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青銅器以造型複雜、紋飾繁麗而名世,形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除了複雜的分範技術以外,另一點就是其多樣的裝飾技術,除了繁複的三層花紋,浮雕和立雕的獸頭狀附件也是其重要組成部分,而這些附件與器物主體的連接方式,主要是分鑄法(鑄接)和焊接技術,而其中分鑄技術應用更爲廣泛和普遍。

所謂分鑄法,是指器物不是一次澆注完成,而是存在兩次及以上的澆注活動,將附件和主體連結在一起的鑄造技術,又稱鑄接技術,包括後鑄法和先鑄法兩大類做法,具體的連接方式還可以再細分。華覺明在對婦好墓青銅器鑄造技術進行研究時,將分鑄法分爲榫卯式後鑄法、鉚接式後鑄法、榫卯式先鑄法以及多次鑄接的分鑄法工藝。在殷墟青銅禮器中,這些方法都得到了充分的應用,特別是榫卯式的後鑄法及先鑄法,使用最多。

一、後鑄法

後鑄法是指先鑄器體,再於器體鑄接附件的方式,分爲榫卯式後鑄法和鉚接式後鑄法兩種做法。

1.榫卯式後鑄法

即在鑄造器體時,於預定部位鑄出接榫,然後在器體上安放模具制範,或是安放已經制得的分範,澆注附件,和器體形成榫卯式連接的鑄接方式。這種分鑄方式在殷墟時期非常多見,比如殷墟M54∶84方尊(圖一),其肩部獸頭有明顯覆壓在器身的痕跡(圖二),其鑄接結構如圖三所示,榫的整個形狀可能是束頸狀或是通過後部開叉,和器體肩角配合嚴密,渾然一體。(圖三)肩部範一般會在這裏設孔,澆注後成爲凸榫。(圖四)婦好墓所出鴞尊的鋬也採取了這種後鑄的形式。在尊體頂部有預鑄的接榫,爲增加局部強度,還特地將尊體泥芯挖去一部分,在器壁內形成凸塊。

圖一 M54∶84方尊

圖二 M54∶84方尊肩部獸頭

圖三 方尊肩部獸頭的鑄接結構

1.器體2.附獸3.泥芯

圖四 方形器物頸部和肩部合範(03AXSH683∶53,59),可見預留的孔,鑄後成爲凸榫

榫卯式的後鑄法是殷墟時期青銅器附件最重要和最常見的連接方式之一,常用於器物的鋬、耳、肩等各種飾有立雕動物形象的附件。

2.鉚接式的後鑄法

對於薄壁鑄件,通常會採用鉚接式的鑄接辦法。這是因爲較粗的接榫會造成厚薄不勻形成的熱結,容易產生裂紋或孔洞,鑄接強度較差,甚至造成附件從根部斷裂。如果接榫較細,也同樣達不到理想的鑄接強度。這種做法就是在器壁預鑄孔洞,然後於器壁合模、制範與澆注,依靠金屬液的凝固收縮使附件緊貼器壁。通常一些薄壁件,比如婦好墓出土甑的鋬部、卣蓋的鈕,採用了這種連接方法。這種做法是用鑄造的方法形成和鉚接相同的連接結構,器壁內外有接觸面較大的金屬構件來保護,使鑄接較爲牢固,器壁不易受損。和榫卯式鑄接一樣,器體和鑄型都必須預熱到較高溫度,才能減少金屬液和器體的溫度差,達到較好的鑄接質量。

蓋頓斯(Gettens)在討論弗利爾美術館藏青銅器的製作技術時,對青銅器的分鑄技術有很詳細的觀察和描述。他指出一件帶蓋斝(07.37)的鋬和蓋都使用了鉚接式的後鑄法,其斝鋬根部對應的內壁有兩個鉚釘狀的突起,這是在鑄造器身時預留的孔,澆注斝鋬時金屬液流過孔形成鎖死結構。爲了美觀,這個鉚釘狀的突起上也有花紋,應該是澆注斝鋬時形成內壁鉚釘的範上製作的花紋。斝蓋上的鳥形附飾也是用同樣的辦法鑄接的,只在中心預留了一個孔,澆注後在內壁形成一個鉚釘狀的突起。

M54∶169盂鋬(圖五)也使用了這種鑄接方法,在盂體內相應部位鑄成2個鉚釘狀突起的半圓形凸塊,上飾有渦紋。(圖六)

 圖五 M54∶169銅盂

圖六 盂鋬內壁“鉚釘”狀凸起,上有花紋

蘇榮譽系統研究了這一類的鑄接方法,他將其稱爲“鑄鉚接”,認爲其做法起源於南方。盤龍城李家嘴的M1∶5簋是其早期代表,通常用來製作簋和盂的附耳,以及斝鋬等。他找到13件使用這種做法的器物作爲例證,年代從早商一直延續到殷墟二期,認爲很可能是一個代代相傳的工匠家族的系列作品。榫卯式後鑄法的出現應早於鉚接式後鑄法。

二、先鑄法

先鑄法是指將事先鑄好的附件放入陶範,和器體鑄接的分鑄方法,具體的做法可分爲兩種:一種是通過帶空腔的附件的泥芯形成鑄接,是一種榫卯式的連接,斝的柱帽經常採用這種方式與斝柱連接,表面看起來比較光滑。一種是中柱盂中柱和盂體的鑄接,這是一種金屬與金屬之間的鑄接,根部有明顯的金屬覆壓痕跡,是一種包裹式的鑄接方式,可稱爲包裹式分鑄法。

1.榫卯式先鑄法

有高大筒形柱帽的斝較多采用了這種方式,但是不同的斝具體做法又存在差別。有些鑄接的位置在柱帽底端,比如司

母斝(圖七),鑄接前在柱帽泥芯周緣挖出凹槽,中心不予修削使成凸塊,澆注後,斝柱金屬裹住凸塊形成較爲牢固的連接。(圖八)但是,這種鑄接形式中,斝的柱帽主要由泥芯形成的卯與柱頂連接,連接強度較弱,導致柱帽容易從柱頂脫落。

圖七 司

母斝(見《中國青銅器全集》圖3-40)

圖八 柱帽與柱頂的連接

因此,更多的斝不是從柱帽底端鑄接的,而是柱帽會帶着一小部分柱,在柱中部偏上的位置與柱下段連接,李濟和萬家保研究殷墟出土斝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這種鑄接方式(圖九),陝西岐山賀家村出土的鳳柱斝的柱帽可能也是用這種方式鑄接的,說明這種鑄接方式至少在中商時期已經使用。(圖十)

圖九 殷墟出土斝(R2046)柱帽的連接方式

圖十 陝西賀家村出土鳳柱斝(見《中國青銅器全集》圖4-059-061)

方斝M54∶43(圖十一)的柱帽具有特殊的連接方式,柱帽下部有一凸臺,連有八字形的兩個外伸的榫頭(圖十二),而柱內側的空腔內有一根橫向的圓柱(圖十三),連接時位於榫頭的下方,起支承的作用,柱頂外側留出兩個凹槽,恰好可以卡住兩個榫頭,外表面得以平齊(圖十四),連接形式如圖十五所示。該柱帽很重,從X光片上可見它帶有泥芯,而這種連接方式可以保證鑄接的牢靠性。

圖十一 M54∶43方斝

圖十二 M54∶43方斝脫落的柱帽

圖十三 M54∶43方斝柱內空腔

圖十四 斝柱外側

圖十五 M54∶43方斝柱帽鑄接結構圖

而弗利爾藝術館藏的方斝(35.12)有更爲複雜的鑄接痕跡(圖十六所示1、2、3處均爲鑄接留下的痕跡)。從斝柱的X光片上,可見柱帽中空帶泥芯,有兩次鑄接痕跡,一個在柱帽下沿、一個在柱的中段(圖十七所示箭頭方向)。其鑄接的方式是先鑄柱帽,然後掏出帽內部分泥芯;同時鑄出斝體(連同部分柱,柱中空),掏出柱中部分泥芯,再製作柱上段鑄型,且包含一短芯,將它們與柱帽和斝體組合並澆注,一頭鑄接進柱中,另一頭鑄接進柱帽,完成鑄接。

圖十六 弗利爾藏方斝(35.12)斝柱和柱帽的連接痕跡(The Freer Chinese Bronzes,Vol.ⅡTechnical Studies fig.98)

圖十七 方斝柱和柱帽X光片(The Freer Chinese Bronzes,Vol.ⅡTechnical Studies fig.100)

2.包裹式先鑄法

這種方式是將預先鑄好的配件放入鑄型中,澆注之後完成連接。比如婦好墓出土的中柱盂(M5∶764)的中柱是鑄就後放入芯中,在澆注盂體時,和盂體鑄接的。盂的底部有明顯鑄接痕跡(盂體金屬覆蓋於中柱之上),中柱根部稍凸出於盂底之外。這種鑄接方式實際也是一種榫與卯的抱合,和斝、爵柱帽不同的是:它們是金屬與金屬之間的鑄接,作爲榫的中柱先鑄,作爲卯的盂體後鑄。

西北岡大墓出土的四龍中柱盂的中柱與盂體有同樣的連接方式。(圖十八)盂(R1089)和盂(R1090)的底部正中有一中空的六角瓣花朵形立柱,四隻昂首平視的青銅龍可繞之旋轉,龍尾連成一環,套於中柱上。萬家保先生指出先鑄四龍,再鑄中柱並與四龍套接,然後在鑄造盂腹時與之鑄接成一體,最後鑄接雙耳。盂R1090底外中心的凸榫,是中柱先鑄的證據。藁城臺西村所出商代中期鐵刃銅鉞的鑄接方式,可說是它的前身。

圖十八 西北崗1005號大墓出土的中柱盂(見《中國青銅器全集》圖3-179)

蓋頓斯(Gettens)發現還存在扉棱先鑄的現象,這也是一種包裹式的鑄接。弗利爾館藏的鳳鳥斝(07.37)的三組扉棱是預先鑄好的,對應處的內壁有相應的凹入,但另外兩組扉棱是與器身渾鑄的。江西新幹大洋洲青銅器羣中,寬而透空的扉棱是一重要特徵,多件虎飾扁足圓鼎和虎飾方鼎(圖十九)的扉棱是先鑄成形,再與鼎體鑄接的。而賀家村出土的鳳柱斝也有這種做法。因此,賀家村斝和弗利爾斝在鋬的鑄鉚鑄接上和盤龍城李家嘴簋一致,在扉棱的先鑄鑄接上和新幹大洋洲多件青銅鼎相一致,因此,蘇榮譽認爲這兩件斝具有商代南方青銅器的特點,應是南方鑄造的,而扉棱先鑄是南方青銅器的特徵之一。

圖十九 新幹大洋洲扉棱先鑄的青銅鼎(XDM∶14)

三、多次鑄接

有些更復雜的器物,可能會綜合運用上述方法,使用多次鑄接的辦法完成附件與主體的連接,比如提樑卣等。以婦好墓M5∶765卣爲例(圖二十),卣體兩側鑄有半圓的耳,其上用類似鉚接式的鑄接方式加鑄提樑。由於環耳裏側敷有泥料,澆注後除去,形成間隙,使提樑略能活動但不能與卣體分離。卣蓋和附鈕的鑄接,和前述甑鋬做法相同,斷面結構見圖二十一。蓋和鈕之間的套環是預先鑄就,在鑄接鈕和蓋前放入的,套環兩端的圓孔中又穿以先鑄的半圓形銅環,在澆注提樑時和梁鑄接。巴納認爲商晚期不帶範線的綯索形提樑可能是用“失繩法”製成的,即直接用繩索制模,在繩索模型外包以不分塊的整體陶範,焙燒時,繩索燃燒成灰,不需脫模即可獲得無分型面的整體型腔。但是在耳環處分範,使灰燼可以吹盡。譚德睿考察了上海博物館所藏戈鴞卣,認爲是採用這種方法制作的,提樑僅在耳環內側有範線,提樑外部無範線,而在耳與提樑的連接處有細線捆紮的痕跡。我們考察的殷墟青銅器中,僅在M160出土的方形器兩端的綯索耳環處發現了繩索捆紮的痕跡,但是大部分的綯索形提樑上仍可見清晰的範線。孝民屯出土的綯索形提樑模(圖二十二)以及提樑範(圖二十三)表明,有一些綯索形的提樑可能仍舊是按照傳統的方式做出的。

圖二十 婦好墓出土的提樑卣(M5∶765)

圖二十一 卣的多次鑄接

1.卣蓋2.蓋鈕3.套環4.提樑5.卣體6.銷釘7.提樑泥芯8.提樑範9.澆口(轉引自華覺明.中國古代金屬技術[M].1999:140-圖4-79。)

圖二十二 孝民屯遺址出土提樑模

圖二十三 孝民屯遺址出土提樑範

四、分鑄法的起源和發展

分鑄法的出現始於中商前期,湖北黃陂盤龍城李家嘴PLZM1所出簋(圖二十四)及提樑卣(圖二十五)等,均使用了分鑄法。

圖二十四 盤龍城出土的簋(李家嘴M1∶5)

圖二十五 盤龍城出土的提樑卣(李家嘴M1∶9)

其中比較重要的是PLZM1出土的兩個斝,其鋬均使用分鑄的方式與器體連接。PLZM1∶13斝鋬的兩端均可見在器表疊壓的金屬痕跡,鋬下端更直接壓在腹部饕餮紋上,雙範線到腹部花紋上端截止,未打斷頸部的凸弦紋。鋬上對分的範線突起、歪扭,中部有澆口的痕跡。該鋬應是在器體鑄就之後再鑄的,接鑄的方式類似於榫卯式後鑄法。(圖二十六)

圖二十六 湖北盤龍城李家嘴PLZM1∶13斝鋬(左)及其線圖(右)

PLZM1∶12斝鋬的做法與之有所不同,其兩端亦有疊壓在器體上的部分,鋬下有對應的兩條範線,腹部的花紋被打斷,截止於鋬下範線的兩側,內壁有對應的方塊形凸起。該器很可能是在鑄造器物時於相應部位預留兩孔,採用類似於鉚接式後鑄法的方式鑄接而成。(圖二十七)

圖二十七 湖北盤龍城李家嘴PLZM1∶12斝鋬(左)及其線圖(右)

由於大部分盤龍城銅斝的鋬都是渾鑄的,所以這兩件斝鋬的鑄接不是必須的,應視作對分鑄方法的早期探索和應用。鑄接部位未經修飾打磨,不像PLZM1∶5簋的那樣規整,仍具有類似補鑄的較爲粗率的特點,因此這兩件銅器的鑄造時間可能早於PLZM1∶5簋。而且從技術發展的角度看,PLZM1∶13鋬的分鑄更接近補鑄,而PLZM1∶12鋬的分鑄更接近有意的設計。從這個角度看,鉚接式後鑄法的出現應晚於榫卯式後鑄法。

此外,所有使用了分鑄法的器件均出自李家嘴1號墓,而比之稍早的李家嘴2號墓則未有分鑄法應用的實例。這一現象提醒我們,分鑄法或許就是在從早商到中商的過渡時期出現的。中商後期,鄭州窖藏坑的扁足鼎使用了榫卯式的後鑄法,中柱盂的中柱則是使用先鑄法與盂體鑄接的,提樑卣和大方鼎更是使用多次鑄接製成,兩者的區別在於前者是附件和主體的連接,而後者則是“化整爲零”的分鑄實踐。這一階段可視作分鑄法的形成期,儘管使用分鑄法的器件數量較少,鑄接的痕跡明顯,但是,除了榫卯式先鑄法,各種分鑄法的形式都已出現了。大方鼎式的鑄接工藝顯示技術形成期的探索和努力,這種方式在殷墟時不再出現。

洹北花園莊期和殷墟一期的青銅器因爲發現的數量較少,但仍可以看到分鑄法使用的例證,並逐漸顯示出以榫卯式後鑄法爲主流的趨勢。到了殷墟二期,各種分鑄法——先鑄、後鑄、多次鑄接等等大量應用,器物形體明顯增大,器形的多樣和複雜程度上升,附飾、附件明顯增加,花紋也空前繁複,鑄接的痕跡被很小心地去除,呈現光滑細緻的表面,將陶範鑄造工藝推向一個嶄新的高度。尤其是婦好墓的銅器,205件禮器中有85件99例使用了分鑄法,其中,48例使用了榫卯式後鑄法,38例使用了榫卯式的先鑄法,9例使用了鉚接式的後鑄法,2例使用多次鑄接,還有2例是中柱與盂體鑄接的包裹式的先鑄法。

殷墟三期以後,中小型墓銅器出現新的趨勢,銅器的複雜程度有所下降,比如尊、罍等器物較少附飾獸頭,爵、斝使用獸頭鋬的數量減少、柱帽由筒形變爲菌形,提樑卣不再使用將蓋和提樑連在一起的套環,少見帶龍頭形飾並飾有花紋的扁形提樑,而代之以綯索形提樑等。而在高等級墓葬銅器中,一些新技術開始出現,比如M160方尊附飾的獸頭,可能採取了焊接的工藝等。四期以後,使用分鑄法的器物數量進一步減少,渾鑄的傾向加強了。

儘管分鑄法的出現早於殷墟,但是這種工藝的成熟和普遍應用卻始於殷墟二期。這是與當時空前強盛的國力、與之匹配的生產規模相適應的。由於婦好墓等級很高,所以墓中出土的青銅器可以集中大量的物質和人力資源,極盡鋪陳之能事,器形、花紋、附飾都非常繁複。但是很多附飾的獸頭或者斝的柱帽在出土時脫落,證明這種工藝還有某種不完備性。而殷墟三期的M160雖然仍保持了這種鋪陳華美的風格,卻很少發現類似的脫落現象,在工藝的簡便實用性上有所提高,並擁有更爲細緻的表面。這說明殷墟二期以後的分鑄工藝在細節處有所進展。

分鑄法是瞭解殷商鼎盛時期青銅器鑄造技術奧祕的關鍵。沒有分鑄法的普及和嫺熟應用,大量精美、複雜的青銅器物是不可能在不使用失蠟法的情況下製作出來的。殷墟時期手工業生產已較發達,但和後世比較,尚處於原始階段,在簡陋的生產條件下,運用樸素的工藝方法,出色地解決複雜的技術問題。誠如郭寶鈞先生所言,“執簡馭繁”,精確地概括了這類方法的工藝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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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中原文物》2018年05期

責任編輯:梅雅萱

審覈:郝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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