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来访的美国人看见一个图书馆没有书籍,就寄来一板条箱的书,可是这个年轻人虔诚地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用塑料皮儿包好。我会带她们去图书馆,那个满是书的地方,她们将会上学,将来当老师——我老师对我说过,我是能当老师的。

原标题:诺奖得主多丽丝·莱辛:别忘记那些远离诺贝尔奖的人们

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10.22 — 2013.11.17),被誉为继伍尔夫之后最伟大的女性作家,于2007年10月11日获诺贝尔文学奖。本文选自她的诺奖演讲“远离诺贝尔奖的人们”。

[英]多丽丝·莱辛 杨振同 译

01

我站在一个门口,看着那乌云般翻滚的灰尘,就在这里,有人告诉我说,还有没有砍伐的森林。昨天,我在树桩和大火烧过的灰烬中间驱车数英里,1956年,这里曾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森林,现在全毁掉了。人们得吃饭啊。他们得有柴火烧火啊。

这是80年代初的津巴布韦的北部,我在看望一个朋友,他曾在伦敦的一所学校里当教师。他在这里,用我们的话说,是“援助非洲”。他是个温和的理想主义者,他在这里这所学校所看到的一幕,使他感到震惊,继而感到压抑。他很难从这种压抑中缓过劲儿来。这所学校和独立后建的所有学校一样。有四间房子,一间挨着一间,直接在泥土上盖了起来,一、二、三、四,其中一头儿有半间屋子,算是图书馆。这些教室里有黑板,可是我的朋友把粉笔装进了衣袋里,否则的话,就会有人把粉笔偷走。学校里没有地图册,也没有地球仪。没有课本,没有练习本,或圆珠笔,图书室里没有那种学生愿意拿起来读的书:都是些从美国大学里弄来的大部头的书籍,拿起来都沉甸甸的,还有白人图书馆不要的书,侦探小说啦,或者是《巴黎的周末》或是《幸福寻找爱情》之类的书名儿。

有一只山羊试图在一些老草里觅食。校长挪用了学校的资金,被停职了,从而引发了我们大家都很熟悉、但其环境却通常是更严峻的问题:这些人明明知道,大家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但他们怎么还是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的朋友什么钱都没有,因为一发工资,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大家都找他借钱,而且可能永远也还不了他。学生的年龄从6岁到26岁不等,因为有的学生早年没有上学,现在来这里补习了。有些学生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每天早上都要走许多英里的路,过几条河。他们没办法做作业,因为村子里没有电,而趁着燃烧的木棍那点儿亮光学习是不容易的。女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和上学之前还要挑水做饭。

我和朋友在他的房间里坐着,人们就不好意思来串门,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来要书看。“您回到伦敦后,请给我们寄些书来吧,”一个男子说,“他们教我们读书,可是我们没有书啊。”我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向我要书。

我在那里待了几天。风卷着尘土刮个不停,由于水泵坏了,就缺水喝,女人们就又从河里汲水了。

另外一个从英国来的教师,也是理想主义者,他看到这所“学校”的面貌之后就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到了最后一天,是学期末了,他们宰了一头山羊,把山羊切成一块一块,堆积起来,在一个很大的罐子里煮。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这顿期末盛宴,煮山羊肉,喝粥。盛宴还在进行的时候,我就开车走了,回到那座森林里,在那烧焦的灰烬和森林里的树桩中间穿行。

我认为,这所学校的许多学生都不会获奖。

02

第二天,我来到伦敦北边的一所学校,一所非常好的学校,学校的名字我们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一所男校。大楼、花园都建得很漂亮。

这些学生每一个星期都有某个名人来访,这些名人可能就是这些学生的父亲啊,亲戚啊,甚至就是他们的母亲,这自然而然也在情理之中。名人来访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情。

我脑子里还在想津巴布韦西北部那所尘土飞扬的学校,我看着那一张张温和地期待着的面孔,试图给他们讲一讲我上一个星期所见到的东西。教室里没有书籍,没有课本,没有地图册,甚至墙上都没有钉上一张地图。在这所学校里,老师们求我给他们寄些能教他们如何教学的书籍,他们自己也才十八九岁呀,而他们却求书若渴。我对这些男学生讲,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向我要书读:“请给我们寄些书来吧。”我在这里演讲,我敢肯定,在座的各位都会知道,那一刻,你看着那一张张面孔,但那些面孔却是茫然的神色。你的听众听不懂你所讲的事情:他们头脑里没有这种形象,和你给他们讲的东西联系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讲一所学校矗立在乌云般翻滚的尘土中,那里缺水,那里到了学期末,杀一头山羊在锅里煮煮吃了,就算是期末的盛宴了。

他们真的是不可能想象出这样的赤贫状态吗?

我尽了最大努力。他们都彬彬有礼。

这一群学生中,有人将会获奖,对此,我很有把握。

后来,演讲结束了,我像往常一样,问老师们图书馆怎么样,学生们读不读书。在这里,在这所名校里,我听到了我去中小学甚至是去大学时总是听到的话。

“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些男学生当中,有许多人压根儿是一点儿都不读书,图书馆利用率不超过一半。

“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是的,我们的确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大家都知道。

我们生活在一种支离破碎的文化当中,几十年前我们认为确定无疑的东西,现在遭到了质疑。现在,青年男女上了很多年的学,到头来却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什么都没有读过,只对某一个专业比如说计算机,有所了解。

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是一个惊人的发明,计算机、因特网和电视机,一个革命啊。这不是我们,人类,所经历过的第一次革命。印刷革命,虽然不是在短短几个星期就进行了的,其进行的时间要长得多,但是这场革命改变了我们的思想以及思维方式。我们这群盲从者,和过去一样,对这场革命是全盘接收,从来不问一问“有了这种印刷的发明,我们现在会怎么样?”正如我们从来不停下来问一问,我们,我们的思想随着这种新的因特网的到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因特网这种东西吸引了整整一代人,对它如醉如痴,连相当理性的人都会承认,一旦上了网,就很难下来,他们就会发现,上博客啊,博格什么的,就这么一整天就过去了。

就在不久前,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有一点点文化的人,都敬重学问,敬重教育,对我们那巨大的文学宝库心怀敬意。当然了,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处在那个快乐的状态之中时,人们会装作看书,装作敬重学问,然而有据可查的是,劳动人民向往书籍,劳动人民的图书馆、书院以及十八、十九世纪的学院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阅读、书籍曾经是普通教育的一部分。老一辈的人和年轻人谈话时,必须明白教育要读多少书,因为年轻人知道的要少得多。如果孩子们不会读书,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读过书。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一悲哀的故事。

然而我们却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03

我们想到了那句古老的格言 “读书使人充实”——就不要提那些个和吃多了有关系的笑话了——读书可以使人充分掌握信息,了解历史,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

然而我们不是世界上仅有的人啊。不久前,有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她说,她去了一趟津巴布韦,在一个村子里,他们三天都没有吃饭了,但是他们在谈论书籍,在谈论怎么样才能搞到书籍,在谈论教育。

我参加了一个小小的组织,当初建立这个组织的初衷就是把书籍运到这些村子里。还有一班人马,通过另一条线路,走访了津巴布韦的基层。他们报告说,这些村庄可不像人们报告的那样,里面到处是聪明的人,有退休的教师,有在度假的教师,有放了假的孩子们,还有老人。我自己出资做了个小小的调查,了解人们想读什么书,发现结果和一个瑞典人的调查结果一样。这个瑞典人的调查我了解得不多。欧洲人想读什么书,那些人就想读什么,如果他们还读一点儿书的话——就读各种小说,科幻小说、诗歌、侦探小说、戏剧、莎士比亚,而像如何开立银行账户之类的实用性书籍,在这个书单上则排名比较靠后。莎士比亚所有的作品,他们都知道名字。为村民们找书的一个问题是,他们不知道哪些书能弄得到,所以一本学校指定的书像《卡斯特桥市长》就很受欢迎,因为他们知道那里有这本书。《动物农场》在所有的小说里最受追捧,其原因也是不言自明。

我们那个小小的组织从我们能搞到书的地方弄到了书,可是要记住,一本从英国寄来的平装本的书可是要花上几个月工资的哟:这还是穆加贝的恐怖统治之前的情况。现在有通货膨胀,一本书要花上几年的工资呢。然而带了一箱子的书到一个村子里去——要记住汽油可是短缺得厉害着呢,人们满含热泪迎接那箱子书。图书馆可能就是在一棵树下面的砖摞上架一块木板。一个星期之内就会开一个扫盲班——识字的教那些不识字的,叫公民班——在一个偏远的村庄,由于没有用汤加文写的长篇小说,有几个小伙子就坐下来用汤加文写起小说来。津巴布韦大约有六种主要的语言,这六种语言的小说都有,有暴力,有血亲相奸的乱伦,充满了犯罪和谋杀。

我们小小的组织从一开始得到了挪威的支持,后来得到瑞典的支持。但如果没有了这种支持,我们的书源就会枯竭。我们把津巴布韦出版的长篇小说,还有实用性的书籍,寄给那些渴望得到书籍的人们手中。

据说是,一个民族得到其应该得到的政府,但是我认为津巴布韦的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必须记住,这种对书籍的敬重之情,对书籍的渴望之情,并非始于穆加贝的统治,而是在此之前,白人统治时期。这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现象,这种对书籍的渴望之情,这种现象,从肯尼亚到好望角,随处可见。

这使人联想到一个事实,尽管是不大可能的:我实际上是在一个泥棚房,茅草屋里长大的。这种房子总是到处都有,只要那里有芦苇或茅草,适当的泥巴和砌墙用的杆子。比如说英国的萨克逊人。我长大的那座房子有四间房子,一间挨着一间,而不是一整间房子,问题是,这座房子里充满了书籍。我父母不仅把书籍从英国带到了非洲,而且我母亲还从英国给她的孩子们订购书籍,那些用牛皮纸包裹的一包包书籍曾是我童年生活的乐趣。一座泥棚房,但是充满了书。

有时候,我会收到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们写来的信,那个村子可能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就像我们一家人住在我们那宽大的泥棚房里一样),信里写道:“我也要当一个作家,因为我住的房子和您过去住的房子一模一样。

然而这里面有困难。不。

没有书籍的房子里是出不了作品,也出不了作家的。

这里面有差距。有困难啊。

我在看最近几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的演讲。以成就辉煌的帕慕克为例。他说,他父亲有一千五百册书。他的才能并非空穴来风,他和伟大的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以奈保尔为例。他提到,他的家族都对印度的《吠陀经》记忆犹新。他父亲曾鼓励他写作。当他有权到了英国,他利用大英博物馆。所以他紧紧贴近这一伟大的传统。

让我们再以约翰·库切为例。他不仅是紧紧贴近这一伟大的传统,他就是这个传统:他曾在开普敦教授文学。多么遗憾啊,我从来没有上过他的课,让那个美妙而勇敢的、大胆的大脑教教我。

要写作,要弄文学,就必须和图书馆、书籍、那个传统有密切的联系。

04

我有一个津巴布韦的朋友。一个作家。黑人——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他靠阅读果酱瓶上的标签,水果罐头上的标签自学会了阅读。他在一片我曾经开车经过的地区长大,这是一个农村黑人聚居地地区。土壤是细砾石,只是稀稀疏疏地长着些灌木丛。那些小屋是贫穷的,一点儿都不像有钱人家那些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一所学校——但是就像我描述过的那所学校一样。他在一个垃圾堆上发现一本别人扔掉的儿童百科全书,并从中学习。

津巴布韦于1980年独立,曾经有过一群很好的作家,真正是一窝歌唱的鸟儿。他们是在以前的南罗得西亚,在白人统治下培养出来的——他们上教会学校,更好的学校。津巴布韦现在是培养不出作家的。是不容易培养出作家的,在穆加贝的统治下是培养不出作家的。

所有的作家别说是当上作家,在识字的道路上都困难重重。我要说,印在果酱瓶上的字和别人扔掉的百科全书并不稀奇。我们在谈论人们渴望标准的教育,他们离这个标准还有很长的距离。一间小屋或里面有许多孩子的几间小屋——一个劳累过度的母亲,为吃为穿而苦苦挣扎。

然而,尽管有这些困难,作家们还是诞生了,另外有一件事我们应该牢记在心。这是津巴布韦,实际上在不到一百年前被征服过。这些人的祖父祖母可能曾经是他们氏族的讲故事能手。口头文学的传统。经历了一代人或两代人,那些记住的故事传承下来,从口头过渡到印刷出来,印成了书。多么大的成就啊。

书籍,根本就是从垃圾堆和白人圈子风化的沙砾堆上捡来的。不过你可能有一捆稿纸(不是打印稿——那是一部书稿——可是得找到一个出版商,出版商会向你支付稿酬,并有支付能力,而且发行书籍。我有好几个别人给我寄来的材料,讲到非洲的出版界。即使在像北非那些比较优越的地方,有着不同的传统,谈论出版界也只是一个可能性的梦想。

我在这里谈论的是从来没有写出来的书,谈论的是那些写不出书来的作家们,因为出版商们不在那里。他们的声音没有人听得到。要估计这才能、这潜力的巨大浪费是不可能的。但是,即便在一本书创作出来之前的阶段,这需要有出版商,需要有预付款,需要有人鼓励,还有别的东西是缺失的。

有人经常问作家们:你是怎么创作的?是用文字处理机?电动打字机?鹅毛笔?还是用普通的速记或打字?然而核心的问题是:你是不是找到一个空间,那个空空荡荡的空间,当你写作的时候,那个空间环绕着你?那个空间就像是一种聆听的形式,一种注意力的形式,那些话语,你的人物要说的话语,就会走进那个空间,思想——灵感。

倘若这个作家找不到这个空间,那么诗歌和故事只会胎死腹中。

作家们互相交谈的时候,他们互相问的一个问题总是和这个空间有关系,不是这一次问,就是下一次问。“这个空间你找到了吗?你是怎么样牢牢抓住这个空间的?

让我们跳到一个很显然是不同的场景。我们在伦敦,一个大城市里。出现了一个新作家。我们就不无嘲讽地问:她的奶子咋样?她长得标致吗?如果是个男作家,就问他是不是魅力超群啊?他英俊吗?我们是在开玩笑,但这不是个玩笑。

这位作家新秀受到追捧,可能会给他很多钱。没有固定职业的摄影师们开始在他们可怜的耳朵边嗡嗡。他们受到宴请,受到赞美,让他们迅速地周游世界。所有这些个东西,我们这些老作家们都见过,我们为这个新入道的作家感到难过。他不知道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他/她受到阿谀奉承,感到很惬意。

但是一年后问问他/她在想什么:我听他们说:“这是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

一些被媒体频频曝光的作家就再没有写过东西,或者是没有写他们原先想写的东西,或写的不是他们的本意。

而我们这些老作家们,在那些天真的耳朵边低声说:你还有你的空间吗?你惟一的,你自己的,必不可少的地方,在那里,你自己的声音可以和你讲话,你独自一个人,你在那里可以梦想。哦,抓住它,别让它跑掉了。

一定得有某种教育。

我心里充满了对非洲的辉煌的回忆,我想要的时候,就能使这些回忆复活,并看看它们。那落日的余晖如今怎么样了,金色的、紫色的、橘黄色的,在傍晚时分在天空中四散开来。

卡拉哈里沙漠中那芬芳馥郁的灌木丛中,那翻飞的蝴蝶、蛾虫和蜜蜂怎么样了?或者,坐在赞比西河河岸上,河水在那芳草萋萋的两岸间滚滚流过,时值旱季,到处是深深的绿色,闪耀着光泽,非洲所有的鸟类都环绕着河岸。是的,有大象、长颈鹿、狮子和别的动物,这些动物比比皆是,不过,那夜空,依然是纤尘不染,黑黢黢的,美妙无比,漫天星斗闪烁不定。

05

但是也有别的回忆。一个年轻人,或许有十八岁吧,满含热泪地站在他的“图书馆”里。一个来访的美国人看见一个图书馆没有书籍,就寄来一板条箱的书,可是这个年轻人虔诚地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用塑料皮儿包好。“可是,”我们说,“这些书寄过来可是让阅读的呀,不是吗?”他回答说:“不,它们会弄脏的,我从哪儿才能弄到更多的书呢?

他要我们从英国给他邮寄教他教学的书籍。“我只读过四年高中,”他求我,“可是他们从没有教过我教学。

有一所学校没有教材,在黑板上写字连一个粉笔头儿都没有——粉笔给偷走了——我在那所学校里见到一位老师,这样教他班上6岁到18岁的学生:一边在尘土里搬动石头块,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二加二等于……”如此等等。我还见过一个女孩子,大概有二十多岁吧,同样是缺少教材、练习本、和圆珠笔——什么都缺,她用一个木棒在地上教学生A、 B、 C,而头顶上骄阳似火,地面上尘土打着旋转。

我们在这儿看到的那种对教育巨大的渴望,在非洲,在第三世界的任何地方,或者是世界各地我们随便叫什么地方吧,在那里,父母亲渴望让他们的孩子接受教育,并借此使他们摆脱贫困,这样对教育也有利。

我们的教育现在遭到了这样的威胁。

我想让各位想象一下,您们自己在南部非洲的某一个地方,在一个贫穷的地区,适逢严重的旱灾,你们站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人们排着队,大都是妇女,拿着五花八门的盛水器具。这家商店每天下午从镇上弄来一大车水,人们在等这宝贵的水。

那位印度人站着,两个手掌根儿摁在柜台上,他在打量一个黑人妇女,她低着头看一沓纸,这沓纸看着好像是从一本书里扯出来的。她在读《安娜·卡列尼娜》。

她读得很慢,嘴里边念念有词。那本书看着很难读。这个年轻的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孩子们抓着她的腿。她怀孕了。这位印度人感到沮丧,因为这位女子的头巾本来是白色的,但是现在,尘土把它弄成了黄色。她的胸脯上、胳膊上都是尘土。这个人感到压抑,还因为这些排队的人们都很渴,可是他没有足够多的水给他们。他很生气,因为他知道,在那里,就在那尘土飞扬的地方,有人渴得要死。本来一直是他的哥哥在守着这个边界贸易站,可是他说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进城去了,由于干旱,他真的病得不轻。

这个人很好奇。他对这位女子说:“你在看什么呢?

“是讲俄国的,”这女子说。

“你知道俄国在哪儿吗?”他自己几乎都不知道。

这位年轻的女子直直地看着他,尽管两眼被风沙吹得通红,但满含着尊严。“我那时候是班上最好的。我老师说,我是最好的。

这年轻的女子接着读了下去:她想把这一段读完。

这位印度人看看那两个小孩子,就拿了些芬达饮料,可是那位母亲说:“她们喝了芬达,会渴的。

这位印度人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但是他弯下腰去拿他身边的一个大塑料壶,塑料壶就在柜台后面。他倒了两大茶缸水,递给那两个孩子。那女子看着她的孩子们喝水的时候,她的嘴在动,印度人看在眼里,就给了她一茶缸水。看着她喝水的模样,他感到心痛,她渴得是这么痛苦。

现在,她把盛水的大塑料壶递给他,他装满水。年轻女子和孩子们紧紧地盯着他,这样他一滴水都不会洒出来。

她又埋头看那本书了。她看得很慢,不过那一段很是使她着迷,她就又看了一遍。

“瓦连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纱,身边环绕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而且显然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非常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欣赏她。望着她,他回忆起听见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所抱着的感情是一种很罕有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接近她所产生的快感不断加强,以至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细茎、菌边往上翻的大桦树菌放到她的提篮里的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激动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张皇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脉脉地向她微微一笑。

这一团印刷品躺在柜台上,旁边是一些旧杂志,一些报纸的部分版面,穿比基尼的姑娘们。

她该离开印度人小店这个避风港了,动身走四英里的路,回到她的村庄去。是该走了……外面排队等候的妇女们都吵着闹着提意见了。然而那个印度人还在踌躇。他知道,这个女孩儿带着两个缠身的孩子,走回家去,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想把那片如此吸引她的文章送给她,可是他并不真的相信,这个腆着大肚子的小姑娘会真的理解他这份儿苦心。

这本或许只有三分之一的《安娜·卡列尼娜》怎么会流落到一家偏远的印度人的小店的柜台上的呢?事情是这样的。

事有凑巧。某一个高官,是联合国的,在他要出差穿越几大海几大洋的时候,他在书店买了这本小说。在飞机上,他在商务舱的座位上坐下来,就把这本书撕成三份儿。他一边撕,一边看他周围的乘客,他知道他会看到震惊的、好奇的表情,但也会有一些逗乐的表情。他坐了下来,系紧安全带,他大声说,说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能听得见:“我长途旅行的时候, 总是这么做。你可不想手里边捧着一本沉甸甸的大部头的书。”小说是平装本的,不过说实话,那是一本很长的书。此君很习惯于他讲话的时候,别人都听着。“旅行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做。”他透露,“这年头儿出门儿旅行,可够苦的哟。”人们刚安顿下来,他就打开那一部分《安娜·卡列尼娜》,看了起来。当人们朝他这边看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奇,他都对他们吐露秘密:“不,这真的是旅行的惟一方式。”他熟悉这部小说,喜欢这部小说,这一独创的阅读方式也的确给这部毕竟是名著的东西增添了情趣。

他读完这部书的那一部分,就把空中小姐叫过来,把那一部分送回到他的秘书那里,他的秘书坐的是经济舱。每一次,这部伟大的俄国小说的一部分送过来,撕毁了,但还可以看,送回到飞机的后舱,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指责,肯定还有好奇心。总之,这一聪明的阅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方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里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永远不会忘记。

与此同时,在那个印度人开的小店里,那个年轻的女子手抚着柜台,她的小孩子们拽着她的裙裾。她穿着牛仔裤,因为她是个现代女性,然而,在牛仔裤外面,她穿着厚厚的毛料裙子,这是她那里的人穿的传统服装。她的孩子们轻而易举就可以拽住裙子,拽住裙子的褶子。

她向那个印度人报以感激的一瞥,她知道,他喜欢她,为她感到惋惜,她出了小店,走进尘土飞扬的风中。

孩子们走过去,哭闹个不停,不管怎么说,她们的嗓子里灌满了沙尘啊。

这很难,啊,是的,是很难啊,这一步又一步地走着,穿过那沙土,在脚下那松软的沙土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难啊,难啊——但是她对艰难已经习以为常了,不是吗?她的脑子里想的还是她刚刚看的那个故事。她在想:“她和我一模一样,头上包着白头纱,也在照看孩子们。我会是她的,那个俄罗斯女孩儿。那里的那个男人,他爱她,会求她嫁给他。(除了那一段,其他部分她还没有看完)是的,一个男人将会为我而来,带我离开所有这一切,带着我和孩子们,是的,他会爱我,呵护我。

她继续赶路。那罐水放在她肩膀上,很重。她继续走路。孩子们听得见水在罐子里溅出来的声音,走到半路,她停下来,把水罐放了下来。她的孩子们在呜呜地哭,在摸水罐。她想她不能打开水罐,因为灰尘会吹进来的。只有到了家,她才能打开水罐。

“等一等,”她对她的孩子们讲,“等一等吧。

她不得不振作精神,继续赶路。

她想:我老师说,那里有一个图书馆,比超市还大,是一座很大的大楼,里面满当当的全是书。这年轻的女子一边走,一边微笑,风沙吹打着她的面庞。我聪明,她想。老师说我很聪明。是全学校最聪明的——她说我是最聪明的。我的孩子们像我,也会很聪明。我会带她们去图书馆,那个满是书的地方,她们将会上学,将来当老师——我老师对我说过,我是能当老师的。她们会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挣钱。她们会住在那个大图书馆的附近,过上很好的生活。

您可能会问,那一部分俄国小说最后在印度人小店的柜台上结局如何?

那将会是一段美好的故事。或许会有人讲这个故事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在赶路,想到一回到家,她就要给她的孩子们水喝,她自己也要喝一点儿,想到这里,她把水罐抚直了。她继续走着……穿过一场非洲旱灾里那可怖的尘土。

我们是一帮子疲惫不堪的人,我们在我们的世界上——我们这个遭受威胁的世界。我们动辄就讽刺甚至是冷嘲热讽。有些词语和思想我们几乎没有用过,它们已经变得如此的陈腐过时。然而我们也许可以恢复一些已经失去其力量的词语。

我们有一座宝库——一座文学的——宝库,这座宝库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人、古埃及人、古罗马人。它一直存在着,这一文学的财富,不管是谁幸运之至,接触到了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它。假如它不复存在了。我们将会变得多么的贫穷,多么的空虚啊。

我们拥有一份语言、诗歌和历史的遗产,这份遗产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一直在这里,总是在这里……

我们有一份故事的财产,由老一代讲故事的人传下来的故事,这些讲故事的人的名字,有的我们知道,有的我们不知道。这些讲故事的人可以往过去走啊,走啊,一直走回到森林里的一片空地,空地上点燃着熊熊大火,萨满教的老巫师们在跳舞,唱歌,因为我们的故事的遗产是在篝火、魔法、灵异的世界里开始的。如今,这一遗产还在那里保留着。

问一问当今的讲故事的人,他们都会说,总是有那么一刻,他们见了火会被触动,我们现在喜欢把这火叫做灵感。这一点可以往回走啊,走啊,一直走回到我们的种族、火、冰的源头,走回到那大风的源头,正是这些使我们和我们的世界长大成人。

这个讲故事的人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编故事的人总是和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假设我们的世界受到了战争的攻击,受到了恐怖活动的攻击,这些我们大家都容易想象得到。让我们假设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城市,海平面上升……然而这个讲故事的人将会在那里,因为使我们得以成长、生存并创造了我们的,是我们的想象力,不管对我们是好还是坏。当我们遭到蹂躏,受到伤害,甚至遭到毁灭的时候,使我们得以重生的,正是我们的故事,这讲故事的人。我们火中的凤凰是这讲故事的人,编织梦想的人,和创造神话的人,在我们处于辉煌的时候,我们最具有创造力的时候。

那个可怜的姑娘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跋涉,梦想着让她的孩子受到教育,我们觉得我们比她强吗?——我们倒是饱食终日,衣食无忧,但是我们在我们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中,感到透不过气来。

我认为,正是这位姑娘和那些三天没有吃饭,但在谈论书籍和教育的妇女们,才有可能给我们下定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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