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克书

王熙凤脸上写着一个“威”字,“粉面含春威不露”;林黛玉脸上写着一个“愁”字,“态生两靥之愁”;薛宝钗脸上写着一个“时”字,“安分随时”,袭人脸上写着一个“柔”字,“柔媚姣俏”,晴雯脸上写一个“巧”字,“风流灵巧”……红楼女儿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她们命定的那个字。但在众多女儿中,却有个异类,脸上写着一个“情”字。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

“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一个男人脸上写着“情”,长得如此“风骚”, 纯粹一枚“娘炮”;后世的读者多认为贾宝玉多情、痴情、滥情, 与“色鬼” 无异了。“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原是人世间一“情种”矣!这又让人联想到红学家们考证出来的文末情榜,宝玉:情不情。对一切有情或无情的人和物用心尽情。人们常说,感情是相互的,可在宝玉这里,却是单方面的无尽付出,有时自然得不到回报的,甚至还可能遭遇恩将仇报呢!“情”是宝玉的标签,宝玉的通行证。人间世事,纷纷扰扰,怎脱得开一个情字?

那么曹公究竟赋予了宝玉怎样的“情”面呢?说起来,宝玉的这种情还真极易被世人误解。男儿原本阳刚为美,刚柔相济,亦柔亦刚。可宝玉“怒时而若笑”,“瞋视而有情”,连生气都脉脉含情,自然缺乏刚性;粉面脂唇,顾盼生姿,风流妩媚,不就是女儿之态吗?自然让人误认为风月中人、贾琏贾蔷之辈了;眉眼堆满情思,俨然戏角,偏他又与戏子中的美男子相好,在被误解的基础上又加深一层。

更致命的是,宝玉连丫鬟的气都生,连丫鬟的过错都担待,甚至千方百计讨好她们,有时候甚至有点“奴颜婢膝”了。无怪乎玉钏儿撂不下脸,看到宝玉“一些性子没有”“温存和气”便软了下来,难再为金钏儿的死一脸怒气;无怪乎来相看宝玉的傅试家的嬷嬷看到吹汤一节,说宝玉“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晴雯的嫂嫂多姑娘误以为宝玉是风月高手,一味撩逗,不想宝玉却很讪,多姑娘说宝玉“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 优伶斩情归水月)。

由此可见宝玉的这种“情”不是爱情,无关风月,竟是“人情”。“人之常情”,有关于同情、怜悯、关爱、照顾。(见拙作《石头的心思谁能懂?》)可曹公缘何赋予宝玉这种“情”面呢?

彼时我正读蒋勋先生的《肉身故事与神话世界》,突然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蒋勋写道:“青埂峰下那一块石头,永远锁在普罗米修斯身上的那一块石头,都是神话世界的肉身故事,流浪生死,几世几劫,要了结自己肉身的缘分。”

希腊神话中“众神之王”“众神和人类的父亲”宙斯,有着众多的妻子,他还不断幻化成各种形质,撒播人间爱欲,成为各地的祖先。人类文明之初,也许就诠释了这种“肉身故事”。中国神话中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封神演义》中神人情缘、《西游记》中众多天神觊觎人间欢爱,无一不是历劫的演绎,是为了结自己肉身的缘分。

《红楼梦》以神话开篇,青埂峰下的那块被女娲炼石补天遗弃的那一块石头,日夜悲吟,壮志难酬,它具备了肉身的欲望与感情,悲哀、痛苦、无奈,这种感情无从发泄,郁结于心,伺机寻求出路。得到一僧一道二人的度化,得以下世历劫,受享繁华;神瑛侍者亦欲下世为人,绛珠仙草便趁便去还泪;一起下世的还有很多还愿的男男女女。这块石头被夹带在这些情鬼中间,一同下凡了。在天上有未了之情,因而下世还情。

这里面有一种宿命的悲情:人生而有情,生而痛苦,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需要说明的是,石头之“情”又不同于神话故事中的纯粹肉欲,那是一种鉴乎天地的人间真情,正可谓“情不情”,用今天的话叫“大爱”。花鸟虫鱼皆入眼,贤痴愚顽可堪情。

蒋勋老师写道:“神话是肉身故事,肉身惊恐、怖惧、痛苦、惶惑、流离,世世代代,还在寻找安心之处。……多一点温柔,多一点善良,多一点体贴,多一点平和,多一点安静。”这简直就是对宝玉“有情”的最好诠释。

肉身需要一个安顿,需要“受享”,精神的安顿之处却要慢慢找寻。那些温柔体贴,那些担待关照,其实就是情之所在,义无反顾。迷迷茫茫,纷纷扰扰,何处是吾乡?宝玉多情的一生,黛玉痴情的一生,红楼女儿苦情的一生,无非是在找寻那座安放精神世界的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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