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震強在搬運物資。受訪者供圖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王景爍

編輯 秦珍子

38天后,孫震強的表格長成了巨人。

那是一張記錄物資接收情況的電子清單,也是303個人在武漢的具體生活。

表格裏出現過消殺用品,登記過種類各異的水果,有包裝盒比人高的的電暖器,也有幾釐米長的指甲刀。有一天,表格裏新增7個新項目,拉長一大截。也有一批物資,標記了33個種類名稱。

2020年2月9日,天津市派出第五批支援武漢醫療隊。孫震強作爲聯絡員,與兩位領隊一起,帶領着54家醫療機構的100名醫生、200名護士登上飛機。

這是天津市派出醫療隊中最大的一支。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的消息顯示,從除夕夜第一批醫療隊到達武漢算起,全國共有346支醫療隊合計4.26萬人相繼抵達武漢和湖北其他地區。

人們通常認爲,生死是大事,生活是小事。孫震強不會救命,但會救命的人離不開他。在武漢,他是醫護人員的大管家,有人眼鏡壞了,他開車帶着去配。有人宿舍牆磚掉了,他聯繫調換房間。他負責所有的後勤保障工作,協調醫療、生活物資,“把每個人給照顧好”。

醫護人員在江岸方艙醫院照看患者,孫震強“就在後方補充彈藥”——喫的穿的消毒用的。

“一切都被時間追着跑。”2月9日深夜1點半,作爲天津市衛健委政務服務處工作人員,孫震強接到通知——馬上準備去武漢。

同隊的300名醫護人員陸續得到消息,他們將進入武漢江岸方艙醫院工作,6小時一換班。很多人是第一次參加這樣大規模的集體任務,孫震強也是。

出發前,這支隊伍準備了醫療物資,防護服、護目鏡能頂一陣子,但酒精、消毒液不能帶上飛機,消殺用品只能等抵達武漢後,“現場臨時湊”。

按照計劃,醫護人員要在2月12日中午進入醫院工作。離“進場”還剩不到24個小時,他們一瓶消毒液都沒有。隊裏一位醫護人員急哭了。

孫震強翻着手機通訊錄,與江岸區防疫指揮部和志願者聯絡,尋求物資。醫護“進場”前的那個上午,他最終協調到一些消殺用品,用於駐地酒店電梯間、樓梯口等公共區域。撐了幾天後,他又陸續搞來幾十桶消毒液。

武漢春寒,室內溼冷,烤慣暖氣的天津人不適應。爲防止病毒傳播,酒店的中央空調關閉,室溫只有8攝氏度。

一些醫護人員忍不住表示,本以爲鑽進被窩就行了,躺了一會兒卻凍得睡不着,衣服洗完晾半天,一摸仍是溼漉漉的。

孫震強把這情況聽進耳朵裏,馬上開始聯絡物資。一試才知,能要來的電暖器只有30個。爲醫療隊提供物資的江岸區防疫指揮部,要負責各地前來支援的衆多醫療隊,“態度上200%支持,可東西不夠分”。

他就自己想辦法,找一位偶然認識的志願者負責溝通,武漢國美電器提供產品,中華慈善總會搞定捐贈。最終,從全國各地倉庫調取的280臺電暖器到貨。

其實,孫震強還試了好幾條路,找來熱水袋、電熱毯、暖寶寶。電暖器送到武漢花了6天,等待的日子裏,醫護人員睡覺時把熱水袋抱在懷裏。

物資抵達後,孫震強組織醫護人員卸貨、搬運和分發。受訪者供圖

飯盒和被窩常常一樣冰涼。303人的一日三餐均由駐地附近的中學食堂負責,做好後分批運到醫院和酒店。車程10分鐘不到,但用餐人數衆多,需要來回運上三四次。飯到了醫護人員手裏,已經全冷了。

有人就用熱水泡着喫。孫震強心酸,去買微波爐,超市沒營業,他就從酒店借來一個。之後每到午餐時間,酒店大廳都會“叮叮叮”不斷,飯熱好了。

中學食堂菜品有限,孫震強找到方艙醫院緊鄰的一家酒店,接管餐飲事宜,還說動酒店再提供一輛熱飯車。

他把醫療隊裏的醫護人員分成值班組、餐飲組、物資組等。值班組每小時排一班,留兩人駐守在酒店的大門口,保障安全。餐飲組負責爲分散在14個樓層160個房間的隊員送飯、送水、分物資,每頓飯運送完要花2小時。

物資組的組員是3個平均身高1.85米的小夥子,他們幫孫震強卸貨、簽單、照相、消殺。在合照裏,孫震強站在這幾個高大壯碩的男生中間,比他們矮一頭。他圓臉、腆肚,總掛着笑,被隊員戲稱“大總管”。

他沒什麼特別的溝通技巧,總操着天津味兒的普通話。物資到了,他打開物資組的微信羣吆喝:“兄弟們,來貨了,走着!”

全套過程比較繁瑣——穿上外套,戴好口罩、手套,跑下樓,卸貨,對物資進行消毒,搬進門清點、登記、分發。之後,扔手套,消毒鞋底和手,把外套反脫晾在衣櫥,最後洗手。

有時候,到貨的日用品塞滿兩輛單層公交車。因爲經常“見面”,他給運送物資的車起外號,有叫“擎天柱”的麪包車,也有叫“鐵皮”的集裝箱卡車。

這支醫療隊裏,女性有229人,佔比近76%,有女護士主動找他,要參與物資搬運:“在醫院搶救重病患者比這活重多了,我們啥都能幹!”無論再晚,只要他叫隊員來幫忙,沒人推辭過。

在武漢期間,有一段時間醫療物資和生活物資緊缺,“保證能來”的數量很難提前確定。

即使物資來了,要保證303人人手一份也很難,廠家沒那麼多存貨。

孫震強很看重公平,每次清點物資,會叫幾個人一起計算。數量不夠,他就把303個人按天津市區劃分,派人多的區多發,派人少的區少發,“嚴格按比例走”。

有企業捐出清倉的庫存——221件不分男女款式的居家服,房間裏穿着可以保暖。想了許久,孫震強決定“女士優先”。

指甲刀也是當時稀缺的寶貝。來武漢時,很多人“沒想那麼細”,半個月過去,指甲變長,纔想到這個小小的、家家不可或缺的工具。

爲防止互相感染,303人每人需要一個指甲刀,武漢買不到。同樣緊缺的還有鞋套,醫護人員試過用普通的塑料袋代替,隨後,塑料袋也缺了。求助志願者,孫震強最終搞到外省的貨源。

他理想的情況是,物資調配井然有序,可當時的武漢物資到貨沒規律可言——有時兩批貨前後腳到了,有時說好的時間一變再變。

來武漢的第一週,有一次,孫震強在一頓飯裏接到3批貨抵達的消息,1個多小時後,才第四次拿起筷子。還有一晚他鑽進被窩了,又被凌晨物資到貨的電話拽出來。

他的微信界面永遠排着一列提示“新信息”的小紅點,接電話時有新號碼呼入是常見的情況。他的“飯點兒”比隊裏的醫護人員晚一兩個小時,上午10點多喫早飯,傍晚七八點喫晚飯。他一般早晨7點開工,深夜1點收工。這個時間他有空和家人聊上幾句,緊接着就睡着了。

每天圍着物資打轉,孫震強很少有工夫去傾聽醫護方艙歸來的見聞。但他知道,有人因沒有合適的防護服被安排到後勤崗位,但仍要求前往一線。不少女護士剪了長髮。有隊員給過生日的患者唱歌、跳舞解壓,還有人一直值夜班,直到休艙那天,才見到醫院外的第一個白天。

303人,每人有不同的需求、不同的情況。有隊員患有糖尿病、高血壓,喫完了隨身帶的藥,孫震強一邊在武漢找藥,一邊聯繫家屬和單位寄藥。

“大總管”的物資登記表越拉越長,一些人也開始想念家鄉的味道,問食堂能不能做點“天津味兒”,比如餃子和手抓餅。

孫震強(右)和醫療隊醫務人員

孫震強發現大家瘦了,男的啤酒肚平下去了,自己也“縮水”一圈。“嗨,本來也不是來享福的。”

但他仍然關注隊員的“飲食營養”。每次送飯時,接過飯盒,他會趁機掃一眼裏面的配菜,看有幾樣葷,青菜裏有沒有藏肉,素菜做出了什麼新花樣。

好幾次分水果,都有醫護人員朝他豎大拇指,“真沒想到還能有這些”。他們在這裏喫過芒果、菠蘿、橙子,還有來自老家的沙窩蘿蔔,每人每餐一份水果。

初來武漢時沒人奢望這些。那時,他們還只能3個人分一個蘋果,兩人喫一隻滷蛋。

醫護人員在駐地和醫院間兩點一線,孫震強帶着物資組四處走,他聯繫到飲料和罐頭,還說服送餐酒店在駐地樓下開臨時超市,提供零食。

不久前,他給隊裏3月出生的醫護人員過了個集體生日。部分物資充裕的時候,他還會勻給兄弟單位。

3月17日,這支醫療隊的大部分隊員隨天津市派遣的大隊伍一起離漢,50位擅長重症救治的醫護人員留下,轉戰另一家醫院。就在前一天,孫震強女兒過5歲生日,他在朋友圈送上祝福。“大總管”的清單,最後擁有130多種物資名稱。

3月31日,最後的50人也回到天津,孫震強已經解除隔離。

他還忙活着,填寫一份份表格,完成收尾工作。他挺自豪:“我就是服務大家承上啓下的聯絡員,最起碼,遇到的共性問題都解決了。”

如今,他熟悉不同型號口罩的功能差別,瞭解消殺的具體步驟。其實,赴武漢前的那個下午,他纔在會上得知要負責後勤保障工作。他沒有任何經驗,對醫療物資沒一點兒概念,“不知道隔離衣是幹嗎的,防護服如何穿,‘手消’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他第一次來武漢,駐紮的酒店位於“疫情的第二重災區”,離華南海鮮市場5.4公里,方圓2公里內坐落着5家醫院,旁邊的小區也曾因疫情嚴重備受關注。剛到武漢時,他們遇見了一場雪。臨走時,外套裏可以只穿一件單衣。

這位最熟悉醫護人員需求的“大總管”,其實經常跟車到醫院,他送過物資,也拿過藥,他也想進到那個出現在新聞裏的地方看看,可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戰場,“保不齊一會兒還要接貨,就不要浪費一件防護服了”。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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