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中国的发展,经历了一系列“中国化”的过程,最鲜明地体现在代表中国文化思想的禅宗中。 在佛教向中国传播的过程中,佛教典籍发挥了重要作用。大唐高僧玄奘为了西天取经,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从印度带回大量佛教典籍。这说明,以文字为载体的佛教经典的重要作用。 但是在中国的禅宗出现之后,禅宗完全颠覆了传统佛教中对文字的崇拜,表现出对文字强烈的质疑和疏离,转而主张“不立文字”,并力图绕过文字,通过当头棒喝等形式,引导人们绕过文字等理性的樊篱,实现顿悟,达到禅宗所追求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的澄澈的般若境界。

那么,为何禅宗对语言文字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与疏离呢?事实上, 在禅宗的历史上,不立文字是有历史渊源的,这来自一段神秘的拈花微笑的故事。 世尊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释迦牟尼说,有一种最高的真理,有一种微妙的法门,是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要进入这种绝对的境界,就必须抛去对语言的执著,用一种直观的思维去观照内心,而不是传统佛教中门类众多的仪式。

这也就意味着,禅宗的教徒们,可以抛开一切的佛教经典,抛开一切的宗教仪轨,靠着观照内心,靠着一刹那的顿悟,实现永恒。 事实上,对文字所划定的理性世界的怀疑,中国哲学中早已有之。这一点,在道家哲学中表现的特别明显。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语言是无法定义与描述一种超越的、超验的境界的。 中国文化中有三个成语,充分说明了语言的局限性。“得兔忘蹄”、“得鱼忘荃”、“得意忘言”,它告诉我们,只有抛弃语言的障碍,超越语言,才能实现心灵与天地之道的沟通,领悟天地万物的至高境界。西方哲学也有类似的思想,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呼唤物的,物只能在语言中呈现”。 这说明,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并非世界的本身,我们了解和观察的世界,事实上只是语言符号,用佛教的话来讲,“名者,想也”。 佛教是主张一切虚空的,而虚空就有无限的可能,一旦被限制,就无法达到至高的境界。 禅宗有一个经典的问题,当你还没有被生出来的时候,你是一个什么样的面目?这是一种无的状态,你有无限种可能,当你被生下来的时候,你就被限制了,你可能是个男孩,也可能是个女孩,你可能叫张三或者叫李四,而男孩女孩张三李四,这些语言符号限制了你的无限种可能。

所以,在禅宗看来,语言是一个牢笼,或者说是一面镜子,它一方面无法体现世界的无限,另一方面,它反映的未必是真正的世界。所以,佛的真理无法用语言去定义,这在佛教中叫“不可思议”。因此,禅宗认为,在浩如烟海的佛教经典中去寻找真理,这是很傻的行为。禅宗极端蔑视那些皓首穷经的人,说他们“入海算沙”、“数他人宝”、“说食不饱”、“蝇钻故纸”,他们永远无法真正获得般若智慧。 如同儒家孟子的性善论一样,禅宗认为人人皆有佛性。为什么有的人能成佛,有的人穷其一生无法顿悟,就是因为人的佛心被外界的欲望等遮蔽了污染了,这让人无法明心见性。 而要明心见性,就必须抛弃一切束缚和限制,包括语言文字的限制。所以真正修佛的人,不一定要识字,这也让禅宗的六祖慧能,以一种革命性的方式完成了佛教的颠覆,反对拘泥于经本,主张直探心源的顿悟,以心灵的澄明来观照般若之象。 六祖慧能主张,“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既然佛以及佛经是人心中自有的,观照内心才是领悟佛法的关键,而机械地照字背诵,依文解义,并不能真正获得智慧。 从此,不识字的慧能开辟了一条成佛的新路径:既不必坐禅,也不必念经,把包括佛家经典在内的一切语言文字形式统统扬弃,这就是禅宗的“不立文字”。

那么问题来了,禅宗不立文字,那么怎么去传授心法呢?事实上,谁也离不开语言和文字。禅宗的高僧们很显然也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所谓的不立文字不是说要绝对抛弃文字,而是要人放弃对文字的执著,就像放弃对一切世俗生活欲望的执著一样。 在庄子的逍遥哲学中,他也遇到类似于不立文字的困境。庄子认为人的身体永远无法获得逍遥,因为要有所待,但是人要是无所待,他可能就不存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庄子提出了“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解脱之道,意思是说,你可以在物内,但是你又要超越于物的束缚。所以,禅宗的不立文字,其实是要我们放弃对文字的执著,而进入内心去观照那本来已经有的澄明的般若世界。 禅宗对文字的不相信和疏离感,让他们在传授心法的时候,往往会别出心裁地想出一些别的办法,让人能摆脱经验的理性世界的束缚,在刹那间以顿悟的方式,进入佛的境界。 所以,禅宗的修行方法很特别,你不需要去念经了,因为那样反而会阻碍我们明心见性;你也不必去遵守那些严苛的佛教戒律了,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执著;甚至对佛祖的崇拜都应该被抛弃,因为一切崇拜和经典,都成为我们直指内心的绊脚石。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何禅宗中有那么与众不同的修行方式了。他们千方百计绕开文字的束缚,于是俱胝禅师的一指禅、德山禅师的棒打、临济禅师的断喝,实际上是告诉我们,“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一落言筌,便成谬误,一经道破,已非真实。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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