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承錦是我前夫,更準確地說,是介於男朋友和丈夫之間的關係,我們認識十年,也在這十年間無數次地分手和好,他即多金又好看,簡直是鑽石中的鑽石。

我的朋友都知道他,可他的朋友卻都只見過我,可能是燈紅酒綠太熱鬧,每次我的出場就像是他隨身攜帶的一個裝飾品,還不是那種十克拉的鑽戒,而是精緻好看但卻透着廉價的水晶。

此刻的我,正坐在前往清邁的飛機上,自認爲結束了這段糟糕的關係,準備給自己來一場重生的旅行。

出了機場,辦完落地籤的手續,我很快看到了微信語音通話的請求,是我這次清邁之行的地導,我以李承錦女朋友的身份,讓他的助理幫我訂了全套的行程,地導操着一口流利的東北話,迅速地跟我確認位置。

“你好,我看見你了,戴着大草帽擱T2航站樓的那姑娘吧,是你吧,我再覈對一遍,談依依,還是ABB型的名字啊。”

如果我腦中有彈幕的話,我想已經有10086條慰問他祖宗八代的評論了,可此刻的我沒有一點跟他開玩笑的心情,嗯了一聲,四處眺望。

果然,沒過兩分鐘,一個典型的東北大漢,就從我右手邊的人羣中,手拿紅色的圍巾,和一個蔫蔫的花環連滾帶爬向我行了個大禮--他被絆倒了。

我蹲下身,撿起圍巾自覺掛在脖子上,又撿起花環,實在不忍心糟踐我昨晚剛護理的頭髮,優雅地邁着小碎步扔到了就近的垃圾桶裏,扔完拍了拍手,滿意地笑了。

“對不起啊,大妹子,我太激動了,一不小心就摔倒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宋提查,中泰混血,很高興能陪美女度過這愉快的四天三夜清邁之旅,我們這四天主要……”他侃侃而談,潔白的牙齒和他黝黑健康的肌膚格格不入,但卻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顯得那麼突出,甚至還閃着光。

我想,我一定是這十年太少接觸社會了,每天跟着李承錦在燈紅酒綠裏遊走,每天耳朵裏都是李總王總趙總,每天在麻將桌上討好的都是這些總的太太小三,真的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這種純粹的職業化卻又發自內心看似真誠的笑容了。

可我還是打斷了他,冷着臉問:“酒店在哪裏?怎麼去?”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從業這麼久沒見過我這麼不留情面的人,訕訕地說:“就在湄平河畔,離機場四千米,我開了車,咱們馬上就去。”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自然地接過了我的東西。一路上,他試着和我講話,包括問我的工作,家裏幾口人,有沒有男朋友等問題,但我一直冷臉相對,他也不再多話。

我打開手機,微信上彈出很多消息,但都是一些無聊的通知,李承錦依然是我的置頂聯繫人,沒有任何新消息,我盯着李承錦的頭像,心裏五味雜陳。

2

到了酒店,宋提查幫我辦理入住手續,時不時向對方點頭哈腰。事實證明,有錢真的可以使鬼推磨,宋提查這樣一米八幾的小夥子不照樣得點頭哈腰伺候像我這種所謂的“有錢人”嘛。

從高層的落地窗向外看的時候,湄平河彎彎曲曲繞着這塊土地,我看得恍了神。就在我心猿意馬胡亂思考的時候,宋提查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依舊是陳舊官方的套話,再配上他一口的東北味,簡直是對我耳朵的侮辱。

“依依,咱們明天主要參觀的景點就是古城周圍,在古城周圍有很多著名的寺廟,比如雕刻最美的帕辛寺,殘缺又雄壯的契迪龍寺……”他說完,暗地裏長噓了一口氣,大概是很詫異我沒打斷他。

“我們很熟嗎?”我冷言冷語,他卻摸不着頭腦,滿臉的尷尬和不知所措,我進而解釋道:“你可以叫我談小姐,或者談依依。還有,我已經知道了行程,你給我的E-mail裏面都已經交代清楚了,如果沒什麼事的話,你可以走了。”我一口氣說完,語氣客氣生硬。

他點了點頭,似乎頭一次碰到我這樣乾脆又冷漠的遊客。

宋提查走後,我全身舒展地躺在牀上,腦子想要放空卻還是忍不住地想李承錦知道我走了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是會馬上安排新的女朋友住進他的小別墅,還是像認識我以前,廣撒網,重點培養?想着想着,我就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十點,宋提查竟然開了一輛和整條街格格不入的小三輪。見到我,很是熱情地粲然一笑。我黑着臉,看着面前這輛小三輪,一語不發。

他大概感覺情緒不對,忙擺出專業的姿勢,“談小姐,你第一次來泰國旅遊吧,你可能不知道,古城那邊全是值得咱們去逛的寺廟,道路狹窄,如果咱們開車去的話,肯定進不去巷子,而坐這樣的小三輪,我們可以一邊悠閒地逛寺廟,一邊坐在車裏自由活動。”

“自由活動?怎麼?難道我還要載歌載舞來一段探戈?開着輛小破三輪跟我講情調,你覺得我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還是五十幾歲對生活坦然的大媽?”我連珠炮一樣地發泄情緒,宋提查卻笑面不改,像是老父親一樣噁心地看着我。

“談小姐,你就相信我這一回,不行的話,我馬上換車,一定不會影響您這一天的好心情。”他像所有導遊一樣發揮了和稀泥的本事。

我又不是跟他置氣來的,索性先試試看。

就這樣,宋提查開着這輛小三輪載着我上路,第一站就是帕辛寺。

整個寺廟雕刻精美,佛教元素隨處可見,樸素黝黑的泰國大媽和孩童隨意倚門而站就能讓人忍不住覺得,世界本就這樣樸素美好。

宋提查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揹着介紹詞,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一滴一滴下來,襯衫早已浸溼,整張臉上唯一散發光芒的就是他潔白的牙齒,標準適當的笑容時不時夾雜在他的介紹詞中,恍惚的一剎那,我竟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大概是努力生活的樣子讓我感同身受,又或是他熱絡得有些像在李承錦面前的我。

我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愣了一下接了過去。我繼而說道:“不用介紹了,我也不是佛教徒。”

宋提查喝了一口水,接道:“好,等到了需要祭拜的地方我再給你解釋。”

正說着話,突然被一陣尖銳還帶着口音的辱罵聲打斷,我回頭看去,竟是一羣中國大媽。

“你這個小導遊,是不是欺負我們不會說鳥語?這絲巾我不是讓你和他講一下價嗎?你聽不懂嗎?怎麼還越說越高了呢?”一個身材微胖,身穿白色連衣裙,肉色絲襪,披着花色絲巾的大媽指着她口中的小導遊罵個不停。

身邊的大媽也立刻加入了這場爭吵。

“就是,一個小姑娘欺負我們不會說鳥語。”

“唉,這泰國人啊,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眼皮子淺唄!”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她的工作態度不對,你們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對對對!就說咱們住那個破酒店,什麼玩意啊。”

大媽們一人一句附和着,小導遊是個瘦瘦矮矮的小姑娘,扎着馬尾,看起來年紀不大,不斷地鞠躬,說抱歉,對不起,一遍一遍,四面八方都轉了個遍。

可這羣大媽仗着人多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宋提查尷尬地望着,想上前卻又顧及我,只好一面偷偷看我,一面瞟向那個小導遊。

我悄聲問他,“大媽們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你是說絲巾砍價?絕對不是!寺廟裏的絲巾本來就比外面地攤上的貴一些,而且這些大媽肯定想用非常低的價格買下來,況且大媽們報的旅遊團基本賺不到什麼錢,所以這個價格很難談。”宋提查怏怏地說着。

聽了這話,我立馬衝上去,把小導遊護在身後,直接開始回懟:“你們報了多少錢的團啊?就爲了買一條絲巾就把人家小姑娘罵到這個份上?要我說,阿姨們,你們要是真想撿便宜,路口左轉地攤上隨便挑,既不想花錢還想買到好的,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啊。又不是這個小導遊家賣絲巾,你們至於嘛!”

說完這些,宋提查忙站到我面前,似乎是怕這些大媽動手,我推開他,威風凜凜地站在她們面前,已經準備好迎接下一輪的攻勢。

果然,大媽的戰鬥力沒讓我失望。

“怎麼?甭管我們報了多少錢的團,我們既然花了錢就是享受服務的,你覺得我們不合適,那你合適一個試試看啊!

我們這是正當維權,我看咱們都是同胞,你小姑娘剛剛這一番話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我告訴你,這些小導遊本來就心黑得很,非要拉着我們買這買那,不買就不讓走,你倒是說說,到底是誰欺負誰。”

聽完,我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該相信誰,這時候,宋提查拉着我逃一樣地奔出了寺廟。

耳邊清風徐徐,泰國的陽光炙熱溫暖,連跑起路來的風都是熱的。宋提查掌心微微發涼,大概是剛剛緊張滲出的冷汗。

他牽着我的手,就這樣一路跑,一路跑,似乎給了我一種錯覺,讓我總是不自覺地想起大學時候的初戀,高中時候青澀地寫情書的小男生。

“其實你知道的,對吧。”三輪車開始啓動,我語氣溫和,絕對沒有想和他吵架的意思。

“但誰都不容易,那些大媽也只是來玩一次,多花個幾百塊錢而已,我們要是完不成任務,基本工資都不夠磨嘴皮子的。”宋提查理直氣壯地說。

“這就像叢林法則一樣,大魚喫小魚,小魚喫蝦米,然後有一天,小魚去法庭上把大魚告了,說大魚侵犯了自己的權益,可卻始終不提它自己也是靠侵犯別人權益才活下來的,對吧。”

“所以呢?”宋提查頗有興趣。

“所以,大魚,小魚都不是什麼好人,都不過是黑喫黑。只不過,誰更強就能喫掉誰,主宰誰。”我說完,不再看他,轉過頭看着沿路駛過大同小異的景色。

真是奇怪,以前經常看一些文藝作家寫的洗滌心靈的文章,似乎來一趟泰國就回歸了本心,體會到了生命的意義,立馬覺得自己不該急功近利憤世嫉俗。

甚至朋友圈的文字都是歲月靜好,我心安寧。似乎來一趟泰國生命就得到昇華了。

可這世間的萬般,又有誰不得不遵循規則,與其說我們抵抗不了命運。倒不如說,我們拗不過比我們更強大的人。

3

第二天的行程,是清邁最有名的一項戶外運動,叢林飛躍。宋提查早早就在大廳等我,全副武裝,儼然專業的登山運動員。

今天更是離譜,連小三輪都已經消失,他興奮地告訴我,他幫我們兩報了當地叢林飛越的一日旅行團,一定能安排得非常圓滿。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破天荒地覺得他這個決定非常正確,因爲他前兩天的表現讓我開始懷疑泰國地導的業務能力,現在換別的導遊來,倒也省事。

我依舊穿着連衣裙,頭上是一頂大大的白色遮陽帽。還是李承錦去巴黎的時候忘記買禮物,在機場的免稅店順手買的。你看這個人,對我從來都懶得說謊。

叢林飛躍是Skyline Adventure發明的一項戶外運動,主打地是讓忙碌的城市人重新感受到森林的自然美好,享受在森林裏迴歸自然的感覺。

可當宋提查用蹩腳的英文把Skyline這個單詞告訴我的時候,我真的感覺即幸酸又好笑,和李承錦在一起的十年裏,哪一天不都是整個人飄在天上,又哪一天不是紙醉金迷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我自己。

迴歸自然,呵!還真以爲去一趟寺廟就能脫離俗世一樣。

當我和宋提查氣喘吁吁登上山頂的時候,這項運動才真正開始。這條全清邁最長的索道大約1500米長,共有35個平臺讓我們落腳,爲了體驗更好,宋提查特意爲我們倆安排了兩個教練。

“Are U ready?”教練用英文問我,我點了點頭,很自然地站在前面,宋提查滿臉擔心,我故作輕鬆得對他說:“沒事的,我從來就沒慫過。”

教練倒數着3,2,1,被推出去的一瞬間,只覺得剛剛一直懸着的心落了下來。耳畔是叢林間的蟲鳴聒噪,迎面有混雜着的草木清香,時不時還有突然起飛的鳥羣叫聲,而我需要做的,也就只是拉緊繩索,努力伸展身體,感受每一刻被風拂過的感覺。

我似乎真的做回了我自己,我突然想起了大學專業課老師講的一個知識點,突然想起校門口好喫不貴的手抓餅,突然想起以前醜的要死但一直放在家裏的校服和校徽,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其實只有短短的兩分鐘,而我竟然比過去十年懷念自己的時間都長。陌生的熟悉感籠罩在心頭,突然覺得這個遊戲真的像傳說那樣能讓人迴歸本心。

宋提查一路尖叫,哭着喊着被教練推了過來,落在臺上的瞬間,眼角甚至還有淚花。我指着他不留情面地說:“慫!”

可宋提查卻脫下自己的衣服,遞給我略感歉意道:“把這個圍在腰間吧。”我一怔,這才發現自己的裙子在這樣的運動中似乎很不合適,我尷尬地接過,不再看他,繼續剩下的路程。

約莫過了一半的平臺,宋提查剛落下就揮舞着拳頭把挨他最近的教練打了個人仰馬翻,我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好求助一樣地看着另一個教練,誰知,宋提查接着又把他揍了。我趕忙勸和,努力想要了解事情的經過。

宋提查黑着臉,嘴裏嘟囔着泰語,這兩個教練神色尷尬,但一直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們站起來,順着索道滑回了上一個站臺。我立馬嚷道:“你是不是瘋了?宋提查!現在讓我怎麼繼續剩下的旅程,怎麼走完啊?”

他依舊黑着臉,像個受了委屈的大男生一樣,靠着鐵鏈揹着我不多說話。我向前走了一步,平臺空間狹小,我緊挨着他,氣急敗壞地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就不能說清楚嗎!”

他嘆了口氣,指了指我的裙子,我似乎明白了一點。

因爲我不懂泰語,所以教練全程用對講機講泰語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只有在問我ready的時候回答yes,要求我go的時候全力一擲,向前飛去。可卻不知道,這兩個色情的老男人,在背後用什麼語言來描繪裙子飛揚像個傻子一樣還玩得開心絲毫不知道自己走光了的我。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似乎說什麼都不好。和李承錦在一起的十年,也就像是這滑道上飛來飛去自娛自樂的自己啊。卻不知道,和李承錦一樣的富家公子在背後是一種什麼心態看着我的表演,看着我人模狗樣穿着晚禮服化着大濃妝輾轉在各色戰場,各條索道上。

我握了握宋提查的手,臉色蒼白但強打起精神說:“沒事的,我腰間有你的外套,再說了,我又不是小姑娘,怕什麼。”

宋提查看我沒什麼異常,繼而抱歉道:“對不起啊,給你這場旅程帶來了不好的回憶。”

“哪有,其實如果你不說的話,纔是不好的回憶,你說出來了,並且用實際行動表示你站我這一邊,我就已經很感動了!”這似乎是我第一次用柔軟的語言同他講話,他竟然破天荒的臉紅了。

“只是”我無奈地看着下一條鐵索,聳了聳肩,“我們怎麼回去?”

宋提查又露出了他的笑容,乾淨澄澈,像是溫暖的泰國陽光,他站在我面前,故作顯擺地說:“其實本人呢,在做地導之前,一直都是一個教練員。只是爸媽覺得危險,就不許我再做了,這才退而求其次轉行做的導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褪去了外套的上身確實能夠看到堅實黝黑的肌肉,血管分明,輪廓明顯。

“那我們繼續?”我試探着問。

他做了邀請的姿勢,開口道:“Are you ready?”

“Yeah!”我非常大聲地告訴他。

我真的很開心,宋提查的溫暖讓我感到了久違的純粹和被關心的甜蜜,如果我不是現在的我,如果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剛剛畢業的學生,我想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他。

我落在下一個平臺的時候,聽到那邊他大聲地呼喊:“看我!看我!”

只見他輕盈的身姿在滑道上不停的變換,時而將雙腿掛在鐵索上,時而空翻,陽光透過樹梢落在他劃過的每一個地方,光柱中有他驚起的塵埃,這些塵埃混亂得在陽光中耀眼。

那一刻,我真的很羨慕那些塵埃,真的很渴望變成他陽光裏的一份子。

4

因爲叢林飛躍的關係,我們兩的相處模式也變得不那麼針尖對麥芒,融洽得像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朋友。第三天我因爲叢林飛躍的劇烈運動,一直睡到下午五點才醒來。

睡眼惺忪,打開手機是無數個未接來電,我蜷縮在被窩裏,竟然看到李承錦在半夜兩點給我打的電話。

打開微信,果然看到他不冷不熱的留言:看到後速回電話。

我猶豫着撥了他的電話,可就在快要通了的一瞬間,迅速掛斷。上飛機來清邁的一瞬間,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能再過這樣的生活,你要找回自己,可情感卻讓我依然保留着他的一切,依然渴望他能及時地發現我離開了,能第一時間焦急或者裝作焦急地找我。

可是啊可是,我太瞭解李承錦了,他連禮物都不願意撒謊是自己費力買到的,更何況是如此重要的事,他沒給我打電話,沒找我,說明他根本就不擔心失去我。

我洗完澡,穿好衣服化好妝準備下樓喫一頓大餐,開門的一瞬間,宋提查半蹲依靠在門框,眼睛似乎閉着,鼻翼一吸一合,睡得踏實。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鼻子,他感受到異樣,緩緩睜開眼,一下子跳起來,結巴道:“談小姐,你…終於醒了。”

我嗯了一聲,關上門說:“走,喫飯去。”

“去哪?”宋提查走在我身邊,邊走邊問。

“我今天不準備出去了,害的你等了一天,真不好意思。”我感到有些過意不去,繼而說道:“這樣,咱們一起喫個飯,地點你隨便挑,就當感謝你這幾天的照顧,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宋提查一愣,我能明顯感到他身子僵硬,不自然地說:“你今天的行程就這樣荒廢了,我可不會退錢的。”

我哈哈一笑,轉身很鄭重地說:“真的謝謝你,我已經很久沒這樣開心過了。”

宋提查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像是想起什麼一樣,說:“喫飯的地點我選?”

“嗯。”我點了點頭。

他開心地說:“那我們出發!”

約莫一個小時,我再次和宋提查坐着他的小三輪來到清邁大學後門的一條小喫街上,形形色色的青蔥學子,朝氣蓬勃意氣奮發。

走了不多遠,我們來到一家泰國餐館,他似乎是這裏的常客,我們跟着服務生來到一個小包間,大小剛剛容納兩人,牆壁上掛着泰國特色圖像,看起來很具有本地特色。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宋提查似乎因爲喝了酒格外健談,他端起酒杯朝我說:“謝謝你,依依。”

我也舉起酒杯準備喝下去的時候,他竟然輕輕握住我的手,胡言亂語道:“你真的很stunning!”

“你喝醉了。”我甩開他的手,心想趁我還未陷入他溫柔攻勢的時候,我一定要脫身。

接着,手機又劇烈地響起來,聲音在如此曖昧的環境裏顯得有些刺耳。

“喂?依依,趕快回來,今天晚上我有個場子。”李承錦那混蛋卻好聽的聲音沿着電波傳到了我耳朵裏。

“我們已經結束了。”我看了看桌子上微醺的宋提查,害怕他聽到什麼端倪。

“你鬧夠了沒有?去了一趟清邁就六親不認了?拜了拜菩薩就六根清淨了?你不就是……”李承錦沒再繼續說下去,換了一種口氣說道:“如果今晚見不到你,那你以後別想再回來了。”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想說你不就是一個靠着男人過日子的婊子嘛,不就是一個爲了錢什麼都豁得出去的人嘛。

他掛了電話,我突然覺得自己好笑,我千叮嚀萬囑咐,他的助理還是泄露了我的一切行蹤。甚至,因爲李承錦有錢,所以無論我走到哪,只要他想,就一定能掌握我的一切。

想來也是可笑,我從一開始就動地是歪心思,想着就算臨走也要佔他一點便宜,那人家只不過是順藤摸瓜,我又哪來的道理,哪來的資格覺得是他的助理出賣了我。

5

從餐館出來,宋提查似乎恢復了清醒,一想到明天就要離開,他非要拉着我去海邊走走。

應着他奇怪的要求,我和他赤着腳走在海邊銀白色的沙灘上,月華流瀉,海浪翻滾,空氣中有淡淡的海腥味。他突然抱緊了我,輕微的酒精味道不斷衝擊着我的鼻子,讓我遲疑了那麼一瞬間,沒有立刻推開他。

宋提查似乎處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他一改這幾天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語氣,聲音高昂地說:“談依依,我喜歡你!”

我看着遠方若隱若現翻滾的海浪,耳邊是他粗重的喘氣聲,我突然很渴望來一場暴雨,至少它能讓我清醒地做出最決絕的判斷。

可是我沒有,我任由他抱着我,我突然覺得我本來就是一個壞人,以前貪戀錢財,所以和李承錦搞在了一起。現在,我貪戀這一點點或真或假的溫柔和關心,所以不能義正言辭像個戰士一樣殺伐果斷。

“是,我沒錢,我不像李承錦那麼有錢,有勢力。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員工。”他的話越說越不對勁,我漸漸有些明白。

他認識李承錦,甚至他根本就是李承錦的人,從我走出李承錦家的那一刻開始,我的一切看似在我手中掌握,我以爲我自由了,卻不知道,我依然身處這個遊戲中,只不過李承錦在主戰場看我看膩了,把我放在副本遊戲裏打怪升級。

我像瘋了一樣掙脫開宋提查的擁抱,老天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情,一時間,暴雨紛至沓來。裙子浸了水緊緊包裹住我的身體,我不顧一切地朝海水跑去,記憶也像滾滾浪潮湧入我的腦海。身後的宋提查一遍遍大聲喊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微弱,直到我完全喪失了意識。

我似乎做了個很久很久的夢,夢裏我坐在大學的課堂上,老師在黑板上講解控制原理的課程,似乎一切都沒變。

過了一年,我拿到了保送研究生的名額,可爸爸所在的礦業公司卻因爲無故爆炸讓我的家庭陷入了黑暗,媽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原本優雅的女人從那一天開始,抽菸打牌,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李承錦解救了我,雖然是以近乎買賣的方式,我過上了越來越好的生活,也開始和媽媽劃清界限,靠金錢維繫母女關係。而過去的種種,在我踏入李承錦家別墅的一刻就已經成了過眼雲煙。

只是啊只是,我竟然忘了,還有宋提查。

6

凌晨兩點,我躺在酒店的牀上,宋提查蹲在牀頭櫃的位置,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該騙你,只是你不記得我是你工大的學弟,我以前和你說過話。”宋提查絮絮叨叨開始講述前程往事,我不再假裝昏迷,直直坐起來,披了空調毯在他詫異的目光下坐在了飄窗邊上。

“你也過來坐。”我拍了拍旁邊,看着窗戶下的萬家燈火,霓虹閃爍,將這片土地勾勒的華麗非常。

“對不起,我配不上你。你這麼好的姑娘,我不該癡心妄想,更不該騙你。”他依舊嘟囔着這句話,但說話間,他挨着我坐下來。我往過挪了挪身子,打開飄窗。風猛地灌進來,吹得身上一陣陣激涼,T恤袖口下的胳膊同他的胳膊輕輕摩擦傳來絲絲溫暖。

他不說話,眼神中滿是歉意。我伸出左手輕輕搖着他的臂彎,語氣低沉道:“你覺得你配不上我?甚至因爲李承錦更覺得是在耽誤我,對嗎?”他轉過頭看着我,眼眶溼潤,緊抿雙脣,飄窗上投影出兩個相互依偎在一起的人影。

“但其實我們都一樣,李承錦是有錢,但他就是一個有錢的混蛋。當然,我們也都是混蛋。你看我,大學畢業就沒準備工作,我愛錢,愛不勞而獲,還有一個一塌糊塗的家庭,爛賭鬼一樣的媽媽,我性格偏執,沒什麼朋友,和李承錦在一起的時候每天燈紅酒綠,酒喝到嗓子眼還要摳出來再喝,你說我是好姑娘,可你看我像嗎?”

他微微抬頭,終於肯看向我的眼睛。

“當然,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我語氣故作輕鬆,接着道:“李承錦讓你做事,你卻荒唐到想泡他的女人,你說,你是好人嗎?”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而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所以,我們都不是什麼好人,但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說王八配綠豆,誰也別嫌棄誰。只是想告訴你,我們自己活着都已經如此失敗,就別在通往勝利的路上再給彼此添堵了。”說完這句話,我將握在手裏一直開着微信界面的手機狠狠往窗外一扔,它丟出窗口的一霎那,置頂的李承錦似乎又發來一條消息。

7

回國後,我徹底地離開了李承錦,但我也沒再和宋提查有任何聯繫。我試着好好生活,重新開始新的人生,媽媽也在我的影響下不再渾渾噩噩。

其實見到宋提查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不對勁,他說話的語氣,做事的方式都迅速勾起了我的懷疑。好歹也跟李承錦這樣的人精混了十年,我怎麼會無所察覺呢?

只是我再一次地放棄了我的光,再一次親手毀掉了一切可能。

這十年來宋提查無處不在,在我和李承錦好的第一年裏,不斷地有陌生號碼給我手機裏發短信,那語氣像是勸一個污點少女從良。第二年,因爲我日夜顛倒進了幾次醫院,這個陌生號碼又加上了養生規律生活的勸告。

第四年,夜總會的衛生間我吐得不成人樣的時候,總有貼心的服務員給我送來熱水和毛巾。

可我不敢打擾他啊,一如我大學時代,收到他表白短信的那一天,將本來已經寫好的:“我答應做你女朋友,餘生請多關照。”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地刪掉。從以前到現在,我不是不渴望他,不是不希望溫暖,只是我已身處嚴寒,自慚形穢。

我突然想起臨上飛機前宋提查的那通電話,他無可奈何地發問,“我都已經把自己作賤到這種地步了,我放棄了高薪,花了十年的時間去追隨你,想要把你從那樣的環境中拉出來。可你爲什麼一而再地拒絕我?大學的時候,莫名其妙裝作沒收到我的短信,現在卻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來拒絕我。談依依,爲什麼你能依靠他,卻不能接受我呢?”

那一瞬間,我好想和他解釋,好想告訴他,不是的,不是我不想,不是我不要,只是我不值得。

可千言萬語,萬語千言我都沒說出口。

我很大聲地反駁他,像是給他一個答案也像是給自己一個答案,“真不好意思,你自己也說了,你要作賤自己來配得上我,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是嘛?至於李承錦,我只是把他當作解決問題的方案,而你,宋提查,我從來不敢把你拖到我的生活中來。”

繼而,我答非所問地說:“有時候想想人生還挺不公平的,你看李承錦,生的好長的好,連名字都暗合人生,承錦,不就是繼承錦繡嘛。再看看我看看你,我的名字不過是我媽隨手一劃從字典裏劃出來的,而你呢?提查?泰語裏是勝利的意思吧,可這十年來你爲了一條賤命的我,你真的做到勝利了嗎?”

電話那頭傳來他幾次三番想打斷我的訊號,但我自顧自地說,沉默半晌,我開口道:“忘了我吧,我不值得。”

放下電話的一剎那,面前的世界漸漸模糊,淚水不可抑制地流下來,我擦啊擦卻怎麼也擦不乾淨。

8

三年後,我住在哈爾濱,和媽媽一起在大學的后街上開了一家小餐館。李承錦還是找到了我,有錢人想要找到一個人往往不是什麼難題。只是他平靜地怕人,讓我想起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

他第一次和我說了很多話,零零碎碎整整半個小時,最後,他看着我的眼睛說了令我意外的話,他說我不是在玩你,真的對不起。除此之外更讓我意外地是,他給了我一筆餐館的啓動資金。

就這樣,我和我的搖錢樹一拍兩散,可我第一次覺得,李承錦竟然是個好人。

端午節的時候,學校放假生意也冷清,索性關了店面和媽媽出去散散心,我在網上訂了去帽兒山的一日遊。

當站在叢林飛躍的檔口時,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教練矯健的身姿,隱隱約約似乎是宋提查。

他的身影在叢林裏遊蕩,每跳一步,我的心就痛一下。所有人都爲他的身手矯健感到新奇並拍手叫好,只有我淚流滿面地看着那個身影,看着他在高高的鐵索上花樣百出,看着他像初次見面一樣露出潔白的牙齒粲然一笑。

他越過高山,越過水潭,越過密密麻麻的荊棘林,越過成羣結隊的鳥羣。

而後悠悠盪盪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只是啊只是,親愛的宋提查,爲什麼能越過密密叢林和我初見,卻跨不過現實和我相守。(作品名:《穿不過叢林的他》,作者:言義興。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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