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云新闻记者 顾明君

2017年10月底，知乎大V温柔发出一篇题为《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的帖子，这篇帖子曝光了位于江西南昌的一家叫“豫章书院修身教育专修学校”（下称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的戒网瘾学校的惊人内幕，并在文末呼吁更多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的受害者与作者联系。帖子发出后反响巨大，经过媒体报道，豫章书院专修学校以体罚、殴打、囚禁等方式“教育学生”并伴有剥夺学生尊严等行为被公之于众，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申请了停止办学随后关门。

温柔新帖

对于公众来说，豫章书院专修学校似乎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对于事件中的各方来说，事情并未结束。2019年10月5日，温柔再发帖《因为曝光豫章书院，我朋友被他们报复到自杀。》，讲述了一位曾经参与调查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的女志愿者，因个人信息被泄露不堪压力导致自杀的情况。“这一次，我要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温柔告诉津云记者。

前书院学生报案后进展不顺再度求助 说出志愿者自杀旧事

温柔10月5日发的帖子中提到的自杀的女孩网名子沐，自杀时间为2018年5月，当时温柔并不知道子沐自杀。“我第一次得知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的内幕是来自一名从这所学校逃出来的学生，他当时到处曝光这所学校但到处碰壁，2017年10月，他找到我，他的讲述让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我非常生气，但也明白这是断人财路的事，有风险，毕竟一个学生至少能收几万块，而豫章宣传时已对外宣称治愈了3000人。冷静权衡后，我还是决定管这件事，于是在知乎上发了那篇《中国到底有多少个杨永信》。”温柔说。

帖子发出后立刻火了，越来越多的“受害者”找到他们，温柔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整理信息，有一次甚至三天三夜没有睡觉，有热心人建议他组建志愿者团队，在这样的契机下，子沐还有她后来的男友43加入了。温柔对子沐的第一印象是性格很阳光，很愿意帮助别人，能力也很突出。

豫章书院专修学校关门后，温柔慢慢地淡出了这件事，直到前些天，43和一些“受害者”再度找到他，他才知道当年还发生了那么多“后续”，“2017年12月一些学生就报案了，但直到今天案件仍无大进展，他们希望我能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在向我讲述案情的时候提到了子沐自杀，我非常愤怒，豫章书院关门之前我也被骚扰过，有人打电话、在各个平台发威胁私信，我的个人信息被人肉出来并公开，甚至有人说要一人废我一只手，还有人假冒受害者来找我，说的话漏洞百出，但我没有想到子沐也被骚扰过，而且因此患上了抑郁症直至自杀，所以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1年多，我还是要把这件事发出来。”

子沐男友讲述骚扰过程：寄刀片、血纸巾 直至找到学校

子沐目前仍不适宜接受采访，她的男友43目睹了她被骚扰的全过程。子沐男友43告诉记者，他和子沐是通过豫章书院专修学校志愿者群相识的，这个志愿者团队是纯公益团队，大家的任何花销都由自己负责，并不是有人口中的“利益团体”。他和子沐被分到一组，子沐负责数据整理和文案写作，他负责信息采集、对外接触和文案审核。子沐的岗位需要和“受害者”直接接触，但实际上找到子沐的人身份很复杂。

“2017年11月开始，有些人开始想方设法套取我们这些志愿者的个人信息，比如潜入我们为‘受害者’组建的群，假冒‘受害者’甚至记者与我们联系，子沐的个人信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泄露的。”43说。

43回忆，2018年1月前后，子沐开始被报复，她所有的个人信息，包括但不限于姓名、学校、身份证号、家庭住址、父母关系等全部被别人掌握，“子沐会接到骚扰电话，微博、知乎、QQ上都会接到辱骂私信，还曾被用过‘呼死你’，他们给我们发诱惑性邮件，取一个类似‘我是受害者，有情况和你们说’这样的标题，点开以后是一个邮件炸弹，包含木马和病毒，使电脑完全不受控制，我和子沐的QQ都被盗过，追回后发现登录IP是南昌的。我们打码的图片他们可以解码，然后掌握信息。我和子沐还有另外几个志愿者还收到过恐吓快递，打开是刀片或带血的纸巾。“43认为，这些行为都是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的人所为。

对子沐影响更大的，是她的老师同学也开始接到电话骚扰。

从2018年2月开始，43明显地感觉到子沐的精神状况在变差，“她常被老师叫去谈话，每次谈话回来心情都很不好，学校怀疑她加入了非法组织，她一开始只是偶尔压抑，后来就变成了经常自言自语，她的话语表现出她很自责，觉得自己活着都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她的睡眠也开始变差，每天睡眠不超过4个小时。学校知情不可能是子沐自己泄露的，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一是父母及身边人不会理解，二是泄露越多对我们来说越不安全。”

酒精送服6种感冒药及上百片扑尔敏自杀

43与子沐不在同一个城市，43每月会把休假攒起来去看子沐，2018年5月10日至16日，43去看望子沐，16日下午，他被公司临时叫回。“豫章书院也骚扰到了我的公司，所以领导要求我立刻回去。”43说。

43通知子沐室友 子沐在自杀

当晚43与子沐通话，发现异常，晚上九点多，子沐不在寝室，听筒里传出很大的风声。43立即联系了子沐的室友，让她帮助寻找子沐，同时不断地和子沐说话。在断断续续地交流中，子沐告诉他，她买了6种感冒药，还有上百片扑尔敏，用酒精饮料送服，昏迷之前，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大致位置。当晚子沐被送入医院抢救，所幸救回了一条命。

43于17日中午赶到医院，在医院的一楼，他首先被子沐学校的领导堵住。“领导问我和子沐什么关系，问她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非法组织。”43说，“子沐的父亲在与校领导谈话后对我的态度也大变，子沐自杀后，她的室友、辅导员都把我拉黑了，身边人说子沐太傻，被我利用了。5月底，子沐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

43告诉记者，子沐出事后学校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退学，二是留级，子沐曾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她的父亲恳求学校，43则对学校说是他骗子沐加入了志愿组织，最终子沐没有被劝退。“后来她忽然就消失了，手机、QQ都停了，她也退出了这件事，我还是想打听她的消息，听说今年她的病情又有反复。”43叹了口气，因为这件事，他也已从上家公司离职，目前是无业状态。

还曾有志愿者被逼退学

43告诉记者，子沐不是唯一一个被报复的志愿者，还有一位志愿者也曾被逼到退学的境地，“那个志愿者负责技术工作，也是被豫章书院那些人找到了学校去，对方让校方向志愿者转述了4个要求，分别是关闭受害人信息登记网站、退出志愿者团体、发一篇博文向豫章书院道歉、交出志愿者调查的最新进展，如果不配合就一直骚扰。志愿者一开始不愿配合，我们说服他为了保护自己，可以配合，但是没想到，豫章书院那边言而无信，又提了新的要求，要求交出现有的所有志愿者名单和联系方式，并将网上备份的资料删除并直播。”

最后这两个条件，志愿者拒绝了，他最终没有被学校劝退，退出组织继续上学，但后来还是自己申请了退学。“如果没人发现他，他现在应该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了吧。”43说。

吴军豹微博发文称已报警 疑似手机无法接通

吴军豹是豫章书院专修学校的创始人，曾被称为山长，微博上有一个名为“儒水奚“的用户，所在地为江西南昌，这个微博极有可能是吴军豹的个人微博。

吴军豹微博回应

在“儒水奚”这个微博中，有一条发于10月7日的微博被置顶，是对温柔发的新帖的统一回复，博主称豫章书院学校解散后他淡泊讨生活，从来没有要报复之类的想法和行为，指温柔新帖中提到的内容都是编造的，并称如果法律要让他进监狱，他就进监狱，如果不该进监狱，也不该对他搞舆论审判。回应中还提到，他再不会开办这类多事的学校。

吴军豹微博留言

这条微博设置了禁止评论，只有博主一人留言“我算看明白了，无论发什么都会骂，这得花多少钱请水军啊。再不看了，我该说的说完了。谢绝评论，不再回应。”这条博文目前有28次转发，部分转发配文已被删除，留下的转发配文也是网友的谩骂。

10月8日，该微博再发两张派出所照片，称已完成报案。两条微博同样限制了评论。

吴军豹关联企业

当年在豫章书院待过的学生向记者提供了一个疑似吴军豹的手机号，为南昌移动号码，记者两次拨打，均是一接通就被挂断。根据公开信息显示，目前与吴军豹有关的公司还有4家，除了一家名为江西堂渊文文化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还存续，其他3家公司都已吊销，知情人士称堂渊文的法人胡某系吴军豹的妻子，吴军豹掌握这家公司91.14%的股份。记者拨打了堂渊文公司公开信息中的电话，语音提示该号码已暂停服务。

2017年有媒体到吴军豹的家乡采访，同村的村民称他家只是普通农民，但是2012年吴军豹接受江西当地媒体采访时，说自己出身书香门第，据温柔和43等志愿者调查，吴军豹出身农家，文化不高，曾开过网吧，或因多次因收留未成年人上网被举报罚款，网吧倒闭后，他做过生意，后来开起了戒网瘾学校。“他是开网吧的，怎么会痛恨网瘾少年，他不过是什么挣钱干什么。”温柔说。

豫章书院的校内性侵是否存在？

当年豫章书院事件的志愿者如今基本都退出了，只有43还在与豫章书院“受害者”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陪他们走法律程序。“他们报了案，警方也立案侦察了，但是检方一直不批捕，要求补充证据，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人证、物证都有。”43说。

温柔曝光的性侵截图

温柔曝光的豫章书院学生被打后拍照

子沐曾与43讨论学校内或存在性侵问题

通过媒体的报道，豫章书院内曾存在的殴打、虐待的情况都已基本被证实，但43和温柔都表示，豫章书院内很有可能还存在别的触犯法律的行为，比如性侵。“性侵这个事到底有没有，我倾向认为有，我们找到了一些可以确定准确姓名的疑似受害人，这些人不只是豫章书院的学生，有些学生说，他们是在豫章书院的前身龙悔戒网瘾学校中就被性侵过了的，被性侵的学生有男也有女，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事发时年龄最小的不满14岁。”

“性侵这件事我先不说真假，我只说在我们接触过的受害者中，有至少20人提到过吴军豹的大腿和前胸上有浓密的腿毛和胸毛，这些情况如果属实就值得追问，这些轻易不会裸露出的位置的生理特征是如何被这些人知道的？有多大可能他们都是道听途说得知的？还有，我接触了一些豫章书院出来的学生后发现，很多女生都学会了抽烟，有的才12岁，另外她们的性观念很开放，有女生跟我说，她感谢那所学校教会她更加现实，她发现用身体可以换来好处。”43说。

“为这件事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温柔告诉记者，外界曾认为把孩子送进戒网瘾学校的家长是有问题的，但他与家长们接触后发现，大多数家长是不知情的，他们也是被欺骗的。

除了已经关门的豫章书院专修学校，国内还有没有戒网瘾学校？温柔的回答是“还有很多”，“戒网瘾学校收费都不低，有的家长甚至卖房子送孩子来，他们只是希望学校帮他们管教孩子，还给他们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但事实上，在花了重金后，这些被教育过的孩子表现出来的顺从只是出于恐惧，从心底里，他们更加疏远父母，不可能再信任他们。这些学校不断扩大服务范围，不只是戒网瘾，不听话、早恋等问题他们都声称可以‘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是个暴利行业，他们要挣钱。豫章书院发生的事绝不是个例，豫章书院内幕的残酷性在全国同行业里，也许只能算是中等水平。”

温柔告诉记者，再度介入这件事，他希望给这件事做一个彻底的了结，除了努力使触犯法律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更重要的是希望更多人能够意识到民办戒网瘾学校的弊端，应该用专业的方式疏导选择求助戒网瘾学校的家长群体的巨大需求。

温柔发的帖子用到了韩国电影《熔炉》的截图，但在文中对这部电影只字未提，“我觉得两方有相似之处，但不愿外界做一些不好的比较，《熔炉》发生在聋哑学校，戒网瘾学校里的孩子是心里有问题，在外界的眼中，他们都是有残缺的孩子。”

43最近也在看心理医生，在外人看来，温柔、43、子沐、那个最终选择了退学的学生等等所有这些志愿者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可理解，为与己无关的事付出巨大代价，甚至毁掉了学业、生活，面对记者“你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这样做”的提问，43的回答是：“我们不是要对抗谁，只是希望填补那些受过伤的孩子心中的不信任，让他们还能相信，好好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