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一線前,秦可歆的父親每天下班還能回家,母親因爲參與醫院防疫工作的要求,獨自住在醫院附近的另一套房子裏。2月12日下午,秦可歆忽然收到母親的消息,父親被派去收治重症新冠肺炎病人的定點醫院。

摘要:湖北有數萬醫護人員在抗疫一線奮戰,他們是高風險人羣,有家不能回。特殊時期,他們的子女承擔起更多的家庭責任,他們支持父母上一線抗疫,又害怕他們出現在感染名單上。有的子女兩個月沒有見到父母,有些家庭僅有幾分鐘交談,有的子女把口罩全部捐給醫院,有的子女主動去醫院做志願者。似乎,他們在一夜間長大。

文 |湛超越

編輯 |龔龍飛

在湖北,有數萬醫護人員在抗疫一線奮戰。他們穿着防護服,守護着感染病房的晝與夜,他們身體疲勞,精神緊張,還需要自我隔離,不少人已經兩個月沒有回家。他們的孩子,在失去父母庇護的隔離期,成爲家裏的支柱,有的人承擔起照顧老人的責任,有的人走出家門成爲志願者,他們最害怕父母的名字出現在感染醫生的名單上,一夜之間,他們的肩膀變得厚重起來。

秦可歆的母親在醫院駐守兩週後,請假回家,她來回爬了88層樓梯,隔着門框,與女兒聊了五分鐘,留下一袋老人愛喫的饅頭就走了。此前,秦可歆的父親所在的科室已有四人感染。

趙夢睿的父親在ICU病房裏總是做最危險的事,給感染者插管。一次,他俯身插管時,患者突發不適,上半身強烈震顫,一口濃痰噴到他的胸口,在白大褂上留下了一塊黏稠的黃漬。儘管如此,當三名危重患者離世時,父親還是在給趙夢睿的短信裏寫道,“你心中‘無所不能’的爸爸真的無能爲力。”

李小月是一個遊戲愛好者,她的母親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常常打斷她的遊戲時間,她有些無奈,直到她的伯父染上新冠肺炎去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李小月才感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1月21日開始,李風被父母送到黃梅縣,此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父母。有時候,他會看着電視機裏的白色身影發呆。在公衆心目中,那些無法看到真容的身影是英雄般的存在,李風卻把他們想象成自己的爸爸媽媽。

“該去還得去”

2月12日下午,秦可歆忽然收到母親的消息,父親被派去收治重症新冠肺炎病人的定點醫院。此外,她沒有再說更多情況。

父親前一夜給新冠肺炎疑似患者做手術,手術持續到凌晨4點多,他下午一上班就收到指令,立即趕赴定點院區,他沒來得及回家,在路上通知了妻子。

去一線,秦可歆全家都知道是早晚的事。“封城”的前一晚,父女倆還在爲小事爭吵,互不搭理。直到父親接到一個電話,得知他所在科室的一位同事被確診爲新冠肺炎,兩人馬上和好了。

除夕夜,飯桌上,秦家在探討上一線的問題,一向話少的父親只說了五個字:“該去還得去。”

正月初二,父母收到醫院的通知,初三上班。一整天,秦可歆一直和父母黏在一起,非常乖巧。夜裏,秦可歆躺在牀上,眼睛對着天花板,腦海裏不斷閃現新冠肺炎的新聞片段。

第二天早上6點,她用100毫升的小噴瓶裝上酒精,又給父母每人準備了三個口罩,擺在客廳的茶几上,提醒他們出門時帶好。

父親所在的醫院劃出了三個病區,用來隔離確診者。父親是醫院防疫小組成員,時常進入隔離病區會診。儘管醫院不是新冠肺炎定點收治醫院,但他所在的科室已有四名醫生被感染。

2月12日,秦可歆的父親(左二)進入隔離區會診。受訪者供圖。

在上一線前,每天下班回家,父親都會和家裏人說,身邊又有哪個同事被派上了一線。他晚飯後都是手機不離身,一邊讀消息一邊情緒高昂地討論疫情的形勢。

自此以後,只要聽見爸爸接到電話,哪怕是半夜,秦可歆都會立刻湊過去問,“我真的很怕爸爸上一線。”

母親是一直支持父親上一線。一聽說父親被派上一線,母親第一時間就發了一條朋友圈:“人間之所以有美好生活,因爲你們赴戰場賦予生命力量。”三個小時後,母親主動跟醫院打報告,要求上一線和丈夫並肩作戰。

第二天,母親的申請被批准了。父母上了一線,家裏就只有秦可歆和一對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光生活無人料理,就連老人的日常開藥都成問題。秦可歆想找爸爸來當救兵,但一連串地發信息,都沒有回覆。

外公外婆並不知道父母上一線的情況,還在樂呵呵地看電視。秦可歆在和父母三個人的微信羣裏寫道,“希望你們還是幸運的醫護人員,希望咱們還是幸運的一家,等你們回來”。

家住黃岡的趙夢睿也有同樣的醫生爸爸。

1月24日的年夜飯特別漫長,趙夢睿發現父親全程心不在焉。母親就跟趙夢睿說:“你爸爸按捺不住,肯定要申請上一線。”父親在黃岡市中心醫院工作,他一邊看新聞一邊在客廳來回踱步,腳步沉重,不時搖頭。在十幾個小時前,黃岡“封城”。

大年初一,趙父就打了申請報告,初三便被派到中心醫院的ICU救治新冠肺炎患者,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家。

這段時間裏,趙夢睿每天都會跟父親通過視頻對話。她不敢詢問父親在醫院工作的情況,怕自己的擔心給父親造成困擾,但又忍不住會從母親那裏打聽一些消息。

抗疫初期,物資緊缺,趙爸爸即使在照顧重症患者時也沒有護目鏡和防護服。趙夢睿後來才知道,在ICU病房裏,最危險的是給病人插管。一次,父親俯下身子給患者插管時,患者突發不適,上半身強烈震顫,一口濃痰咳到父親的胸口上,在白大褂上留下了一塊黏稠的黃漬。趙夢睿在醫生家庭長大,她知道這有多麼危險。

疫情期間,趙夢睿父親每天都去重症病房觀察患者。受訪者供圖。

1月31日是趙夢睿的20歲生日,這天下午3點,父親才喫過午飯,他在休息間隙,給女兒發了一段生日祝福:

“爸爸剛從新冠肺炎重症病房出來,心情格外地沉重,今天夜裏又有三名危重患者從爸爸的眼皮底下永遠地離開了,你心中‘無所不能’的爸爸真的無能爲力。”他繼續寫道,爲了戰勝病毒,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像爸爸這樣的人在一起並肩戰鬥。

李風和李小月是和秦可歆、趙夢睿在同一個醫院家屬院裏長大的玩伴。李風的父母分別在感染科和放射科工作,都是這次抗擊疫情中的“尖刀科室”,他們的反應更迅速。1月20日晚上,鍾南山發佈了“人傳人”消息。第二天一早,李風的父母就把他送到黃岡市黃梅縣的祖父家。至今,李風一直都沒再見到父母。李小月的母親則從正月初二開始便只住在醫院附近的賓館,直到元宵節纔回家。

與父母隔離的生活

上一線前,秦可歆的父親每天下班還能回家,母親因爲參與醫院防疫工作的要求,獨自住在醫院附近的另一套房子裏。秦可歆知道母親膽小,好幾次父親去醫院值班時,秦可歆就讓他不要回來,直接在醫院那邊陪着母親。但母親擔心感染,每次都會將父親“吼”回家。

偶爾回家,母親也只是將帶回來的東西放在門口,不跨過門框,叮囑幾句便走了。家裏的老人喜歡喫醫院食堂的饅頭,2月7日,秦媽媽特意回家送了一次饅頭。

回家並不容易。秦可歆家的小區11棟樓已全部確認有新冠肺炎患者,所有的物業工作人員都穿上了白色防護服。秦可歆家住在18層,爲了防止密閉空間的感染,他們一家不乘坐電梯,而是爬樓梯。秦母在醫院工作的病房在26層,送回這一袋饅頭,要來回爬88層的樓梯。

2月20日,秦可歆母親在定點院區工作。受訪者供圖。

秦可歆見到媽媽回家,就想擁抱她,可還距離兩米遠就被媽媽叫住了。秦媽媽將饅頭放下,兩人隔着門框聊了不到五分鐘,媽媽就扭身離開了。

父母不在家的日子裏,秦可歆擔起了照顧外公外婆的重任。兩位老人都年近八十,患有哮喘、腎衰竭、心力衰竭等基礎病,秦可歆對父母保證,“完全沒問題”。

外公外婆隔三差五就想出門遛彎,秦可歆每次都要花上半個小時勸說他們。後來,秦可歆發現,外公比較好勸服,只要說“外面出事了,會死人的”,外公便不敢出門。

而外婆沒那麼好應付,不讓她出門,她就翻箱倒櫃,收拾東西,一刻也閒不下來。外婆患有哮喘,對灰塵過敏。隨着武漢氣溫變暖,外婆在家整理換季衣服,翻動起來的灰塵引發了哮喘,連續三四天咳嗽,到半夜12點也睡不着覺。

“外婆咳一咳,我要抖三抖”。秦可歆說,哮喘藥不好買,小區封閉後更難。家裏的存量只有不到2盒,這樣只能撐一個月。

沒幾天,外公的藥又用完了,秦可歆“全副武裝”跑了四家藥店湊齊外公需要的藥。

元宵節後,李小月的母親雖有加班,但還是可以回家喫晚飯。2月11日,她母親所在的醫院被徵爲新冠肺炎重症患者收治醫院。李小月不知道母親在一線的具體工作,她看到的是母親每天回家後仍然不停地接打電話,可以兩三個小時不停歇。

在家時,母親經常逗18歲的李小月,笑嘻嘻地問她怕不怕被媽媽感染上。李小月每次很快回答,一點都不怕。其實,李小月在母親剛離開家的一兩天裏經常提心吊膽,可時間一長,她心中莫名產生一股很堅定的信念,“媽媽不可能會感染病毒”。

李小月是遊戲愛好者。母親不在家的14天裏,每天都會抽時間跟女兒打一個視頻電話。每次接到母親的視頻電話時,她都正沉浸在遊戲的世界裏。手機的震動總是打破她專注的遊戲氛圍。李小月很不耐煩,“你在一線安心工作,我在家開心打遊戲,不就行了嗎?”

直到伯父染上新冠肺炎去世,她自幼就和伯父很親近,此後,只要看到伯父的照片便忍不住流淚,這讓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李小月第一次感受到病毒的恐怖。

2月14日,武漢大降溫,不主動聯繫父母的李小月給媽媽發了一條消息,“今天好冷,媽媽你別感冒了”。

做好自己的事情

武漢下雪那天,性格活潑的秦可歆壓制住想出門的慾望,將手伸出窗外讓雪花飄到掌心。

2月15日,武漢下雪,秦可歆從家裏的窗口拍下小區內的風景。受訪者供圖。

準備考研複試,是秦可歆給自己這段宅家時光定下的目標。秦可歆每天都會將手機、電腦丟在臥室,希望能夠集中精神。可腦海裏不斷閃現的疫情消息,使她難以平心靜氣,窗外偶爾會傳來救護車的呼嘯聲,更是讓她的心情越來越糟。

疫情爆發的那段時間,秦可歆手機不離身,每隔十幾分鍾就會拿起手機刷微博和朋友圈裏的疫情消息。這令她坐臥不寧。“每天學習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

後來看到心理專家建議——每天不要關注疫情超過15分鐘。她將微博的同城消息關掉,還特意添加了一批搞笑博主。

跟秦可歆一樣,李風也時常受到疫情消息的影響。黃岡是僅次於武漢的第二大疫情重災區,他每天都在爲黃岡市中心醫院工作的父母擔憂,每次出現醫護人員感染和犧牲的新聞,都會讓李風情緒緊張。

李文亮醫生去世的夜晚,李風一直縮在被窩裏刷消息,爲他祈禱,一直等到凌晨三點。第二天,李風起牀時已到中午,他打開電視,沒想到屏幕裏插播了一首爲一線醫生創作的歌曲。李風站在那裏看着,把MTV裏的白色身影想象成身在一線的爸爸媽媽。

秦可歆的情緒轉變來自於她父母的同事,秦可歆叫她吳阿姨,他們同在一線工作。在吳阿姨的微信朋友圈裏,她曬過家裏剛開的花,在沙發上等自己回家的貓,原以爲每天經歷生離死別,但吳阿姨還在從容地展示生活的美好。這些給秦可歆很大的撫慰。

她把這個情節寫進了自己的微信公號,“幸好我認識了那些人。” 在這篇公號文章裏,她整理出了武漢的社工組織、在線問診平臺、實名闢謠網址和求助熱線,把它們的二維碼與鏈接整整齊齊地列出來。她想對焦慮的同齡人表達,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此外,父母提醒自己的注意事項,平日裏積累的防護常識等,秦可歆將它們整理成小貼士轉發到一些微信羣,她驚喜地發現,“他們好像能夠因此平靜一些,而不那樣絕望。”

秦可歆在疫情期間的畫作:“湖北一定能贏!”受訪者供圖。

一月中旬,醫院物資緊缺,向社會請求援助。秦可歆蒐集了家裏僅有的30個口罩送到父母工作的醫院,一一發給科室的叔叔阿姨們,不論醫生們如何推辭。

父親上了一線,母親每日在醫院值班,趙夢睿承擔起照顧6歲弟弟的職責,姐弟經常吵架,最多的一次,兩姐弟一天之內吵了四次,她有時候想擺脫家裏的煩悶,爲一線工作的父母做點事。

大別山區域醫療中心是黃岡市中心醫院的一個新院區,2019年年底建成,疫情發生後被緊急徵用爲新冠肺炎患者的隔離院區。1月26日,黃岡市中心醫院在官方微信上徵集志願者,展開清掃,爭取早日開院。

趙夢睿的父親被調去打掃衛生,他把趙夢睿帶上幫忙。趙夢睿到醫院時,已有一批志願者正在打掃,晚上她走時,又來了一批市民與醫護人員一同加班。

剛建成的醫療中心留有成堆的建築垃圾,零星的油漆點散佈在管道、設備、地板表面。一打開房門,掀起的灰塵便嗆得人咳嗽。

穿着醫用白大褂,戴着口罩和醫用手套,趙夢睿打掃了5間病房。每間病房裏遺留的木塊、油漆桶等建築垃圾要進出十幾次才能運完,殘留的油漆需要用小鏟子一點點刮掉,再用溼抹布擦拭乾淨。天花板、地板上的灰都需要一次次換水擦洗,最後,還得用消毒水噴灑一遍。

一直忙到路燈亮起,趙夢睿已飢腸轆轆。餓着肚子回家,她才發現全身都是汗水和灰塵,她想抬手撓一下後背,胳膊痠痛得抬不起來。

2月中下旬,武漢市的新增確診數據與治癒出院的人數出現了逆轉。秦可歆的父母終於可以回家看一眼。他們站在家門前狹長的走廊裏,跟女兒相隔一米多,秦爸爸聊天的時候有意側着臉,防止飛沫傳播。母親想擁抱秦可歆,被父親制止住了。父親不知道,秦可歆趁着他去接電話的空隙偷偷跟母親牽了手,就一會兒。

(文中子女人物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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