題出現了。“他們是未成年人,受法律保護,我們多關他一個小時都不行。”一位商戶回憶,辦案民警在向他解釋時,語氣頗帶着無奈。

我國《刑法》第十七條規定,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週歲的人,只有犯故意殺人、強姦等8種嚴重犯罪時,才能負刑事責任。而因不滿十六週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他的家長或者監護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養。

此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即使已滿十六週歲不滿十八週歲的人,實施盜竊行爲未超過三次,盜竊數額雖已達到“數額較大”標準,但案發後能如實供述全部盜竊事實並積極退贓,且具有系又聾又啞的人或者盲人,或在共同盜竊中起次要或者輔助作用,或者被脅迫情形之一的,仍可認定爲“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爲是犯罪。

作案的少年中,多數連16歲都不滿,因此在具體的處理中,只能由民警批評教育後,讓家長領回。這引起了多數商戶的不解。“我們是合法經營,爲什麼權益得不到保障?”

受損商戶自行製作的統計表中,有18位商戶顯示處理“未果”。即使少數案件破案抓到了人,與之相關的商戶也聲稱,未得到完整的賠償。

受害商戶雷永回憶,去年12月1日凌晨,與朋友聚會晚歸的他,發現自己的奶茶店門被砸壞,店內被翻得凌亂不堪,事後清點損失了3000多元財物。案子破獲後,民警叫他去認人。

當得知對方是未成年無法處理後,他的情緒有些失控。他對幾個孩子威脅說,出了派出所就要教訓他們。“民警馬上警告我,說我打這些小孩就是違法,他們就得抓我。”

雷永坦言,當時說的也是氣話,他不會“以暴制暴”。他只是希望少年行竊的問題能得到重視。

邊緣少年

缺乏正確的家庭教育、過早離開學校,這些混跡社會的未成年人,大多有相似的人生軌跡。新京報記者與多名少年相處的過程中,發現他們常在遊戲和賭博中打發時間。

3月19日晚間,在神木市一家賓館的房間,林明和趙宏的手機賭博遊戲,又一次開始了。“嘩嘩”的籌碼聲從他們手機傳出來。林明不斷點擊屏幕下注,胳膊上一尊形象威武的二郎神,隨之抖動起來。趙宏也有文身,那是一個包裹右臂、面目猙獰的孫悟空。

林明不肯透露他每天在這款遊戲上花多少錢,只說有位朋友前一晚充值80元,第二天就贏了600元。在脫離學校後,家庭並未完全斷絕林明的經濟來源,但他總抱怨錢不夠花。有時沒錢了,他就向朋友借錢,“這邊借10塊,那邊借20塊”。朋友問他是不是又輸光了,林明連連否認,說是想買包煙。

15歲的林明承認,在沒錢的時候,他經不住幾個朋友的“帶壞”,不知不覺就參與了盜竊。他對去年冬天參與的第一場行竊記憶猶新。這天凌晨,15歲的同伴嚴剛,讓林明騎摩托車送他到指定地點,但沒交代要去做什麼。到達目的地,嚴剛和同行的四五名少年,走到幾十米外的一條商業街。

一個小時的時間裏,林明聽到遠處傳來連續踹門的聲響——遠處的夥伴正在破壞商店的大門,準備行竊。事後幾天,嚴剛將1000元塞給林明,“說讓我保管,用的時候他再拿走”。林明知道這是偷來的,但他沒有拒絕。

也有不順利的時候。一次他與趙宏正在網吧打遊戲,嚴剛過來丟給他們幾輛玩具汽車。走了沒多久,民警就找了過來。

一週前,幾個大個子找到林明,拿着監控視頻質問他是不是參與了盜竊。林明意識到這是“仇家”來找麻煩。他告訴對方自己曾經確實參與過盜竊,但這次實屬冤枉,監控裏的人只是有些像他。雖然連連解釋,林明還是捱了幾個耳光。“他們偷的店太多了,抓到一個就牽連其他人。”林明告訴新京報記者。

16歲的孫康與林明是一起長大的玩伴,更早輟學的林明,常常帶着孫康一起玩,去網吧、去遊樂園,甚至離開家鄉神木跑去西安。孫康說,“不上學的日子很自由,認識的人也很多。”但由於與家裏鬧崩,他經常面臨缺錢的窘境。

在一次聚會中,孫康通過林明結識了嚴剛。孫康意識到嚴剛有些不一樣,“膽子大,少言寡語,經常夜裏出去”。

2019年的一個夏日,嚴剛打電話給孫康,讓他過來。孫康與嚴剛會合後,騎摩托車帶着他,到達一片街區。同行的六七名少年走向街區的店鋪,孫康則等在原地。隨後,他聽到了連續的砸門聲。

孫康稱,他當時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行竊。之後,面對同伴遞來的現金,孫康沒有守住最後的底線。在此後幾個月的時間裏,孫康參與了多次盜竊,並三次被抓。

去年10月,孫康因盜竊被帶進了刑警隊。孫康有些怕,因爲他知道去刑警隊比派出所嚴重得多,也更丟人。隨後他由民警教育後,被父親領回。“警察叔叔跟我說,他們抓我是爲了把我從犯罪的邊緣往回拉。”

失守的家庭

部分受害店主認爲,把問題少年從犯罪邊緣往回拉,首先應該是家庭的責任。但他們找到這些問題少年的家庭後,發現難題纔剛剛開始。

去年12月,受害店主王桃被盜後,兩張合計30餘萬的欠條不知去向。警方查看監控,辨認出作案人是嚴剛等人,隨後,向王桃等人表達了處理此類問題的無奈。在王桃的一再要求下,警方提供了兩名涉案少年的信息。很快,王桃找到了嚴剛的母親。

王桃找到嚴剛家的時候才知道,嚴剛的父母早已離婚,其父親入獄多年,34的母親帶着嚴剛兄妹,與現任男友一起居住。租住的房間約20平方米,是與人合租的一居室的其中一間,裏面的租戶要出門,得從他家經過。

王桃見到嚴剛媽媽時,對方稱她無力管教處於叛逆期的兒子。她甚至不知道兒子在哪,也聯繫不上。每次想讓嚴剛回家,她只能在兒子的玩伴中挨個打聽,之後,靠哄騙才能把嚴剛叫回來。但嚴剛媽媽答應,只要找到兒子,會讓他想辦法找回欠條。

家庭這一關失守後,王桃決定自己尋找這些孩子。他試着接近“胳膊上文着身的半大孩子”,請他們喫飯,說好話,然後再通過一個孩子“釣”另外一個。接觸多了,他覺得有些孩子還挺懂禮貌,“見了面叫叔叔,問話有甚說甚,也願意幫忙”。

20多天後的一個午夜,王桃在朋友的大排檔,看到三個孩子在喫飯,其中就有嚴剛。王桃掏出監控視頻,問偷竊的人是不是他們。兩個男孩看到視頻後當即承認。

王桃回憶,嚴剛媽媽到場後,一邊哭一邊訓斥,責令兒子找回欠條,嚴剛也當場答應。此後,王桃又與嚴剛見過幾次。最後一次,刑警帶着嚴剛來店裏瞭解情況。但最終,王桃的欠條沒有找回。

店主劉雄被盜後,也跟嚴剛媽媽接觸過,“他媽媽說曾給民警下跪,求他們把兒子關起來管一管,她實在管不了”。得知嚴剛家的情況,劉雄也犯了難。一位朋友建議他起訴監護人追回賠償,劉雄說算了,“他們家這個情況,起訴了有啥用”?

孫康認爲自己家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常聽父親埋怨,早年不該從新疆返回神木,養下他和弟弟,導致事業、生活的種種不順。孫康認爲,父親把生活的不順歸結於自己和弟弟,這對自己打擊很大。

隨着年齡增長,孫康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喜歡讀書,在學校也常惹禍,這招致母親的暴打。孫康自稱不想再看到嘆氣的父親和蠻橫的母親,更不想讀書。他開始不回家。

去年3月,母親負氣出走廣州,孫康認爲是自己氣走了她,而父母的婚姻也已名存實亡。此時的他已經徹底脫離學校,父親能見到他,只有在派出所。

孫康回憶,去年10月,父親從刑警隊把他領回。路上,父親感嘆,“我活了40多年,臉都被你丟光了”。

家長們的困境

在未解決其他生活難題之前,這些少年的父母發現,讓處於叛逆期的孩子聽話,是衆多生活難題中最難的一個。

孫康的父親說,兒子從小便很調皮。經常在學校惹禍。爲此,從小學到初二,他爲兒子換了5所學校。

在孩子的教育上,孫父看不慣妻子動不動就打孩子,爲此夫妻二人常常爭吵。兒子漸漸不回家,他發動家人到處找,但兒子見了家人就跑。孫父歸因於妻子打得太多,“打皮了,越打越不聽話”。

兒子輟學後,夫妻感情也瀕於崩潰。雪上加霜的是,兒子已經開始學壞。爲此孫父苦口婆心勸兒子,“不讀書就算了,只要不學壞”。

他想讓兒子學門手藝,但兒子學理髮兩月後就逃學不幹了。經歷了幾次從派出所領回孫康,孫父已經從崩潰變成近於麻木。連孫康都感覺到,父親快要放棄他了,“我爸最近跟我說,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嚴剛媽媽已經不想再給兒子機會,她幻想着有一所嚴厲管制的學校,能把兒子關進去。

嚴母否認兒子從骨子裏就壞。她告訴新京報記者說,她曾哭着求兒子不要再偷竊,兒子也跟着哭起來,說一定會改。但僅僅過半小時,兒子就找不見蹤影了。過了幾天,她又接到了警方的電話。

嚴母很納悶,“兒子爲什麼從小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爲此,她和孩子的父親沒少“管教”。一次,嚴剛偷拿了同學的東西,父親拿手機充電線狠狠抽打,抽得全身血印;她也曾爲此狠揍過兒子,打得“一星期下不了樓梯”。

2013年,嚴父沾上賭博輸光家產,工作停滯後,開始不務正業。不久,嚴父因盜竊入獄,獲刑7年10個月。重大變故之下,嚴母察覺到年幼兒子的變化,“成績從九十多分降到個位數”。

成績降到冰點,嚴母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打,“所有怨氣就發在他身上,只要做錯了就用暴力”。打到兒子一見她就躲,母子關係越來越遠。等到兒子十二歲,乾脆成天不回家,她廢了好大勁找回兒子,又是一頓打。

直至意識到暴力的副作用,一切爲時已晚。兒子年齡漸長,有了反抗能力,嚴母發現她打不動,也不敢打了。在無數次經歷從派出所領人、向受害店主賠償求情後,絕望的嚴母曾試圖喝農藥自殺。最近一年,她改爲好言相勸,但毫無作用。

“如果現在給我機會,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回到學校”

法規、家庭暫時宣告無效之後,受害店主意識到,他們面臨的可能是一個棘手的社會問題。

上述店主回憶,他去派出所認人時,一個孩子說,他還有兩年可偷。這位店主聽了大爲喫驚,“真這麼一直偷下去,到18歲他能停下來”?

在衆多店主反映之後,事件引起了神木官方的重視。一名店主告訴記者,3月19日,神木警方召集部分受害店主召開座談會,瞭解他們的訴求,商討解決辦法。

神木市委一位現任領導告訴記者,目前,政府臨時改制了一所健康教育管理學校,專門配備了廚師、管理員、醫務人員和“一對一”的生活輔導員,負責幾個涉案少年的管理教育。

這位領導坦承,類似的管理教育學校在陝西省內都很少,他們也在探索當中。接下來,神木市準備與國內有資質的辦學方合作,並申請上級部門審批,辦一所正規、全面的管理教育學校。

3月23日,神木市委書記楊成林實地查看了神木市未成年人健康教育管理學校,就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和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進行了專題調研。

會上他表示,要立即成立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和未成年人保護的專門機構,迅速出臺《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專項行動實施意見》,研究落實有針對性、可操作性的具體措施,構築起政府、社會、家庭“三位一體”的全方位、系統性關心關愛工程。

嚴剛也在7位被送入管教學校的孩子中。嚴母告訴記者,3月18日上午,兒子被送入管教學校。“希望他在學校錘鍊一段時間,慢慢變好。”

目前,管教學校已經取得了初期效果。神木官方公佈學校近況時提到,學校開展了課堂教學、體能鍛鍊、生活技能、心理疏導等培訓,有針對性地對這些孩子進行綜合教育。

“對我最好的人就是我的爸爸,他上班很辛苦,每次下井回來就像個‘水泥人’一樣。”在管教學校中,一位此前屢次盜竊被抓的少年,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孫康慶幸從去年進過刑警隊以後,就沒敢再參與盜竊。他甚至有些後悔當初離開學校,“如果現在給我機會,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回頭,回到學校”。

神木市委一位領導向記者介紹,根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對有嚴重不良行爲的未成年人,其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和學校應當相互配合,採取措施嚴加管教,也可以送工讀學校進行矯治和接受教育,但目前相關法規中並未標明接受教育的時限。

該領導提到,目前看來,應當根據相關的未成年人在此類學校中接受教育的效果,從適合其未來長遠教育的角度出發,綜合判斷接受矯治教育的時限。待教育效果達到後,再讓其迴歸正常學校。目前,7位涉案少年在管理教育學校表現良好,表現出了明確的悔過意願,管理教育取得了初步成效。

這位領導還透露,神木市設立管理教育學校後,在當地取得了很好的反響,很多有類似問題的家長主動找相關部門瞭解學校情況。但是,由於學校的特殊性質,相關部門將嚴格限定學校的准入機制,將教育對象嚴格限定爲“具有嚴重不良行爲的青少年”,在此過程中,再綜合考量學校、家長及孩子本人的意願。

(爲保護未成年人,林明、嚴剛、趙宏、孫康爲化名)

新京報記者 盧通 陝西神木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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