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在動筆時就意識到，這將是超脫於時代的寓言

摘要：”而在等待了12年之久後，他終於等到了普克託——“我好像用了一輩子時間在等這個角色，普克託的史詩意味對我而言就像是李爾王。三月初，我在首都劇場觀看了倫敦老維克劇院版《薩勒姆的女巫》（The Crucible）的放映，它僅僅在氣質上就無限趨近阿瑟·米勒劇本中構築的氣氛，更不必說與劇院現場條件完全適配的緊迫感，雖然是高清戲劇放映，但我們依然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羣呼吸下的壓抑。

本文原發於：安妮看戲wowtheatre，題目爲《看老維克版<薩勒姆的女巫>時，我第一次感到劇場是不安全的》

三月初，我在首都劇場觀看了倫敦老維克劇院版《薩勒姆的女巫》（The Crucible）的放映，它僅僅在氣質上就無限趨近阿瑟·米勒劇本中構築的氣氛，更不必說與劇院現場條件完全適配的緊迫感，雖然是高清戲劇放映，但我們依然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羣呼吸下的壓抑。

因爲題材和劇本寫法的雙重限制，對於任何創作者來說，《薩勒姆的女巫》都是一道難題。南非裔女導演雅艾爾·法伯（Yaël Farber）用極其流暢的導演手法和大量可圈可點的細節挖掘了劇作中深邃的內蘊，宗教感也並未喪失。

肉眼可見的是，演員們的表演都堪稱教科書級，衆所周知，阿瑟·米勒的劇本將劇中人物都埋在了他們各自的臺詞裏，老維克版的演員完全挖掘出了臺詞中的人物性格，每一個角色都留給觀衆豐富的記憶點。

當人們進入阿瑟·米勒的名作《薩姆勒的女巫》時，可以輕易查考到它的創作靈感——1692年發生在馬薩諸塞州的女巫審判案，也不難聯繫到米勒的創作背景——麥卡錫主義盛行下的美國。然而米勒在動筆時就意識到，這將是超脫於時代的寓言，任何文化都能找到與之相關的歷史。

不幸的是，它適用於每一種文明。

1981年，《薩勒姆的女巫》在上海人民藝術劇院上演，女作家鄭念觀看了演出，她後來對米勒說：“簡直不敢相信這部劇竟然是一個外國人寫的，因爲那些被指控爲巫者的人（女巫英文爲witch，男巫爲wizard，中文可譯爲覡，爲簡便計，本文中統稱爲巫）受審的過程，和我們在文革中經受的一模一樣。”她還指出了米勒未曾想到過的一點：和中國的文革一樣，在薩勒姆巫術事件中，迫害者也是以青少年爲行動主體。

劇作講述的是一個並不文明的故事：

清教主義統治下的小鎮出現了“女巫”，牧師帕里斯請來相鄰教區的“驅魔高手”來協助調查。爲了保護自己，阿比蓋爾首先誣陷女黑奴蒂圖芭，隨之引發蝴蝶效應，陷入恐怖的歇斯底里，激活了權力體系的自我維護機制。少女們的森林之舞最終釀成400多人入獄、72人被絞死的震撼悲劇。

The Crucible直譯作“坩堝”或“熔爐”，可以引申爲“煉獄”，意在形容女巫案中人們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米勒以此諷喻古今，對權力迫害和壓抑氣氛進行了生動深刻的描述，展示強權統治下的人心危殆、人性沉淪，以及人在與邪惡勢力對峙中的失敗和毀滅。與此同時，米勒通過對一些保持尊嚴、坦然面對死亡的角色的塑造，表現了他對良心和正義的堅定信仰。該劇獲得1953年託尼獎的最佳劇本獎。

眼下我們通過“新現場”高清影像放映看到的版本，是2014年英國老維克劇院復排的版本，雅艾爾·法伯出人意料地收斂起她一貫的前衛技法，相當寫實地來呈現這部傳統的現實主義戲劇，壓抑、沉重、力量巨大。對該版製作給出五星好評的倫敦《旗幟晚報》形容爲“以最大膽的簡潔，抓住了最複雜的恐懼”。

出演男主角、劇中的農民約翰·普克託的是英國演員理查德·阿米蒂奇（Richard Armitage），通過劇集《軍情五處》和《霍比特人》爲觀衆所熟知。跟他此前大多數影視作品中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樣子相比，《薩勒姆的女巫》裏的這個農民顯得有些邋遢，他穿着厚實不成形的褲子和沉重的靴子，粗糙的衣衫敞開露着脖子，上邊是一片絡腮鬍子。他自己卻說：“我故意不擦鬚後水，因爲我覺得普克託身上除了農場的味道什麼都不應該有。”

理查德·阿米蒂奇自己很看重這個角色。他本身是舞臺劇演員出身，在他看來，從舞臺走向銀幕，無非是爲了成名以後回來，“可以在舞臺上出演我想飾演的角色。”而在等待了12年之久後，他終於等到了普克託——“我好像用了一輩子時間在等這個角色，普克託的史詩意味對我而言就像是李爾王。”

在開始排練的前三天，阿米蒂奇從紐約的家中驅車前往馬薩諸塞州的丹弗斯（Danvers），丹弗斯原名薩勒姆村（Salem Village），是1692年那場臭名昭著的女巫審判案的發生地。他從這裏開始一場“熔爐”裏的浸沒體驗。

這是一個絕對令人信服的說法和一場令人信服的表演。阿米蒂奇演繹出了一個男人赤裸的靈魂，充滿原始的強力與屬於悲劇英雄的脆弱，憑此斬獲當年奧利弗獎提名。一個正直的莊稼漢，也是一個犯了姦淫罪的背叛者，如阿米蒂奇所言：“這是一個有缺陷的角色，一個處在盛年時期的人，發現自己陷入了極其困難的境地：他與自己的社羣、宗教信仰上帝，甚至最終與自己都格格不入。”普克託因爲和少女艾比蓋爾的私情受到了家庭與自我的審判，卻偏偏是最不應該原諒自己的妻子原諒了自己；他希望彌補錯誤，堅持正義與真相，卻發現越來越力不從心，“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向死亡的救贖。”

在嚴苛的清教主義統治下的小鎮上，最初是因爲誰、因爲何事觸及了教旨的權威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剷除已經站在或者可能站在教旨對面的所有人，樹立統治的權威。因此明知要說謊，明知可能是冤案，牧師帕里斯和黑爾、法官丹弗斯也要選擇將迫害進行到底；而相比之下，處於弱小地位的林中少女們以一次次令人戰慄的裝瘋，指認女巫/敵人，通過樹立他者，來獲得權力體系中一個小小的齒輪位置以自保，與其說爆發了聲嘶力竭的衝突，不如說是掙脫出人性中的最後一點良知，露出猙獰的你死我亡的獸性臉孔。

應該說，高清影像的形式捕捉到了很多精彩的表演細節，不過略有遺憾的是現場香氣消失了——據阿米蒂奇說，他們排練廳做了很多關於感官觸發的工作，比如飾演艾比蓋爾的女演員總是用同一種洗髮水洗頭，讓阿米蒂奇完全熟悉了這種味道。而劇組在臺上擺的坩堝，讓劇院在結束演出後還瀰漫着它的味道……“熔爐”的舞臺正是一個吞噬人性的黑洞，而這部劇，同樣令人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