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位在河北省直機關工作的知情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邢鋼搬遷至新河縣，既可以起到改善邢臺市區空氣質量的目的，因爲離市區有近百公里的距離，又能達到在經濟、財政方面的“肥水不流外人田”，還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新河的經濟水平。多位受訪者表示，邢鋼搬遷至新河，可能從兩個途徑影響衡水及衡水湖。

原標題：邢鋼搬遷計劃引發的鄰避爭議

新河縣隸屬於河北省邢臺市，位於邢臺市東北方向80多公里。近來，邢鋼擬搬遷新河的消息傳出，引發了距新河30餘公里的衡水市的擔憂和不滿。專家建議，邢鋼搬遷需科學論證，量力而行。

因邢鋼搬遷的傳言，原本籍籍無名的新河縣被聚焦於鎂光燈下。

新河縣隸屬於河北省邢臺市，位於邢臺市東北方向（直線距離）80多公里。

雖然邢鋼搬遷還未最後落槌，但由此而起已生出一片漣漪。

與新河鄰界的衡水錶達了不滿。因爲擔心邢鋼的廢水、廢氣將影響衡水市以及衡水湖的生態環境，衡水官員開始與河北省政府有關部門溝通，並呼籲學界關注。

一些環保學者也參與了意見。中國科學院研究員朱廷鈺對新京報記者表示，邢鋼如果只是從邢臺市區搬遷到下面的一個縣，這對京津冀空氣質量改善是否有益，是需要地方政府認真對待和反思的。

邢鋼爲何要搬遷？

邢鋼是一家誕生於1958年的老國營鋼鐵廠。

在邢臺，邢鋼是當地的一張企業名片。據2010年1月25日的《邢臺日報》報道，邢臺市統計學會公佈2009年前50強企業名單，邢鋼當年實現營業收入111.98億元，列全市第三名。天眼查數據顯示，邢鋼在2008年-2013年一直在這個水平浮動。邢鋼也是邢臺市的納稅大戶：在2018年限產一半的情況下，邢鋼仍是邢臺繳稅額的第七名。

作爲河北省資源大市和國家老工業基地，重化圍城的工業結構讓邢臺面臨空氣質量改善的挑戰。

在生態環境部公佈的全國重點城市空氣質量排名中，邢臺市近年來一直居於倒數，今年1-6月，邢臺市空氣質量排名倒數第二。

在當地人的話語中，邢臺（市區）的四大污染源就有邢鋼。

2017年7月31日至8月21日，河北省委、省政府第十二環境保護督察組對邢臺市開展了環境保護督察，並形成督察反饋意見，明確提出了“要儘快啓動邢臺鋼鐵有限公司搬遷”的建議。

位於邢臺市區內的邢鋼廠區，肖隆平 攝

2017年11月，時任邢臺市委書記王會勇在主持召開全市大氣污染防治調度會上亦表態，對市區及周邊重點排放企業治理要堅持長短結合，成立工作專班，實行市縣領導分包，短期要嚴格落實各項停限產措施，長遠要對邢鋼等企業實施搬遷。

在邢臺本地論壇上，邢鋼搬遷已成爲熱議的話題。在網友們的討論中，邢鋼搬到哪兒有多個版本，比如唐山的曹妃甸、滄州的黃驊港，還有邢臺本市的多個區縣都被點名。

邢臺市邢鋼搬遷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邢臺市工業和信息化局副局長李師橋告訴新京報記者，邢鋼搬遷一直未考慮過搬遷到本市以外地區。

今年6月3日，邢鋼搬遷地點初定。河北省工業和信息化廳公示了《邢臺鋼鐵有限責任公司轉型升級搬遷改造建設項目產能置換方案公告》，確定邢鋼將搬遷至邢臺市新河縣經濟開發區，建設項目包括1200立方米高爐2座、100噸轉爐2座。

隨後，邢臺市人民政府發佈的《邢臺市省委省政府環境保護督察“回頭看”及水污染防治專項督察反饋意見整改落實方案》披露，力爭2020年底前完成邢臺鋼鐵搬遷。

一位在河北省直機關工作的知情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邢鋼搬遷至新河縣，既可以起到改善邢臺市區空氣質量的目的，因爲離市區有近百公里的距離，又能達到在經濟、財政方面的“肥水不流外人田”，還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新河的經濟水平。“可以說是一箭三雕”。

新河擬以鋼鐵爲主導產業

作爲今年5月才正式退出國家級貧困縣序列的經濟弱縣，新河縣多項舉措“積極承接邢鋼環保搬遷項目以及後續的下游產業鏈發展”。

今年4月，邢臺市人民政府批覆的《關於新河縣城鄉總體規劃（2018-2035年）》顯示，到2035年新河縣中心城區建設用地1645.35公頃。這相當於新河縣國土面積的4.5%，比三個北京奧森公園還大。

邢臺市屬《牛城晚報》披露的《河北新河經濟開發區總體規劃（調整）環境影響評價第二次信息公示》顯示，邢鋼成爲新河縣擴城的主力之一。而《邢鋼搬遷改造報告書》披露，邢鋼項目建設總投資59.28億元，年產鐵水200萬噸、鋼水200萬噸，項目佔地面積123.26公頃，幾乎是新河經濟開發區規劃面積的9%。同時，邢鋼項目將提供2200個就業崗位。

一位不願具名的鋼鐵企業副總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就算邢鋼本身沒給新河帶來多少就業崗位，但邢鋼派生出來的商業，如商超、物流等，還是能給新河提供不少就業崗位，帶來新機會，甚至可能給新河的房地產市場帶來新商機。

新河縣出臺的《關於新河縣城鄉總體規劃（2018-2035年）》甚至明確要“以邢鋼入駐爲發展契機，大力培育鋼鐵相關產業園區”，“新河縣作爲邢鋼轉型升級搬遷改造項目所在地，以鋼鐵及相關產業爲主導產業”。

邢鋼搬遷至新河是否將給當地生態環境帶來影響？今年8月17日，邢鋼邀請了河北省生態環境廳等相關專家在新河縣對《邢鋼搬遷改造報告書》進行技術諮詢，最終形成的結論是：邢鋼搬遷項目採取了完善的污染防治措施，可確保污染物達標排放。“搬遷項目實施後，可削減區域大氣污染物排放量，有利於區域環境空氣質量的改善。即搬遷項目實施後環境效益明顯”。因而，邢鋼搬遷至新河“做到了經濟效益、環境效益和社會效益的同步發展”。

與官方的樂觀相比，一些新河當地的民衆有着自己的擔憂。

《邢鋼搬遷改造報告書》顯示，擬定的邢鋼搬遷新址位於新河縣城東南，一片位於國道308東側、西邊仙莊村西側，邯（鄲）黃（驊港）鐵路北側的區域。

邢鋼擬搬遷區域。一小片區域被開挖過，鋪着一層綠色防塵網。肖隆平 攝

新京報記者9月12日在現場看到，只有一小片區域被開挖過，鋪着一層綠色防塵網，周邊區域還種着玉米、棗樹等農作物。再靠北一點，有一個大棚種植戶也還在種着農作物。

西邊仙莊村一名村民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村大部分人都不希望邢鋼搬遷到他們這兒來。更多新河人在網站、貼吧裏發表意見，多數網友認爲邢鋼搬來將讓當地原本還算可以的自然環境變得糟糕。“污染會持續幾百年，寧願窮點。”一位網友表示。

衡水的擔憂

邢鋼搬遷至新河，衡水不樂意了。

按衡水方面的說法，邢鋼如搬遷至新河縣經濟開發區，距離衡水市及下轄的冀州區三四十公里，距離衡水湖溼地保護區邊界30公里。邢鋼及配套的焦化項目或將對衡水市尤其是衡水湖溼地保護區造成不可逆的污染性影響。

邢臺市邢鋼搬遷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李師橋表示，邢鋼搬遷項目因爲不在衡水轄區內，所以並未與衡水方面有過商量。

邢鋼擬搬遷新址與邢臺、衡水、衡水湖的區位關係。新京報製圖/趙斌

對此，衡水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官員對記者表示，把一家鋼鐵企業搬到衡水的“家門口”卻不跟衡水打招呼。這說明“邢臺太傲慢”。

更讓衡水不滿的是，《邢鋼搬遷改造報告書》認爲，搬遷項目實施後，對衡水湖、衡水市主城區和冀州區的顆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污染物貢獻濃度疊加上削減濃度後，較現狀濃度是改善的；其他污染物（二噁英、苯並芘、一氧化碳、氟化氫、硫化氫和氨）對衡水市和衡水湖的貢獻濃度很小（佔標率均小於1%）。生產廢水和生活污水經處理後，也“不會對衡水湖產生不利影響”。

衡水湖，俗稱“千頃窪”，現有的湖面爲75平方公里。面積與蓄水規模僅次於白洋淀，是華北平原第二大淡水湖，單體水面積位居華北第一。

9月28-29日，衡水市政府邀請包括6位院士在內的70餘位代表圍繞“衡水湖保護與發展”主題進行研討與交流。

在研討會上，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環境學院教授錢易稱，邢鋼搬或不搬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應該是污染源的控制。如果只是把邢臺（市區）的污染搬到衡水（附近）來，本身就不是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也不符合生態建設的指導思想。

多位受訪者表示，邢鋼搬遷至新河，可能從兩個途徑影響衡水及衡水湖。衡水市濱湖新區自然資源與規劃局一位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從滏陽河水系（含滏東排河、滏陽新河）的流向和地下水系來說，衡水湖都位於新河縣的下游，“一旦上游被污染，下游也就自然被污染了”。

風向是另一條途徑。《邢鋼搬遷改造報告書》數據顯示，衡水市、冀州區的東南、南、西南是最主要風向。但濱湖新區管委會負責人介紹，衡水湖一帶以西南風爲主，只有冬天是刮東北風，所以從風向來說，衡水也是新河縣的下風區。

河北省溼地生態與保護重點實驗室主任武大勇認爲，邢鋼搬遷改造的環評報告只測算了項目對其方圓五平方公里的影響，而衡水湖國家自然保護區面積很大，周邊的溼地對衡水湖的生態、維持生態多樣性作用不可忽略，它上游的地方都是互相連接起來的。

武大勇告訴新京報記者，衡水湖作爲華北地區的重要湖泊已經成爲候鳥遷徙的重要棲息地，而候鳥遷徙的路線並不是以衡水湖一個點作爲通道，它們的飛行通道可能是衡水湖周邊十幾，甚至幾十公里範圍內。

2018年12月，衡水市委書記王景武在一次國際會議上表示，衡水湖是國際鳥類遷徙路線上重要的中轉站，被認定爲“世界極危物種青頭潛鴨重要棲息地”。爲進一步做好青頭潛鴨和溼地保護工作，衡水市政府將強化溼地保護執法隊伍和設施建設，最大限度避免人類活動的干擾。

濱湖新區管委會負責人介紹，爲保護好衡水湖，他們取締了衡水湖周邊的污水口、搬遷了周邊的工廠；取締了水面內的船隻、養魚業，以及目前正在推進的衡水湖核心區、緩衝區及實驗區中對生態有重要影響的32個村莊1.8萬人的生態搬遷，計劃總投資121億元。

中國自然資源學會副理事長兼祕書長、中科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沈鐳表示，衡水湖的生態系統非常敏感和複雜，面臨着生態保護的重大緊迫性，特別是邢鋼搬遷新址可能對衡水湖的獨特生態系統造成的影響，急需開展科學論證和深入研究，提出切實可行的應對策略和具體措施。

“鋼廠搬遷不能只着眼於‘短期利益’”

“權衡邢鋼搬遷利弊不能只着眼於眼前的短期利益”，中國科學院研究員朱廷鈺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從區域空氣質量改善角度來說，邢鋼如果只是換個地方生產，但仍在京津冀地區，就無法有效改善京津冀地區的空氣質量。“如果還以解決區域空氣質量的名義搬遷，那這樣的搬遷就是無效搬遷”。

2018年7月，《河北省鋼鐵行業去產能工作方案（2018-2020年）》印發，《方案》提出，除2017年底已確定搬遷的6家城市鋼廠外，還有9家位於城市及城市周邊的鋼鐵企業，沒有搬遷意願或不具備搬遷價值和條件的要逐步關停或轉型轉產；具備搬遷價值和條件的，以減量調整爲前提，推動其向沿海臨港或資源富集地區整體搬遷或退城進園。

新京報記者梳理發現，河北對本地鋼鐵企業的處理主要採取了兩種方式：退出和搬遷，除了少數企業搬遷到沿海，更多的還是在市域內搬遷，如河鋼集團邯鋼公司從邯鄲市區搬遷至下轄的涉縣、河鋼集團石鋼公司從石家莊市區搬到下轄的井陘縣。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社會發展研究部研究員、中國自然資源學會副理事長林家彬認爲，河北作爲鋼鐵大省，任何一家鋼鐵企業搬遷面臨的問題都不少，因而河北省有必要做好鋼鐵產業佈局調整與轉型升級的規劃，將地區間利益協調機制也放進去，包括稅收怎麼進行區域間補償。“決策一定不能草率，要慎之又慎，協調好各方的利益，把各種矛盾問題充分考慮清楚。”

冶金工業經濟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原國家冶金工業局辦公室副主任劉海民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目前國內的城市鋼廠搬遷有一種“一刀切”，一哄而起的趨勢，這與中央一直強調的依法治國，“最大限度減少政府對市場資源的直接配置，最大限度減少政府對市場活動的直接干預”精神相違背。

劉海民表示，城市鋼廠是不是一定要搬遷，這要因地而異，不能一刀切。就算要搬遷，由歷史形成的問題，地方政府也要保護企業的合法財產權，不能讓企業承擔所有損失，因爲目前所謂的鋼廠搬遷其實是關停老廠區新建一個鋼鐵廠，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搬遷”，這是一筆巨大的資產投入。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研究所副所長、教授王成棟告訴新京報記者，如果地方政府在鋼鐵企業搬遷中只是簡單的“驅趕”，這是不負責任的，推卸責任的行爲。

王成棟表示，發達國家的一些城市爲什麼能夠做到鋼鐵產量保持相對穩定，環保指標還不錯的水平。這是一個推動城市管理或者產業管理的藝術，是一種行政管理藝術。因此，中央下達指標也需根據各地不同的產業發展情況而有所區別，不能一概而論。

距2020年底的日期越來越近，邢鋼能否如期完成搬遷？

記者瞭解到，此前數月，河北省生態環境廳對邢鋼轉型升級搬遷改造建設項目進行了密集的調研，並就相關《項目環境影響報告書》召開了技術諮詢會和技術評估專家評審會。

河北省工信廳在一份情況說明中稱：邢鋼搬遷改造項目確定建設實施，須制定產能置換方案，並公示、公告，然後需要按程序逐一辦理項目備案、環評、土地、能評、安評等審批手續後，才能開工建設。據瞭解，目前，該項目正在辦理環評審批手續，最終能否建設實施，需待相關部門手續辦理完成後，才能最終確定。

新京報記者 肖隆平 實習生 劉思圓  編輯 胡杰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