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終於過上了我一直想過的日子，我才發現，這原來竟是我如此不熟悉的生活。且不說面對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我的茫然。柴米油鹽，都是我的功課，我要熟悉它們的位置、用法和用量。這本來應該是生活的日常呀，以前我是飄浮在空中的嗎？那就把這些瓶瓶罐罐都拴在我身上，讓我降落到地面上來吧。它們好像都在嘲笑我的樣子。

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時，我發現，我最大的收藏是我的書。兩大書櫃，落落大滿的樣子。它們是我從上大學開始，有了自己能支配的花銷，像小島壘巢一樣，一點點倒騰回來的。我能清晰的記起每本書是在哪買的，甚至當時書店裏的氛圍。最早時，這些書都是幾毛錢，一兩塊錢。那也是我從自己的伙食費中省出來的。如今翻看它們，我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有的書，紙已經發黃了，字都模糊了，變薄的紙很脆弱的樣子，像過去的日子，不敢碰，怕一碰就碎了。

每一本書，拿到手裏，我都會輕輕地撫摸它們，這像是我們的一個見面儀式——我相信，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有的靈魂是沉甸甸的。我把它們抱在胸前，往回走的路上，腳下輕盈，心裏充滿喜悅和力量。腳下嘎吱吱響的雪，樹上沙沙的葉子，還有耳邊呼呼的風，都應和着我心裏的喜悅。那是一個清貧的女生心裏飽滿的富足感和甜蜜的愛。

幾十年來，生活有很多變化，但我對書的愛，沒變。那些端莊的靈魂，在書裏靜默地看着我，像守護神一樣讓我覺得心裏無比踏實。我會想，有了這些書，時間算什麼呢。

整理我的書，我常常坐在那兒，一坐就是大半天，陷進沉沉的思緒裏。我還會情不自禁地撫摸它們，像老朋友那樣，它們靜默不語。有的書看的多一點，有的書看的少一點——我會覺得怠慢了它似的有點愧疚。書上有筆道，有手指的汗跡，有果汁和菜湯的痕跡，也有看到動情處流下的眼淚……書頁上，有我在青燈長夜凝神屏息的那一刻的全息記錄。我好像掉進了時間的隧道里。

突然心生惶恐，這些書，我是看不完的呀。一時恍然。以前把它們買回來的時候，我信心滿滿：有一天我一定會認真地把它們看完。現在我發現，我真的可能看不完了。就像考試的時候發現卷子做不完了一樣慌張。在我和我的書之間，我意識到，時間是一種冰冷的力量，像遠處的冰川。

沒人知道我心裏的慌張。

那就先看最緊要的吧，我給書做減法。我扔了很多書，有的是浮躁的，有的是糊弄人的，有的是拉大旗做虎皮的……那些被我扔掉的書，見證了我曾經的淺薄，湊熱鬧的虛榮，還有被欺騙的經歷。在一本本扔書的過程中，我也在掂量每一本書裏靈魂的份量。多少小丑曾經粉墨登場，最終被掃進了垃圾堆。時間是最好的檢驗。而那些留下來的，年代久遠的多，越近的越少。

餘生寶貴，我要和我深愛的這些老靈魂爲伴，愛它們還來不及呢，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不記得是誰說的：記住你即將死去，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箴言，它指明瞭我生命中重要的選擇。

我最近迷上了卡夫卡。他說：只要保持完全的“安靜和孤獨”，世界就會在你面前褪去外殼，它就會以最真實的面貌出現在你面前。

與老靈魂爲伴，享受甜蜜的“安靜與孤獨”，這是我能想到的餘生最美好的事。“數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裏”——看見這句話時，我竟心生嚮往。

我一女友，突然就失聯了，誰也找不到她。10多年後，她又出現了，我們都驚訝得不得了。她則風清雲淡地說，一切都好，啥事沒有。和我們短暫地親熱了一下後，她又失聯了。大約在10多年前吧，她曾經和我說過，她已經不需要工作了。我問：那你整天干嘛呀？她說：在海邊看書。她的話我當時覺得匪夷所思。她很興奮地告訴我，她在家裏建了一個圖書館。我經常會想起她，那天，和另一個女友說起她，這個女友告訴我說：她不想和人接觸太多，是因爲她就是想看書，不願意被打擾。自從加了微信，國內的很多老朋友都聯繫上了，她覺得太佔用時間了，就關了微信。我想，她是躲到她的“安靜與孤獨”中去了。博爾赫斯曾經說過：“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樣子。”對於愛書的人來說。

我很理解，一個沉迷於書本的人，經常會有躲開人羣的強烈衝動。

有人說，以後都電子書了，還會有紙質的書嗎？我不管，反正我得有紙質的書。我喜歡摸我的這些書，手在書脊上滑過，會兀自歡喜。

有時會想，我搬家的時候，這些書怎麼辦？如果去很遠的另一個城市。當然要和我在一起呀，跋山涉水也要在一起。覺得自己像一隻蝸牛，揹着那麼多的書，緩慢地走我的後半生。

有時還會想，這些書留給誰呢？想到它們會比我活得還長，讓我有割裂的痛苦。理工男的兒子可能不喜歡我的這些書，也可能因爲感情他會保留這些書，那對他也是負擔吧。到時候，讓他把這些書處理掉，於他也是一件爲難的事吧。一想到它們可能會被送到廢品收購站，我就想到黛玉葬花。每一本書不是一朵開在人間的花嗎？ （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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