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与梦是由相同的元素组成。”

生于六十年代的小说作家埃尔南·里维拉·莱特列尔,同时也是舞台剧《电影女孩》原著小说的作者,在他的中篇小说《电影女孩》中直截了当地道出了电影与人生之间的关联:“讲述一段人生,就像倾诉一场梦或是一部电影。”由智利魔幻电影戏剧团带来的舞台演出《电影女孩》如实地将原著作者的旨意反映到了舞台上,利用一块简单的纱幕与投影,配合演员充满镜头感的表演与转换自如的讲述,展现着故事主角玛利亚璀璨又易逝的人生。

从原著小说到舞台剧

短短五十几页纸,一个小时的阅读体验,小说《电影女孩》用冷静流畅的语调讲述了一版智利矿区的“活着”。

在原著小说里,女孩玛利亚·玛格丽特出生于一个幸福美满但清贫飘摇的家庭当中,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亲喜欢看电影,母亲漂亮年轻。玛利亚还有四个哥哥,一家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休息的时候穿戴整齐漂亮地来到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这是他们仅有的娱乐方式。但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矿难的发生而支离破碎。矿难后,父亲失去了劳动能力,下半身瘫痪。母亲不堪忍受贫穷的生活和梦想的断裂,抛弃了家庭,只剩下玛利亚和父兄六个人依靠微薄的救济金勉强度日。他们只能买得起一张电影票,于是父亲提议,让每个孩子都去看一部电影,回来讲述给大家听,谁讲得最好,谁就能获得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机会,并承担起为大家讲述电影的任务。玛利亚在与哥哥们的比拼中胜出,获得了这次机会,她声情并茂的叙述与表演给家人和朋友带来了巨大的欢愉。随着玛利亚的名气越来越大,玛利亚的父亲开始对外售卖门票换取收入,玛利亚也会上门服务,为人们讲述和表演电影。可是当她为一名债权人上讲述电影时,债权人性侵了玛利亚。紧接着,父亲去世了。哥哥们为了给玛利亚报仇,或因罪入狱,或堕落不堪,接连离开了家。为了求得容身之所,玛利亚不得不做起了一个英国老男人的情妇,而这个英国老男人当年也是玛利亚母亲的情人。一次机缘巧合,玛利亚遇到了在马戏团做演员的母亲,却不肯与母亲相见,两人就此别过。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矿区开采走向没落,人们的娱乐方式也不仅仅只限于电影了。人们慢慢离开矿区,去别处生活。无人牵挂也无人需要的玛利亚,被遗弃在这个小镇上,成为了“鬼城”当中唯一飘荡的“幽灵”。

在埃尔南的作品中,智利北部矿区是一个经常会出现的场景。埃尔南的童年与矿区生活密不可分,也随着矿区的消失而不可追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智利是全球唯一出产硝石的地方,财富吸引着人们来到这儿。但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却几乎享受不到矿业带来的福利,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贫富差异。1960年的智利大地震让矿区和矿区居民都陷入了困窘与破碎的现实之中。为了纪念自己的童年,埃尔南写下了这样一个故事,以一个孩子的角度叙述着美好的记忆与历史的苦难。

同样,在舞台上,玛利亚也兼具着小说主人公的使命,站在叙述者与当事人的双重位置上,用一个少女的认知,将矿区生活与痛楚命运娓娓道来,编织进流动的光影变幻中。每一次接近美好,美好就迅速消散,最终她的诉求只剩下了活着。舞台演出时,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原著小说所描述的画面直接投射到舞台上,从文学原著到演出版本,改动只有一处。那就是玛利亚原本有四个哥哥,舞台上变成了两个。这个微小的改动大概有两点考虑:

一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大哥因替妹妹杀死债权人而入狱,二哥一心想成为足球明星养活家人却意外堕落,两个人的选择都体现着绝境之下的不得已,而不仅仅是时代导致的悲剧命运;

二是这样的角色设置避免了情节重复,节奏更加简洁,也不至于使观众审美产生疲劳。

就像电影可以被讲述一样,小说自然可以被舞台剧演绎,故事的根本属性决定了它可以作为一种结构基础从一种表现方式切换到另外一种表现方式。相信看过书的人,脑海里面能想象出的画面一定与舞台上的展现相差不远。小说语言很美,可是在内容上可以被扩充的范围却不大。首先它是特定背景和特定时代的一个故事,最需要挑选展现人性的部分。可玛利亚并不是这个特定时代的一个典型牺牲品,她的父亲才是。因此玛利亚的命运实质上与自己的选择有更大的关系,而不是时代,所以并未触及到社会深层次的隐痛。还有一点就是玛利亚本人的行为,几乎是顺着外界的拉扯而低头,少有自己主动去选择命运的时候。唯一那次主动选择,是和哥哥们争夺看电影的机会和讲述电影的任务。玛利亚的行为一直在下行,并且没有严格的动机和逻辑,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她说留守在小镇上的自己有一颗“石榴般的心”的时候,观众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整个故事的发生也恰如做了一个梦一般,有开头,但没有收尾。

但从原著小说到舞台演出文本的改编,几乎是一次完美的移植。玛利亚遵从了作者叙事的时间顺序,即通过表演人物所经历的事件形成故事的时间顺序,和通过独白语言和投影变换形成叙事行为的时间顺序。原本的叙事结构加上多媒体的参与,一起参与了叙事,增加了讲述的多样性。当纱幕升起,宛如电影灯光亮起,预示着玛利亚的人生故事就此结束。

大部分观众都为演员与多媒体绝佳的配合鼓掌,为演员精准的控制力欢呼,却忘记了这部作品(《the movie teller》)其实最吸引人的地方应该是女孩如何去讲述电影的。从这一角度来说,《电影女孩》虽然为观众带来了绝佳的视听体验,配合多媒体影像营造出的空间增强了叙事的层次感,却没能完成叙事应有的使命。

给戏剧披上电影的外衣

走出剧场时,我一度非常迷惑。我到底是看了一场电影,还是看了一出戏?这种杂糅在一起的形式对于头一次尝鲜的观众来说自然是非常惊艳的。纱幕升起的那一刻,五位演员和他们身后摆放的道具服装禁不住让人产生“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的惊叹,仿佛观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

德国柏林邵宾纳剧院版

《朱莉小姐》

图源网络

同样是将电影元素搬上舞台,早在2014年德国邵宾纳剧院将《朱莉小姐》带到中国的时候,就曾经引起过巨大的争议。

《朱莉小姐》打破了观众对于传统剧场的认知,将影视拍摄的一部分搬上了舞台,一边是传统舞台的表演区域,而另一边则是后期工作者们的操作区域。(编注:当然,这并不是说《朱莉小姐》是该类型呈现里,第一部来内地的)拍摄镜头会通过投影实时投射到舞台上方的大屏幕中,置身剧院,却仿佛看到了一场混乱的电影拍摄现场。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观众能够同时欣赏舞台版和电影版的《朱莉小姐》,可这种做法同时也分散掉了观众的注意力,导致了感官的错觉。

因此,智利魔幻电影戏剧团的做法是,直接隐蔽掉了舞台上的空间,用一块大纱幕竖在舞台中央,让演员加入到电影场景中去,解决了观众注意力会被分散的问题,用电影片段中的公路、楼房、影院等空间的转场营造出魔幻的视觉效果。

这种形式,可以说是《电影女孩》最大的一个亮点。

但我的疑惑并没有因为视听感官的丰富而得到解答。翻开很多理论书籍,里面的内容都会告诉我戏剧是这么一回事:戏剧,是演员扮演角色当众表演故事给人看的一种叙事艺术。

乍一看,《电影女孩》并没有跳脱出这个概念,玛利亚确实是在银幕后面当场表演的,也确实没有缺失当众性这个关键要素。可为什么还是会产生不知道是看了电影还是看了戏剧演出的疑惑呢?

让我们先来看看多媒体影像在戏剧舞台上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位”。它最早出现在1924年,苏联著名导演梅耶荷德(Meierkholid)将字幕投放在三块幕布上,对表演内容和场景的设计做出解释说明。梅耶荷德的学生爱森斯坦也将幻灯、电影等多媒体影像技术运用于舞台戏剧的表演形式当中。这可以说是对多媒体影响最初层次的运用,只是用来配合推进戏剧表演的进程。随着科学技术手段的发展,多媒体的形态也越来越多样,出现了更有创造性的用途。

综合来看,多媒体影响在戏剧舞台上的用途主要有三种:

一是成为扩大舞台张力的工具,作为戏剧舞台整体中的元素与演员童泰,与表演者相互呼应,配合表演者产生逼真的效果,产生类似“裸眼3D”的视觉享受;

二是成为表演手段,比如青春版《狂飙》,舞台上的多媒体影像即是舞台空间的扩充,又成观察演员的视角,引导观众将注意力放在演员的不同角度,从而更好地理解角色的状态;

三是成为提供观察表演的多个视角,与表演同步,增强感官的层次。比如上文中提到的《朱莉小姐》。

而《电影女孩》中,多媒体影像仅仅是通过投屏实现的,并没有把演员的状态实时传递给观众,因此,营造经验的视觉效果的是投影中所借用的电影画面,而不是多媒体影像本身。

从这一角度来看,纱幕彻底遮掉了舞台,投影起到的实际上是舞美的作用,用光影效果替代了实际的空间。观众在观看戏剧表演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有一种在电影院的感觉,这正是因为纱幕与投影取代了真实的舞台空间,尽管观演关系是成立的,但平面化的空间仍然与舞台空间起了冲突,使人不知道看的是电影还是戏剧演出。

在笔者看来,纱幕投影取代舞美的方式确实给了观众以很大的视觉震撼,但这种震撼在电影院里同样也能体验到。而遮掉全部舞台,只用一片纱幕,必然会削弱真实空间的力量。演员在小小的一块纱幕后面进行调度,与观众之间的互动性减弱,虽说适用于原著小说的故事容量,却也降低了故事性。这样一来,故事之外的舞台形式就成为了演出的最大亮点。在演员的真实表演与投影的虚拟场景之间,表演者虽然具备当众表演的要素,却已经丧失了在舞台上的魅力,而变成了银幕上的演员。形式上足够创新,但有些违背舞台的本质,因此会导致观众在认知上面的偏差,不知道自己是看了戏还是看了电影。

毋庸置疑,《电影女孩》中多媒体影像的应用令人耳目一新,但戏剧与电影进行有机结合时,还是应当从各自的本质特点出发进行沟通与融合,而不是为了创造新的表现形式而舍弃必要的叙事内核。

新的可能

演出中,玛利亚说了这样一句话:看电影最伤感的是灯亮起来的那一刻,人就必须回到现实。而人生永远不会有什么灯亮起来告诉你这只是一场梦。

对于电影和人生而言,灯亮起或许说明着梦的破灭。而对于艺术创造而言,任何一盏灯的明灭,都充满着无限可能。排除多媒体影像给舞台空间造成的误解,通过《电影女孩》的演出,我们可以解读出智利魔幻电影戏剧团在文化创意层面上的成果。它将电影与戏剧加以融合,足以说明这是艺术家们对表演和舞台空间的一次认真而全面的探索。相信每个走出剧场的人,不管对故事本身的评价与否,都不会忘记这次未曾感受过的经验。

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不管是多媒体影像,还是电影本身,在与舞台空间碰撞交流时会突破技术,营造出更美的表达。

枣儿

挺实在一女的

落笔于2019年9月28日中国大戏院观演后

除标注外,图片为剧照

来自中国大戏院

主编:许安琪 &阿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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