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這個名字,在當代中國,但凡練過書法的,只怕都如雷貫耳。老先生1928年生人,如今已是92高齡,在書法圈名望之高,自啓功謝世之後,幾乎無人可及。


有人說,如果中國當代書法界,內部有派別分野,那麼奉歐陽中石爲宗主的“歐門”,就是聲勢最浩大的一派。爲什麼,因爲中書協內,他的門生故舊人數最衆,甚至於說,但凡有點名氣的書家,跟他不沾親帶故,完全沒有淵源的,都找不出幾位來。現如今如日中天的陳洪武、盧中南諸位,都是他親傳;連“當代館閣體大師”田英章先生,照樣得言必稱其“大師”。

他在現今的中國書壇,享有極高的殊榮。他是首都師範大學教授,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是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得主,第一屆那是啓功;是中國首位書法學博士生導師、博士後導師;現如今,垂垂老矣的他,還是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風頭之勁,如今無人可擋其銳。


即便對書法毫無興趣的同胞,只要你還上街,還去旅遊,只怕也得“被動”地對他耳目能熟。因爲,近一二十年來,歐陽中石的題字,幾乎遍佈中國所有名勝景點、單位機構,乃至街頭巷尾的公告欄,人稱“招牌題字專業戶”。


平實而言,他論學識,即便不好說多精深,那也是異常博雜的。至少,書,出版之多,讓人眼花繚亂;課,教的也是五花八門,萬境縱橫之狀。大才無施不可,能者無所不能,如此才情,真令人高山仰止,懊惱智商不足。

他早先是北大哲學系出身,中西哲學兼通,似擅邏輯學,上過金嶽霖、馮友蘭的課,獲掛名爲弟子;學詩師從顧隨,填詞功夫來自張伯駒教導;在戲劇界,他也是名票友,曾磕拜過大佬奚嘯伯爲師,遂得奚派真傳;


成年後,向齊白石學過畫;書法呢,北大畢業後,各種因緣際會,得到津門名家吳玉如的指點,自託門下之士。他的一生,親近而受燻炙的師長,都是民國時代就名動海內的人物。如此左提右攜的機緣,當今國內,可能只有吳祖光與新鳳霞的公子吳歡先生可與比試一二了。

他才思敏捷,好作舊詩,出版過《古文體知識及詩詞創作》一類舊體詩詞集與論著——儘管,我翻後只覺他舊詩太普通了,好些連平仄都不對;早期,他任職中學時,連化學物理都教;世間書生,無不是“書齋懶蟲”,可他連運動都是高手,據說大學唸書時,乒乓球與籃球均達國家2級運動員標準。


他常戲稱自己是“無家可歸”者。在中國書法界,甚至在整個文化界,只怕都很難找出如此全擅通喫的異才。他在臺外甥張大春,高陽親傳弟子,同樣怪才一尊,心志何其高傲自負,也不得不斂手,自稱近20年來,對他影響最大的人,除了高陽,就是姑父歐陽中石。



中國書史上有“歐體”,世人共知。而在眼下書壇,據說也有所謂“歐門”。此“歐”,自非歐陽詢,而是歐陽中石之“歐”。說“歐門”,不止是說他書法本身如何了得,可以開宗立派;更在於說,他在書法教育事業上,廣大教化無數。確實,當今書壇,整整中青年兩代人,蒙其容接者,着實難以數計。

他似乎是天生的教育家。上個世紀70年代末,他被調到北京第171中教書。期間,他主抓語文教改,竟敢於撇開彼時國家統編教材,另開爐竈自創一格搞改革。而試驗的結果,是他班上學生,只需初中三年就能夠優勝地學完中學6年的課程,教育界頓時爲之轟動。


在稍後的1980年代,海內承平,他得以破格進入大學,銜命開闢“書法學”專業,依舊獲得巨大成功,化育英才,桃李天下。大概也藉此東風之便,歐陽老先生在當下,有着在世書家都難以匹及的聲望。頭銜一堆,接受的讚譽尤巨。

可隨之而來的爭議也是巨大的:歐陽中石,是實至名歸的大師,還是書以人名式的浪得虛名之輩?


儘管,有些人直批他是“醜書家”,是“村級”,也是很刻薄的,是不公正的攻擊。只是,我向來都覺得,他的書法理論水平,只怕都要比其書作更顯高明。平心而論,與其吹頌他是書法大師,不如尊他爲書法教育家、書法理論家,或許更顯恰如其分吧。

歐陽中石的書法,據傳世之作看,着力點當在於楷書、行書。他的字,風格確實很明顯,路上遠遠一看題字,未見落款,就知是“歐字”。仔細品味,他的路數,其實並不深入吳玉如,而主要是唐碑、魏碑的結合。他行筆有意灑脫輕鬆,其實功底還是碑體。他有些字,假若不是粗製濫造,還是可見魏碑功底是十分紮實的。


帖學方面,他也應該也有用功去博取汲收。暫且不說有吳玉如這個“二王”淵源的師承背景了,他的字明顯可以看出,曾深受王珣《伯遠帖》影響,行草似也有學過近人趙之謙的痕跡。他生性活躍,轉益多師,不主一家,不難想象;不避古今,碑帖皆收,也是符合其生平志趣的。

他的弊端在於,功底很紮實,可當茲茲在唸“自我風格”時,所寫的“歐陽體”,實在是筆畫既很隨意,格調又很滑俗,落了下乘。


當年,書協會員曹大維發文,直接“炮轟”,說他“不懂書法”,“不知筆墨爲何物”,當然是誇大刻薄,是對前輩不敬,不免有意氣用事黨同伐異之嫌。道理很明顯,人家水準再欠妥,那也是貴爲“中書協”顧問、書法專業博導,一個字賣10萬的大佬,你偏說他“不懂書法”,何異釜底抽薪,絕對羞辱過甚了。

但這些閒言碎語,同樣也可證實,對於歐陽老先生,書壇內部是有很多人不服周的。這種不服,除了水準,似還有爲人操守上的——前些年,範曾前妻林岫女士,就公開發難,指責他剽竊學生研究成果、在書協一手遮天云云。


他喜好側鋒,可卻拿去刷字,很多側鋒處理得很不得法。所謂“正鋒取骨側鋒取妍”,“妍”是有了,可渾身無骨,


其字結體,往往有意誇張偏旁,誇張方法還十分固化單一,顯得既直愣,又矜張,給人很奇怪的感覺,無以名之,直覺難受,網上有嘲爲“刀削麪體”的。

“歐陽體”的章法,字間倒也注意到了密切呼應,可


現在,社會上有一種酷評,說歐陽中石的行楷書,筆畫就像中學生拽鋼筆圓珠筆寫字,毛筆最基本的提、按都被放逐了;而論及

所以,從這些點面來看,有人給歐陽老先生冠以“醜書”的大帽子,固然是不合適的——因爲所謂“醜書”當是指那些缺乏功底的譁衆取寵,是以醜陋爲榮,是以腐朽爲神奇,但他的好些字,水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再說句不遜的觀感,歐陽老先生,爲人聰明絕頂,學問馬馬虎虎,書法中下品而已。一個人,在書法教育領域貢獻巨大,並不等於說其藝術水準就高,這是不辯自明之理。他的字,不好太過貶低,可我也只能說,世間有太多“大師”,是社會的浪頭給催上去的,是同儕、後輩及利益相關者給炒出來的,看穿了也就那麼回事。


有人說他“欺世盜名”,這排詆則未免太重太過分,殊失分寸與客觀,不是正常的藝術得失討論。就我所知,老先生是很勤奮,也是很謙退的這麼一個人,應得尊重。他如今92歲高齡了,仍然每日不輟堅持練字,其功力、其精神都可見一斑。他雖當了半輩子的“書法博士導師”,似乎從未公開以“書法家”自居,一再謙稱自己無非“教書匠”,自身寫的字叫“獻醜”。


晚年,他稱自己的書法“無出右者”,表面狂傲,實則還是很謙卑的自嘲:他患有眼疾,右眼已差不多失明,所以凡是右邊的東西,再好看他也視若無睹。他拿自己打趣,說自己的書法,在當代“無出右者”,是幽默的調侃,不是倨慠才高。


這話,許多朋友聽着不服氣,是不瞭解原意而已。這些年,歐陽老先生被誤解,可從無辯解,想是相信這麼一句老話,“歷史自有公論”!——他的書法、乃至他這個人,到底該如何評判,也許這話也同樣適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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