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依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这是南宋心学家陆九渊的灵魂自述,这与魏晋人性觉醒时代的名士所说的,“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的个体意识的爆发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狂人性格。陆九渊还说“我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我心”,则是将自我意识将宇宙并列,体现了心学对个体人格自尊自由的极端重视。

而心学的集大成者王阳明则说,“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王阳明痛斥乡愿小人而以狂者自居,不愿再遮遮掩掩言不由衷,这在以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君子人格”盛行的儒家中,也是一个极为少见的狂者。

王阳明倡导灵魂的自由与个体人格的解放,他痛斥和稀泥的乡愿小人,痛斥所谓的圣人束缚人身心的行为。王阳明说,“圣人教人不是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变成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渴望社会能成就狂狷者。陆九渊、王阳明以革命的精神,冲破了中国传统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君子人格”,在中国人特别是在中国儒家的人格理想中的确算是个异类,也为儒家的君子人格染上了一股豪壮的狂狷之气。

按照孔子的说法,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孔子认为,要是找不到真正实践了“中庸之道”的人做朋友,那同狂者与狷者做朋友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在中国文化中,儒家长期占据社会主流思想的统治地位,与此相应的是,儒家的人格理想与行为方式也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而道家法家墨家等思想,要么只是中国人人格理想的陪衬与补充,要么早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儒家的人格理想是圣人,不过圣人基本上做不到,就退而求其次主张做君子。儒家对君子的要求很多,但君子的行为方式却只有一条,就是“中庸之道”。按照南宋理学家朱熹的说法,“中”就是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庸”就是平常无奇。“中庸之道”培养出的君子应该是这样的:性格上温柔敦厚;行为上循规蹈矩;言行必符合儒家仁义礼智信的规范,不敢越雷池半步。儒生们不张狂不偏激,如同河滩上的鹅卵石无棱无角光滑顺畅。

儒家要求人们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发乎情止乎礼”,不可放纵自我,不可标新立异,否则就是异端,而中国文化对异端从来都是口诛笔伐一棍子打死的。

“中庸人格”对中国人的影响具有两面性。一是“中庸之道”以群体为根本,崇尚集体主义,培养了中国人家国一体的民族意识。二是抹杀人的自由人格,将猛虎活生生地豢养成小绵羊。在“中庸之道”的轨道上,中国人大多唯唯诺诺,不敢创新立异不敢展露锋芒,把藏锋隐锐和光同尘的涵养功夫发挥到极致。

但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另外一种人格模式,那就是狂狷人格。狂狷人格与中庸人格、臣妾人格等尖锐对立。狂狷者追求人格的自由,虽然未能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但在封建大一统以及皇权的压制之下,狂狷人格仍然在社会中生存下来。在狂狷人格的影响下,中国历史上也曾经狂人辈出,而恰恰是这些狂人,比起那些所谓的君子对社会的贡献更大。在中国历史的天幕上,君子是星辰,而狂狷者则是明亮的太阳美丽的月亮。

孟子很狂,他抱着“平治天下手舍我其谁”的自信与担当,游说诸侯推行仁政,喊出了“民贵君轻”的口号。庄子很狂,他蔑视名禄富贵行为遗世独立,追求个性自由与灵魂的逍遥,成为中国最具有自由精神与独立意志的哲学家。屈原很狂,他的“举世皆浊我独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他不愿随波逐流的自我宣言。

魏晋时代是人性觉醒的时代,更是狂人遍地狂奔的时代,刘伶裸体醉酒,祢衡击鼓骂曹,嵇康一曲广陵散唱尽名士的自由追求,阮籍穷途恸哭而反,只为摆脱儒家名教教束缚,追求“礼岂为我设也”的狂狷人格与自由意志。

李白浪漫豪迈,不走科举考试之路,而梦想直上青云,代表了大唐盛世的气象。宋朝柳永科举失败,干脆就“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感觉,而狂者如苏东坡,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也在多年的贬谪生涯中,被“安心之处是吾乡”随遇而安的情绪所消解。因此,除了辛弃疾在狂人中的一枝独秀,基本上宋朝是一个缺少狂人的时代。

元朝关汉卿说是自己是“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却也只能混迹青楼做浪子;马致远胸怀大志最终也只能在“古道西风瘦马”中“断肠人在天涯”。

晚明时代,在陆九渊,王阳明心学的滋润之下,中国文化迎来了狂人报复性增长的阶段。唐伯虎的迷之自信,徐文长的疯狂颠放,李贽的狂放不羁,金圣叹的标新立异,龚自珍的剑胆琴心,都是晚明以来资本主义萌芽与个性解放思潮的产物。

但我们悲哀地发现,历史上的狂狷人物大多是以悲剧的命运而收场,这正是反叛者的代价。因为中国大一统的政治结构、“中庸之道”的人格理想,容不得狂狷人格的出现。因为,狂狷人格与中庸人格完全对立。

狂狷人格喜欢标新立异,“中庸之道”则循规蹈矩;狂狷人格追求个性自由,“中庸之道”则以群体为本位,反对出格反对异端;狂狷人格多愤世嫉俗的狂人与奇士,中庸之道培养出的大多是忠臣孝子节妇烈女,还有更多的小人、乡愿与伪君子。

正因为如此,狂狷人格在中庸人格、臣妾人格大行其道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备受打压,往往是被作为异端而一棍子打死。但狂狷人格的出现,毕竟打破了儒学人格一潭死水中的寂静,给中国人人性发展带来了活泼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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