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定意义上,观众可以选择成为舞台上角色的救世主,赐予舞台上的角色以救赎,但这只有在观众打破自身与表演之间的障碍,出手干涉的时候才能实现,有两个人这样做了,一个是这位无法避免自己死亡的老人,另一个,就是那个在戏剧一开始就哭闹起来的孩子。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原标题:评·列文编剧·《孩子梦》 | 跑上舞台的观众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我们从汉诺赫·列文的另一部剧作《大嘴张开》(Mouths Wide Open)开始:

一个孩子和他的母亲赶到剧院看戏,他们要看的是一部残酷的悲剧,主人公在这部戏中受尽了痛苦和折磨。在某一时刻,孩子无法忍受了,试图站起来阻止戏剧继续演下去,以拯救在舞台上哭泣求救的主人公。孩子的母亲把他拉回到座位上,叫他“我亲爱的白痴”。告诉他舞台上的人只是在演戏,戏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

之后,孩子站在主角面前,但这次他什么也不会做,此时,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理想的观众:能够沉默、被动、彬彬有礼地看着别人受苦,而不去干涉。他只会看着,“好像他理解了什么,好像他接受了什么”。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就这样,一直到戏剧的结束,主人公在遭受折磨后,张开大嘴,躺在地上痛苦地死去。一个老人从观众席的黑暗空间来到舞台上,他抗议表演中所发生的苦难:

老人:好吧,现在他死了。接下来还有什么?

只要他还在死去,我们就得克制住自己,

我们即使不是那么情愿,也得静静地看着,

先生们,人们花了大把的钱和时间,

他们在黑暗中坐了两个小时,结果在舞台上看到了更多的黑暗。

你能否给我们一点惊喜,比如说让死人复活,

或者干脆放下幕布,让我们回家。

dropped-head(导演或者剧院经理):你有很多观点,都是对的,我能说什么呢,观众永远是对的。

如果你碰巧是弥赛亚,你复活了他,有什么事情就会发生。

你是弥赛亚吗?

老人:是的,我碰巧是弥赛亚。

dropped-head:你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老人:是的,我能。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老人确实让死人复活了,但几分钟后他自己就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于是舞台上的一个角色站起来,向其他观众宣告:“观众死了”。

这个老人是谁呢?他究竟是弥赛亚,还是一个因为嫌戏不够好看,而着急回家去的老人?剧作没有交代老人的身份,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个谜团。但这部戏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当孩子问躺在舞台上死去的老人是谁时,另一个角色回答他:“他显然是你”。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大嘴张开》(Mouths Wide Open)是一部“戏中戏”,实际上,这种表现手法并不新奇,但列文推陈出新之处,在于他敏锐地察觉到观演关系中蕴含的权力关系,从而给“戏中戏”增添了一种戏剧式的反思:观众是安全的,超脱的,可以稳坐钓鱼台,像上帝一样看着舞台上的人们;而舞台上的人们是不幸的,他们只能像约伯一样,被迫承受无缘无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那么,观众对舞台上苦难的场面负有道德责任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直接牵绊出了另一个问题,即:上帝对世界上的大屠杀负有道德责任吗?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一定意义上,观众可以选择成为舞台上角色的救世主,赐予舞台上的角色以救赎,但这只有在观众打破自身与表演之间的障碍,出手干涉的时候才能实现,有两个人这样做了,一个是这位无法避免自己死亡的老人,另一个,就是那个在戏剧一开始就哭闹起来的孩子。显然,作为聪明的观众,我们知道没有人在舞台上“真正”受苦。这仅仅是一种表演,孩子们的介入在许多方面确实是天真的,甚至是“愚蠢的”。然而,这种“愚蠢”的行为最终成为唯一的道德上的救世主行为。

汉诺赫·列文在这部戏剧中更加鲜明地提出了一个存在主义式的结论:弥赛亚并不能够避免自己的消亡,但是人可以祈求弥赛亚的降临,或者选择成为弥赛亚。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观众对演员的注视,这不仅是一个戏剧问题,也同样可以成为一个政治伦理问题。

《孩子梦》的第二幕舞台提示是这样的:“能上船的都上船了。下面,摇摇晃晃的栈桥上,是上不了船的。舷梯上,船长叼着烟斗。一两个船员做着起航前的准备工作。母亲领着孩子一路飞跑,冲上舷梯。栈桥上,人群里,有个妒活之人,对有机会上船的人指指点点”。

这里建构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幸运和不幸,事不关己抑或生死攸关。在这样的空间中,观看抑或拒绝观看,干预抑或不干预别人受苦,变成了一种社会定位,处在这一空间中的人,籍由此时的选择获得自己的道德身份。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一个更大的选择出现在第四幕《弥赛亚》中,死去的孩子由他的母亲陪伴,走向尸体堆。结果,尸体堆中流传起了一个预言,冥冥中存在一个“生命之杯”,当它被装满时,所有的亡童都将会复活,而即将到来的这个孩子的灵魂将填满最后的一点。因此,孩子们热切地等待着母亲最终放开她的儿子,把他交给死者。

再多一个孩子死去,再多一点痛苦,再多一点暴力,救赎就会到来。对这些亡童来说,流血是为即将到来的救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让人联想到阿以战争抑或巴以冲突)。也许这正是汉诺赫·列文的嘲讽,亡童们最终迎来的是这样一位弥赛亚:

“弥赛亚”身着大衣,大胡子,还提了两只大行李箱,像个串巷的货郎。他直往尸堆跑去,神色慌张,像是有人追他,连成堆的尸体都没注意到,撞个正着。他栽倒在尸堆上,终于瞧了个清楚,吓得连连后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弥赛亚”只是试图把他手提箱里的金表藏在尸体中间,然后,为避免被抓住,他也把自己藏在尸体中间。被士兵发现后,“弥赛亚”并没有像孩子们期望的那样与他们战斗,而是用金表贿赂他们,赎买了自己的生命,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这些死去的孩子。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只是偶然来到了死去的孩子们的世界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一堆孩子,当他不小心撞到他们时,他的反应是恐惧和怀疑。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应该”在那里,不“应该”成为那个注定要履行救赎的角色。

他买了之后,他的生活从士兵和指挥官试图逃离和背对准死去的孩子,一个孩子要求他:“弥赛亚,你为什么逃避真相?”。这名男子的反应令人惊讶:

【“弥赛亚”只觉着后背发凉,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仔细打量那群士兵——他们只顾摆弄手上的表,没人注意他;又将目光投向尸堆——死孩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弥赛亚”慢慢往回走,走到尸堆前,跪了下来,两臂张得开开的,像是要把所有的孩子都揽在怀里,又深深施一大礼。指挥官注意到他,不胜其烦地说】

指挥官:你!又来这招!

【“弥赛亚”被他一枪爆头,栽倒在尸堆上,死掉】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弥赛亚”在这里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比起那些拥有权力和权威的人,“弥赛亚”卑躬屈膝,一无是处。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假的弥赛亚,一个偶然来到现场却无法提供任何救赎的人,他为什么要再走回去跪了下来?为什么一旦他被命令停止逃避真相,就回到死去的孩子们身边?

在《安魂曲》中,有过一个类似的场景,一位年轻的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她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那个经营棺材铺的老人,这位老人动了恻隐之心,愿意为她的孩子打棺材,并听这位母亲诉说她的遭遇。年轻的母亲认为这个老人是圣人,而这个老人的回答是:“如果你急需一个圣人,那么我是个圣人。”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列文的戏剧包含了一系列看似“失败”的弥赛亚,他们试图将他人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但总是失败。他们无法实现对世界的任何一种彻底的救赎,徒劳无功,碌碌无为。甚至于,通常出现在舞台上不久后,这些弥赛亚就因为种种原因而死去了。但是,对汉诺赫·列文来说,也许弥赛亚行为的本质与实际的“成功”无关,与要达到的特定目标无关。弥赛亚不是特定的某些人(被上帝涂了油膏)相反,他是一种抉择,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的选择时刻成为弥赛亚。有些人可能不会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都是救世主,但机会可能会偶然降临在她身上,也可能在那一刻之后立即消失。

话剧《孩子梦》上海场演出剧照

在《孩子梦》中,这个虚假的“弥赛亚”在这一个回头的时刻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弥赛亚:“弥赛亚”决定承担起那些等待他的行动,并接受孩子们赋予他的角色,于是就在这一刻,救赎实现了。

在当代以色列话语中,“弥赛亚主义”一词与政治与神学的冲突交织在一起。汉诺赫·列文的存在主义式思考,也许未必具有多么大的现实意义,但至少,在媒体已将苦难打扮成一种奇观表演的当代,在一个把苦难变成戏剧的社会里,正是戏剧提供了道德干预和拒绝文化规范的模式——这一点弥足珍贵。

郝穆明

上海戏剧学院戏剧影视编剧专业研究生

四肢短小,腹大如鼓,昼伏夜出,杂食

落笔于11月9日上汽·上海文化广场观演后

图片为剧照

上汽·上海文化广场演出场剧照

摄影 郑天然

封面图为北京演出场

摄影 塔苏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