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是歷史,從小就愛讀《左傳》,稍微長大一點了讀《史記》《資治通鑑》,在大學裏經常讀《二十二史札記》《十七史商榷》之類的書。我讀歷史首先是因爲它的趣味性——歷史上有很多引人入勝的故事,比虛構的故事更刺激感人;其次是因爲它的教育意義——“讀史使人明智”,這是很多中小學教室牆上貼着的格言。總而言之,讀歷史讓我獲得了很大樂趣和益處。
歷史的三大脈絡,無非是自然環境、制度、人。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人:自然環境是我們無法改變的,我也不是科學家,對此沒有發言權;制度歸根結底是人定的,也會隨着人的變化而變化;人是歷史上最鮮活的因素、歷史事件的推動力。人性是永久不變的,但是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時代,人性會體現出各種不同的側面。我們從“人”的角度理解歷史,又通過歷史經驗更好地理解“人”。
對於中國古代史,尤其是從秦朝到清朝的統一帝國時期而言,皇帝無疑是最核心的人,但是皇帝不能獨立推動歷史。圍繞着皇帝,產生了兩組耐人尋味的人物關係:皇帝與宰相(皇權VS相權);皇帝與太子(皇權VS儲權)。這兩組關係不但重要,而且變幻莫測、非常有趣。今天我想集中探討皇帝與太子的問題。
對於一個君主制政權而言,太子是非常重要的。它是權力在家族內部傳承的基礎,也是讓臣民安心的政治號召。“太子者,國之根本”,這話不是誇大其詞。在政局不穩、人心思變時,立太子、加強太子權力往往能起到立竿見影的安撫作用;在叛亂等突發事件出現時,太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後備力量。在歷史上,只有清朝這種君主專制登峯造極的朝代,纔敢於廢除太子(也不是徹底廢除)。在大部分情況下,皇帝和太子共同構成了合法的統治家族,大大提升了王朝的容錯率和穩定性。
然而,正因爲太子非常重要、是人心所向,他對於皇帝來說無疑於“被褥下的豌豆”,有時候甚至是“眼中的沙子”。在帝制時代,皇權是不可分割的,皇帝獨自一人高高在上,任何與之地位接近的人都會受到巨大的敵視。太子是預備着接班的,所以必須有能力、有權力、有班底;而這些權力、能力、班底都構成了對皇權的威脅。“處英明之父子,不露其長,恐其見棄;過露其長,恐其見疑。”(戴鐸致雍親王胤禛書。)

在哲學層面,太子的存在就是在不停地提醒皇帝:你只是個凡人,你早晚要死的,無論今天人們怎麼崇拜你,他們都知道太子才代表着明天!專制君主最害怕死亡,因爲死亡會讓他們與一切臣民地位平等。既然他們早晚有一天會死,那麼必然有臣民選擇今天就去投靠下一代主子,這就相當於讓君主“提前死亡”。怪不得宋真宗會在立太子之後感嘆:“立太子則朕爲閒人!”
事實上,對於皇帝而言,“立太子”這個行爲的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就算皇帝堅決不立太子,大臣和民間也會認定一個隱形的“太子”。明朝嘉靖帝四十五年不立太子,可是在他晚年,所有人都認爲裕王就是太子;清朝雍正帝十三年不立太子,可是很多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寶親王就是太子。有時候,臣民會分成好幾派,各有各的“太子”人選,這樣的鬥爭反而會進一步削弱皇權。只要皇帝會老、會死,只要最高權力需要新陳代謝,“皇帝與太子”的緊張關係就會持續下去。
從個人層面看,在與皇帝的博弈之中,太子往往是弱勢一方。原因很簡單:帝制時代的最高權力是皇權,儲權只是皇權的一個分支和代理人;在意識形態上,太子也難以合法地對抗自己的父親。太子對皇帝而言是個麻煩,皇帝對太子而言卻是個危險。在大部分情況下,皇帝可以用一句話拿下太子(當然會產生後遺症),或者用絕對的實力優勢擊潰太子。在歷史上,成功即位的太子比例低於50%。在位時間越長、越得人心,太子的危險性就越高。
在歷史上的統一王朝之中,秦朝、清朝不常設太子,西晉、隋朝的持續時間太短。有長期設立太子制度的主要是漢、唐、宋、明四個朝代。我們可以對比一下這四個朝代的“太子危險係數”:
唐朝是太子地位最危險、最不穩固的朝代!從初唐到盛唐,每一位皇帝都廢黜過太子,有的還廢過不止一任太子。中唐以後,皇帝往往不再立太子,只是私下屬意某位皇子接班——這些內定的皇子也極少真正接班。而且,唐朝的廢太子下場極慘,絕大部分被害或死於流放。唐玄宗一日殺三子,是唐朝太子面臨的嚴酷危機的縮影。如果你穿越到唐朝當宰相,或許是很開心的;穿越去當太子,就是一隻腳踏上了絞刑臺。
漢朝是太子地位第二危險的朝代。西漢的景帝、武帝,東漢的光武帝、章帝、和帝、安帝都廢黜過太子。漢武帝與衛太子鬧出驚天宮變,甚至在長安街頭展開巷戰,釀成了歷史上最血腥的廢太子事件。東漢中後期朝政落入外戚、宦官兩大集團之手,皇帝普遍短命,甚至無法決定自己的接班人,太子之位失去了意義。不過,東漢的政治氛圍稍微文明一點,廢太子基本都能活下去、到封地養老善終,比唐朝的血腥場面好得多。

宋朝的太子地位算是比較安全,廢黜太子的事件主要出現在北宋初期、南宋後期政局不穩的時代。南宋君主的生育能力很弱,經常被迫從遠支宗室引進繼承人,太子的血統合法性不高,也喪失了與皇權對抗的能力。此外,宋朝的政治文明程度堪稱中國歷史最高,無論對於宗室還是大臣,皇帝很少大開殺戒。所以,宋朝的廢太子、廢繼承人,僅有一個被害的例子。在宋朝當太子堪稱安全。
明朝是太子地位最安全的朝代,堪稱“太子的天堂”。整個明朝只發生過一次廢黜太子事件,即景泰帝廢黜朱見深,結果朱見深後來還是即位了(成化帝)。在明朝,太子只要不早死、不遇到靖難之役等特殊情況,就會板上釘釘地即位;太子的人選也是確定的,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永樂、嘉靖、萬曆諸帝都曾經考慮過廢黜或不按常理立太子,但是全部沒有成功。至於太子從皇帝手中奪權的情況也是一次也沒有發生,“皇權VS儲權”的關係堪稱和諧。
爲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局面呢?強漢盛唐的太子很不安全、動輒付出生命的代價,而相對內斂的宋明的太子反而很安全?這裏面的原因很多、很複雜,但是我覺得有兩個最核心的原因:
第一,帝國的制度變化和戰略變化越劇烈,政局就越不穩定,太子的地位就越難保。
第二,太子在帝國政體中發揮的實際作用越大、代表的利益集團越多,就越不安全。
第一條很好理解:太子和皇帝的思想不可能吻合,兩人周圍的利益集團也會有矛盾。時代變化越快,皇帝和太子的思想和利益衝突就會越明顯。最典型的例子是漢武帝與衛太子——前者窮兵黷武、大興土木,後者則傾向於文治、與民休息。漢武帝已經對衛太子非常寬容了,但是矛盾持續時間太長,仍然迎來了激烈的總爆發。
第二條似乎不太好理解:爲什麼太子地位越重要反而越不安全?反過來想一想就豁然開朗了:在帝制時代,皇權是唯一的核心,相權、儲權侵犯這個核心的下場都不會太好。太子的作用越大、代表的利益集團越多,就越會引發皇帝的不安。最典型的例子是康熙帝與胤礽——前者非常喜愛這個嫡長子,圍繞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官僚集團,使其權勢熏天。正是這種巨大的權勢激化了胤礽與康熙帝的矛盾,讓康熙帝懷疑自己“不圖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最後的結果只能是把太子徹底拿下。
所以,明朝的太子最安全、成功即位的概率最高,也就很好理解了:從洪熙、宣德年間開始,明朝進入了漫長的停滯時期,對外不求擴張、對內不求改革,從皇帝到臣僚瀰漫着遵循祖訓、得過且過的氛圍,此其一。明朝的君主專制高度強化,自從永樂以後,太子幾乎毫無實權(皇帝出巡時留京監國除外),其他藩王一成年就會被趕出京師;換句話說,包括太子在內的宗室的政治話語權接近於零,談不上威脅皇權,此其二。

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唐太宗悉心培養太子李承乾,爲其設置官署、配備人才、賞賜巨大;與此同時,還培養另一位皇子李泰,甚至允許他對高級官員頤指氣使。李承乾、李泰兩大集團不但構成了對皇權的威脅,而且自相殘殺,最終落到雙雙出局的悲慘下場。唐高宗年間,類似的悲劇重演了:由於皇帝長期巡幸洛陽,留守長安監國的太子李賢獲得了巨大的權力,配置了規模龐大的班底;最後,李賢被親生母親武則天猜疑,廢黜、流放之後被賜死。
在整個明朝,只有兩位太子獲得了類似唐朝的李承乾、李賢的權力:明太祖的太子朱標,以及明成祖的太子朱高熾。前者早死,後者則受到父親無窮的猜忌、多次差點被廢黜。此後的明朝太子基本沒有掌握權力,甚至沒有什麼私人班底,與皇權的衝突也就減少了。由此帶來的後遺症是:由於缺乏政治歷練、缺乏藩邸舊人,明朝中後期大部分皇帝的執政能力都很低下,決策權落入了內閣和司禮監之手。
毫無疑問,對於太子而言,最理想的狀態就是不管事、不出頭、不折騰;與此同時,皇帝也不能允許其他皇子出頭管事,這樣就可杜絕一切競爭。可惜,這種“理想狀態”只是一廂情願:一個毫無權力、功績和威望的太子,如何保證順利即位,即位之後又如何保證大權不旁落呢?所以,只有到了君主專制高度穩定、社會進化速度較慢的明朝,太子才能享受這種“理想狀態”。理論上,清朝的君主專制程度更勝明朝,也可以採取類似的模式;問題在於,清朝一直面臨着“少數征服者對廣大臣民”的巨大矛盾,實際上一直在走鋼絲,對君主個人能力的要求極高。既然沒有辦法建立一個既安全又有效的太子制度,清朝就乾脆廢黜了太子制度。
在漫長的歷史上,有兩件事情對太子是非常不利的。只要出現了其中之一,幾乎就意味着太子被廢黜,或者太子將被迫先下手爲強:
第一是領兵打仗。呂思勉說得好:“自古太子不領兵,領兵即欲廢太子之先兆。”邏輯很簡單:太子領兵打仗,贏了賞無可賞,輸了威望大減。對皇帝來說,讓太子率領大軍在外,不啻於一個重大威脅,反對太子的利益集團將想盡辦法離間皇權與儲權的關係。不過,太子之外的其他皇子領兵,則是積累威望、挑戰儲位的大好良機。正確的做法是:皇帝御駕親征,太子留守監國,同時留下皇帝信任的班底輔政。
第二是賦予其他皇子權力,甚至鼓勵皇子之間的“良性競爭”。良性競爭是不可能的,因爲最高權力太誘人,骨肉親情靠不住,一定會向惡性發展。晉武帝讓宗室諸王掌握兵權,唐高祖在李建成、李世民之間搖擺不定,唐太宗同時重用李承乾、李泰,明成祖對朱高熾、朱高熙、朱高燧同時進行培養,清聖祖末年的“九龍奪嫡”……最後的結局全是悲劇。只要允許皇子之間競爭,最後一定會有人不得善終。

在漫長的帝制歷史上,廢黜太子的理由多種多樣,但是最常見的理由有兩個:第一是謀逆,第二是荒淫無道。在實踐中,只要皇帝或利益集團打算廢黜太子,往往會千方百計地往“謀逆”上面做文章——衛太子謀逆,西晉愍懷太子謀逆,李承乾謀逆,李賢謀逆,廣略貝勒褚英謀逆,胤礽謀逆……按道理說,太子離即位只有一步之遙,謀逆的性價比不高。然而,主觀上講,他們迫於形勢,在你死我活的情況下不得不謀逆;客觀上講,皇帝及其政敵要徹底打垮太子,必須使用謀逆罪這個最高規格的武器。
至於廢黜太子之後,要不要繼續利用“謀逆”罪名將其趕盡殺絕,則是另一個問題。對於高水平的皇帝來說,是不必的,因爲既然政治目的達到了,就應該縮小打擊面,避免權力平衡被徹底打破。所以,漢武帝在衛太子死後予以追思、平反,還爲衛太子的後人留了一條生路;唐太宗對於李承乾、李泰的謀逆案都是點到爲止,既沒有殺戮也沒有興起大獄;清聖祖甚至取消了謀逆指控、恢復了胤礽的太子之位,只是後來又二次廢黜。在權力的競技場中,道理是次要的,關鍵是力量平衡、利益分配和大義名分。
康熙五十二年,在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廢黜太子事件(清聖祖廢胤礽)結束後不久,雍親王胤禛的門人戴鐸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從理論和實踐上制訂了奪取儲位的總方針。這封信實在太有道理、乾貨太多,堪稱整個帝制時期爭奪和保住太子之位的經驗總結。試摘錄原文如下:
皇上有天縱之資,誠爲不世出之主;諸王當未定之日,各有不併立之心。論者謂處庸衆之父子易,處英明之父子難;處孤寡之手足易,處衆多之手足難。何也?處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長,恐其見棄,過露其長,恐其見疑,此其所以爲難。處衆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爭,彼有所勝,此其所以爲難。而不知孝以事之,誠以格之,和以結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間,無不相得者。
我主子天性仁孝,皇上前毫無所疵,其諸王阿哥之中,俱當以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爲忌,無才者以爲靠。昔者東宮未事之秋,側目者有云:“此人爲君,皇族無噍類矣!”此雖草野之諺,未必不受此二語之大害也。奈何以一時之小而忘終身之大害乎?
至於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優禮也。一言之譽,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讒,即可伏禍之根。主子敬老尊賢,聲名實所久着,更求刻意留心,逢人加意,素爲皇上之親信者,不必論,即漢官宦侍之流,主子似應於見面之際,俱加溫語數句,獎語數言,在主子不用金帛之賜,而彼已感激無地矣。賢聲日久日盛,日盛日彰,臣民之公論誰得而逾之。至於各部各處之閒事,似不必多於與閱也。
本門之人,受主子隆恩相待,自難報答,尋事出力者甚多。興言及此,奴才亦覺自愧。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有一益必有一損,受利受益者未必以爲恩,受害受損者則以爲怨矣。古人云:不貪子女玉帛,天下可反掌而定。況主子以四海爲家,豈在些須之爲利乎!
至於本門之人,豈無一二才智之士,但玉在櫝中,珠沉海底,即有微長,何由表現。頃者奉主子金諭,許令本門人借銀捐納,仰見主子提拔人才之至意。懇求主子加意作養,終始栽培,於未知者時爲親試,於已知者恩上加恩,使本門人由微而顯,由小而大,俾在外者爲督撫提鎮,在內者爲閣部九卿,仰籍天顏,愈當奮勉,雖未必人人得效,而或得二三人才,未嘗非東南之半臂也。
戴鐸的觀點,簡而言之就是:
首先要把握在皇帝(清聖祖)面前表現的分寸,不能不表現,也不能過度表現。
其次對兄弟諸王要大度包容,不要四面樹敵、引發非議。
第三要厚待皇帝左右的親信、倖臣、宦官之流,讓他們多在皇帝面前說好話。
第四不要貪圖財物,要敢於花錢賞賜、辦事,須知帝王以四海爲家,本來就不應吝惜小利。
第五要注意栽培自己的家臣、門客,讓他們逐步升官,最好進入內閣九卿、督撫提鎮之列,爲自己建立強大的外援。

上述五條,不但完全正確,而且具備很強的可操作性。最妙之處在於,戴鐸完全沒有鼓勵主子去爭奪現在空缺的太子之位,也沒有鼓勵主子儘早出頭爭寵。他反覆強調的是“慢”“穩”兩字,韜光養晦、絕不當頭,以積蓄實力爲第一,厚積而薄發。設想一下,如果胤禛真的在康熙五十二年前後就奪取了太子之位,或者被視爲頭號熱門人選,那麼他熬得過接下來的九年嗎?恐怕是重蹈胤祀覆轍的可能性比較大吧。按照戴鐸的這套策略,就算胤禛最後奪儲失敗,他也仍然有好名聲、好班底,樹敵較少、把柄不多,要在下一個朝代存活並身居高位是很有可能的。必勝的策略是不存在的,立於不敗之地並穩妥爭勝的策略是一直存在的。
然而,戴鐸竭誠爲胤禛獻計獻策時,卻沒有想到:這樣妄言天下大事、攛掇主子爭儲,本身就觸犯了最大的忌諱,也必然成爲主子的滅口對象。所以,在胤禛即位爲清世宗之後,戴鐸不但沒有得到重用,反而被劃清界限之後殺戮。悲夫!工於心計,拙於謀身,這是帝制時代無數謀臣的共同命運。
幸運的是,人類歷史是不斷進步的。我們今天的社會文明,已經大大超越了歷史;我們現代人創造的奇蹟,也遠遠多於古人。歷史上發生的那些驚濤駭浪、血雨腥風,現在已經變成了可以欣賞、玩味、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文化財富。讀史使人明智,我們從歷史中可以吸取的,不就是這些活生生的經驗教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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