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真僞至今衆說紛紜,一定要說誰對誰錯,不如先用“偏見”二字看待。我自己也有“偏見”,“偏見”要等有足夠強的理由出現,才能修正。

過去講《紅樓夢》從不涉及後四十回,有一部分是想避開考證。我有偏見,文學美學到了要“考證”的時候,瑣瑣碎碎,有點煞風景。我還是喜歡原作者開宗明義的一句話—— “假作真時真亦假”,像早已預知後世煩煩瑣瑣的糾纏,作者留下了一句這麼不合邏輯的“偈”。何爲真?何爲假?作者讓衆生在糾纏無明時跳脫一下執着,可以了悟解脫。——蔣勳

偏見與偏見之間

三十年前講《紅樓夢》,高雄講一次,臺北講一次,各講了四年,都只講前八十回。對象是各行各業愛《紅樓夢》的大衆,像讀書會,我隨興講閱讀心得,沒有什麼章法。有人錄了音,事隔三十年,網上流傳未經校訂的內容,已經無法控制。

當時爲閱讀方便,我推薦藝文印書館依據上海戚蓼生評註的本子,六冊一函,藍布線裝,很典雅,一共兩函。這個本子有八十回,原名是《石頭記》。

那個年代,大衆閱讀少見手工線裝書。學生說,回到家裏,“歪”在牀上,手中一冊藍布線裝書,常常把下班回家的先生嚇一大跳。

我覺得小說就是小說,跟“手工”“線裝”沒有必然關係,主要是要好看。不好看,故作“古典”,還是不會好看。小說被大衆喜愛,純粹因爲興趣,如果不是做論文,拿學位,還是不要嚇人的好。

聽到學生敘述她先生如何被線裝《石頭記》嚇到,我覺得抱歉,因此又推薦了一九八二年馮其庸領導團隊校勘整理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石印本《石頭記》有八十回,這個本子有一百二十回,故事完整,校訂註解詳細。書前有插圖,是近代畫家繪作,不及清代改琦(一七七三—一八二八)畫得古雅。敷彩濃豔,造型寫實,已受西畫影響,對大衆來說,也還賞心悅目。

馮其庸繪紅樓夢人物----賈惜春

馮其庸的本子參證世界各地手抄本、木刻本,“校記”“註釋”工作詳盡,是很好的入門書,我以爲至今仍無他本可比。

這個版本也有它的“偏見”,到了後四十回,顯然不太承認是作者原稿,因此常常在每回的結尾加上“說明”,評比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不同。例如,讀到第一百零二回《大觀園符水驅妖孽》,“說明”指出:“原作和續作對於鬼神迷信的描寫都佔有篇幅,但是前後兩者卻有所不同。曹雪芹筆下關於鬼神迷信的描寫,用的是虛筆,似有似無。”

他接着批評後四十回:“鬼神迷信的描寫,降低了作品的藝術性。”意思是說,後四十回鬼神的描寫少了“似有似無”的韻致。

馮其庸講的“似有似無”,是原作精彩之處。例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亡前曾託夢給王熙鳳,預告家族未來。這到底是秦可卿的鬼魂,還是王熙鳳的夢境?作者留了空間讓讀者想象,“似有似無”,耐人尋味。

秦可卿託夢王熙鳳

馮的“說明”不斷指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寫作風格的不同,這個版本的“校記”“註釋”“說明”是幫助讀者評比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很好的佐證。

馮其庸一生考訂《石頭記》,評比各種版本。他的結論很清楚,後四十回文學性、藝術性流失。他逐回比對,指出某些人物性格前後的不統一,像賈寶玉、林黛玉喪失了前八十回的“叛逆”,明顯向世俗妥協。

我用了“偏見”二字,因爲後四十回的真僞至今衆說紛紜,一定要說誰對誰錯,不如先用“偏見”二字看待。我自己也有“偏見”,“偏見”要等有足夠強的理由出現,才能修正。

所以介紹馮其庸的校釋本子時,也常常提醒讀者,這裏面可能有馮的“偏見”,閱讀時小心判斷,多參證不同說法,也就不會受“偏見”牽制。

“偏見”人人都有,本來也不嚴重。一個還沒有結論的現象太早下定論,讓讀者沒有轉圜思考的空間,“偏見”纔可能變得嚴重。

高雄四年的上課錄音,講得很細,也是我第一次把小說裏的許多小人物挑出來,做單篇論述,也就是近幾年寫的《微塵衆》的雛形。像薛蟠,這個看起來不學無術、粗魯鄙俗、被寵溺壞了的富家少年,在小說一出場就打死人(馮淵),硬搶別人未婚妻(香菱)。《紅樓夢》在前八十回裏寫最不堪、最鄙俗的人物,寫他們的愚昧無知,寫他們慾望上的貪嗔癡,可恨可愛,卻從沒有對人性的全然否定。《紅樓夢》對我而言是一部佛經,作者從繁華到沒落,他對一切看得透徹,“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蔣勳,《微塵衆》

了悟生命本質絕對虛幻,對人世愛恨還會有分別執着嗎?

後四十回爲何 “面目可憎”?

我用這樣的心境讀前八十回,讀許多微塵衆生的卑微與莊嚴;我也用這樣的方法讀後四十回,讀到薛蟠又在酒樓裏打死了人,被關在牢裏,薛蝌努力張羅,設法營救。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和丫頭寶蟾,想方設法,誘惑薛蝌。一直到一百零三回死亡,夏金桂在續寫的部分始終是一個一無救贖可能的“壞女人”,淫慾、卑劣、殘酷、刻薄、慳吝、惹是生非,每天鬧到雞飛狗跳,最後還給香菱下毒。她的壞,這樣直接;她的壞,壞到讓人憎惡討厭。一旦警覺到心中生“憎惡”,我可能才恍然大悟,爲什麼前八十回中沒有一個人物使我“憎惡討厭”,而閱讀後四十回時,爲什麼如張愛玲所說,人物“面目可憎”起來了。現實裏有沒有夏金桂這樣卑劣到不堪的人?當然有。

但是,《紅樓夢》前八十回,爲何從不這樣寫一個人物?爲什麼前八十回最惡質的生命,像倪二,像馬道婆,像趙姨娘,像夏婆子,他們只是讓作者覺得愚昧,愚昧寫完,作者對人的愚昧卻有不忍?常笑別人蠢,通常大概自己的生命不會高明到哪兒去。

趙姨娘與馬道婆

“無明”是愚昧,然而衆生都在“無明”中。一個好的創作者不會輕易嘲笑愚昧,指責“無明”,而是可能在愚昧者的身上領悟到自己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是全書重要的一回。錦衣府趙全趙堂官嘴臉猙獰,得意忘形,抓到別人一點把柄,即刻就要生事,沾沾自喜,張揚誇大。續作者刻意安排北靜王出現,在抄家的危局中幫助西平王護佑賈府。趙全聽說北靜王到了,心裏想道:“我好晦氣,碰着這個酸王(西平王)。如今那位來了,我就好施威。”

人世間的鬥爭如此殘酷難堪,小人嘴臉,作者一定也都看多了。在家族落難時,如何被侮辱欺凌,如何被小人落井下石,這些,作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抄家一段寫小人之壞,卻少了經歷大劫難者心境上的無限蒼涼。大劫難的經歷,讓一個生命看着眼前的小人嘴臉,看到的不是恨,而是徹底領悟:啊,原來小人長這個樣子……

小人的樣子,或許恰是每一個衆生都可能有的樣子。作者細細描述,不是讓讀者討厭這個人,而是很深的自省,很深的悲憫吧。

楊絳過世,我很懷念多年前在她北京家中閒談。她的臉上總是微笑着,如此溫暖,如此寬容,然而我們都知道她受過多麼大的侮辱折磨,在“文革”時如何被小人鬥爭。

經歷過巨大的劫難,哪一種嗔怒不能放下?哪一種眷愛不能放下?

賈寶玉何等厭惡趙姨娘,賈寶玉何等眷愛林黛玉,然而,到了抄家,一百回之後,我總覺得彷彿看到寶玉端坐在趙姨娘、林黛玉之間,無嗔,也無愛。

寶玉出家

“如我昔爲歌利王割截身體……”說的是身體在被割截肢解時,領悟了“無我相”“無衆生相”,在那個痛徹心扉的時刻,若還有我,“應生嗔恨”。

或許後四十回的真僞問題永遠不會解開,後四十回的“補”,“補”到什麼程度?全部改寫,還是依據真實殘稿的修正其實是關鍵所在。可惜兩極的對立,只有“全部真”“全部假”兩條死路,更不能逐一在後四十回裏找到兩極對立之間可能的中間地帶。

過去講《紅樓夢》從不涉及後四十回,有一部分是想避開考證。我有偏見,文學美學到了要“考證”的時候,瑣瑣碎碎,有點煞風景。我還是喜歡原作者開宗明義的一句話—— “假作真時真亦假”,像早已預知後世煩煩瑣瑣的糾纏,作者留下了一句這麼不合邏輯的“偈”。何爲真?何爲假?作者讓衆生在糾纏無明時跳脫一下執着,可以了悟解脫。

詞頻學、植物學裏的真僞之辨

文學領域談《紅樓夢》,有時因爲身在其中,“不識廬山真面目”,有看不到真相的限制。

這幾年看了一些不同領域的作者對《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討論,覺得有趣。跳脫自己的障礙,從另一個窗口看風景,有豁然開朗的領悟。

潘富俊先生出版了《紅樓夢植物圖鑑》。潘先生是植物學專業的,他把《紅樓夢》分成三部分,每四十回一組,挑出各回談到的植物。他做了統計,結論有趣:第一個四十回,每回出現的植物平均是11.2種;第二個四十回,平均是10.7種, 相差不大;但是,到了第三個四十回,也就是許多人讀起來覺得怪怪的後四十回,每回出現的植物平均值銳減爲3.8 種。

潘富俊,《閬苑仙葩,美玉無瑕》

這會是偶然的現象嗎?

一個作者有豐富的植物經驗,書寫植物,描述植物,植物變成人物的象徵隱喻。爲什麼寶釵是牡丹?爲什麼黛玉是芙蓉?爲什麼麝月抽出了荼蘼?爲什麼怡紅院是芭蕉與海棠?爲什麼瀟湘館是淚痕斑斑的湘妃竹?爲什麼蘅蕪院是攀藤類的杜蘅、蘼蕪?

植物在前八十回裏佔如此重要的篇幅,但是,潘先生丟給大家一個問題:後四十回,植物從十幾種突然銳減爲三四種,減少了一半不止,如果是同一個作者,他的植物世界爲何貧乏了起來?

這幾年,更有青年一代從非常新穎的統計學方式切入,探討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異同。

我在網站上讀到了一些計算機專業的青年學者,用“詞頻”的機械方式統計《紅樓夢》書中詞彙出現的頻率。“詞頻”不涉及文學,是書寫最小單位的詞彙用字習慣。如同我們每個人說話都有習慣,像“而且”“如果”“所以”這種不涉及情節敘事的連接詞,一旦把近百萬字的龐大的《紅樓夢》輸入到計算機中,就會清楚看到詞彙文字的使用習慣。

我在網絡上看到青年學者的計算機歸類統計圖表,真是有趣,前八十回的“詞頻”和後四十回的“詞頻”出現明顯不同的慣性。

這些青年學者多是計算機專業,他們也用同樣的“詞頻”方式整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個領域我個人不熟,初次接觸,不敢太快下結論。很顯然,這些青年學者希望對張愛玲提出的後四十回中“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做進一步客觀具體的論證。張愛玲的“敏感”要有具體論證才更具說服力,也纔可能是未來《紅樓夢》研究的新方向吧。

從植物切入,或從詞頻切入,使我們捐棄成見偏見,都可能是破解《紅樓夢》之謎的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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