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要寫好,我以爲至少包括這樣幾個因素:靜而不躁,文而不野,潤而不枯,簡而不繁,整體上呈現出樸實無華、自然本真的藝術風貌。

  讀弘一大師的書法,我們能夠感覺到這樣一種境界。

  好在靜而不躁

  浮躁,是精神信仰上的無所適從、拜金主義和缺乏人性的惡性競爭,讓人們常常處在焦慮、無奈、沮喪之中。浮躁便是這種情緒和心結的外在顯現。浮躁,表明我們的幸福指數並不高,它是一種多發和常見的病態,是阻礙我們取得事業更大成就、獲得生活更高質量的大障礙,也是從事藝術創造(包括書法)的大邪魔。

  看大師書作,你會感到一種莊嚴的靜謐。那些安穩、妥帖的字,絕不像時下那些追求展廳效應人士的書法,張牙舞爪、狂怒乖張、面目猙獰(好此味者,或謂之“奪人眼球”、 “衝擊力” 、 “創新性”)。

  弘一是如何讓自己的書法擁有這種靜謐氣息的呢?

  首先是作者心態好。沒有安靜的心態寫不出安靜的字宋。弘一法師是在歷盡人生繁華後,由一翩翩濁世佳公子,自願皈依佛門,自稱“朽人”的。絢爛之極歸於平淡,他皈依得徹底而純粹,徹底到超然塵外,成爲一代律宗大家。他曾有多種才藝:書畫、金石、詩文、戲劇、音樂、藝術、教育。入空門之後,通通拋舍了,只留下書法作爲傳播佛學思想的工具和途徑,他把書法看作符號或者即是佛法本身,他說: “我的字就是法,居士不必過分分別。” (王麗新《一輪明月耀天心》)因而它不是爲書法而書法,爲藝術而藝術,他更看重的是文字表情達意的功能,他不是在展覽或炫耀自己書法方面的造詣與才華。有了這樣的心,筆下自然一派肅然、寂然,平穩沖淡,恬靜自適。

  另一方面,則與他的書寫習慣相關。

  他寫字多是行楷書,不講究大小參差、錯落有致,也不講究字與字之間的牽繞連帶。字的大小基本一致,而且筆劃的粗細變化亦不大。這樣的寫法易成“算子”。他是如何“破”的呢?通過字的欹側和每個字個別筆劃的強調。這種欹側和強調的幅度並不大,很好地把握了一個“度”。如果這個幅度較大,那就是“地震”、 “海嘯”,就談不上“靜”了。米芾的“刷字”、 “快劍斫陣”,黃庭堅的“長槍大戟”,那就“動”得厲害。

  好在文而不野

  野狐禪並非全要不得。在書法創作上,一些人爲竭力打破固有的審美定勢,故意以粗魯、粗野的面貌出現。如傅山的書法美學觀就是一個例子: “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但是這種面貌要內蘊着銳意革新的精神,要在對傳統的全面審視、清醒認識的前提之下,這樣的“野”纔可能是一種張力,一種新生,可謂野其皮相而文其內核。如果是盲目地大膽妄爲和爲所欲爲,只能寫出惡札。

  觀弘一大師的書法,文文雅雅、一派雍容,那樣的內容(多是經文)就該配那樣的字。那不是華貴的廟堂氣,不是寒儉的山林氣,不是鋒芒畢露的才子氣,更沒有倫父愚氓的痞子氣。

  弘一大師的書法常以對聯形式出現,內容取自佛教經典。字與字之間隔得較遠,大概有三分之二個字的距離,給人疏落空闊之感,一個字是一個字,文質彬彬,很好地體現出“計白當黑”的美感效應。

  字距章法上體現了“文”,單獨一個字也體現了“文”。弘一的字,看上去“點”比較多,短的橫、豎,都讓他簡化爲點了,如“普”字中“並(繁體)”的兩豎,“日”的下面兩橫, “衆(繁體)”字上面的兩豎等等。化橫、豎爲點,即是“點到爲止”,即是佛之“空”,道之“無”。

  好在潤而不枯

  潤往往墨太濃,墨太濃,則招“墨豬”之誚,書法史上徐浩、蘇軾、劉墉,都遭遇過這種偏激的譏刺。爲此,蘇軾特別告訴人們他並沒有學過徐浩,而是稱自己的書法是“綿中裹鐵”,有骨有肉。

  弘一大師的書法字形瘦長,即使無一渴筆,無一飛白,墨濃如漆,亦不嫌臃腫。如果像蘇軾那般取左右橫式開張,或如朱耷那般取方圓字態,那極可能給人用墨過豐之印象。上下取勢,較好地解決了飽滿黑亮和態濃肥膩之間的矛盾。

  弘一書法,字字筆筆,皆真真切切,一絲不苟,筆劃搭接都交待得清晰明白。彷彿稚拙,其實是爛漫的禪趣:每一字一劃,都滲透、灌注着他的虔敬心、樸素心。

  墨分五彩,在中國畫中特別講求濃淡乾溼,一些書法作者亦採用這種手法,讓自己的書法呈現出多姿多彩的深淺、枯潤、老嫩的變化,以期給人較強烈的視覺印象。而弘一隻是一味地潤澤,達到一種純然混一的境界。

  好在簡而不繁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鄭燮)中國藝術都講“簡”。中國畫講簡,重寫意不重寫形,畫面塞得太滿,透不出氣來,被認爲是失敗之作,這與西方美術不同。詩歌也是這樣,講求錘字煉句,以一抵十,漢語言文學中沒有太長的詩歌,沒有古希臘、古印度那樣動輒數萬、數十萬行的史詩。書法亦然,簡淡也是一種至美,一種至趣和追求。

  書法史上,字寫得乾淨、簡約的,朱耷是一個典型。

  弘一大師的字也利索、簡潔。上面說的“橫豎”化“點”,實際上也是一種簡;一味潤澤,不求變化,也是一種簡:筆劃粗細的大致相同,不求中鋒、偏鋒的對比、筆劃寬窄的對比,還是一種簡。

  還有一點,在弘一書法中,筆劃是能省則省,女口“愛”字不力口中“心”, “雨”字四點簡作兩點,等等。借用他的對聯,可謂“一即是多多即一,文隨於義義隨文”。

  另外,弘一對橫劃的處理值得注意,起筆無跡,不經醞釀,執筆即宋,猶如橫空出世、天籟之音,不能以常法度之。這也是一種簡。

  弘一大師去世前三天,寫下了絕筆“悲欣交集”,以四個大字回顧和總結了自己的一生,真是簡練之至,意蘊豐贍之至。

  從以上幾個方面的簡單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觀感:弘一大師的書法是質樸自然的,沒有任何造作與奢華,像一輪明月靜靜地懸在蒼穹,灑給人心以清輝。

  妙峯在《弘一法師手書嘉言集聯·序》中雲: “我們不難發現,弘一大師的作品沒有火氣,沒有刀斧痕跡,字如其人,不顯山,不露水,以‘平民’、‘布衣’泯跡於叢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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