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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的品質和功能都在大步衰退。從最初的工具性石器,它迅速擢升爲祭祀用的神器,轉而成爲國家儀典的禮器,繼而成爲儒生的德器和美器,最終卻淪爲市場上用來交易、欺詐、收藏和增值的賈器。這個長達一萬年的蛻變過程,就是玉爲我們留下的命運線索。越過那些被儒家堆積起來的溢美字詞,它走向了自己所鄙夷的尾聲。

  只有一種存在能夠改善玉的處境,那就是情玉。玉被儒生所徵用,成爲君子的道德表徵,卻依然流露着男歡女愛的芬芳氣息。據《列異傳》記載,當年江嚴在富春縣清泉山上,遠遠望見一位美女,穿着紫色衣服唱歌。江嚴向她走近,距離還有幾十步之遙,她就隱然不見了,只留下她所依憑的那塊大石。如此經歷了幾次,江嚴就得到一塊紫色的玉,長寬約一尺見方。

  玉被用來充當世俗女人的名字,最早出現在東周時期。儘管龐大的帝國行將衰亡,但玉依然保持了自身的高貴,由各王國的貴族和公主們所專有。吳王夫差(?—前473)有個女兒叫“紫玉”,而比他更早在世的秦穆公(?—前621)女兒,則有個更爲著名的名字——“弄玉”,它是人與自我的關係的古怪隱喻。被“弄”,就是玉的命運,因爲它註定要成爲人股掌間的玩物。一個女人被稱作“弄玉”,就意味着她既是玉自身,也是弄玉者(他者)。這種古怪的雙重身份,暗含着自我關涉的鏡像邏輯。

  “弄玉”無疑是一種隱喻,企圖向我們暗示同志關係的存在,也即同一種事物(性別)的彼此映射和纏繞。在屈原的時代,楚國詩人宋玉是一位聲名卓著的同志。而在更早的周靈王(前571—前545)時代,男同志萇弘就已經現身,以皇帝侍臣的身份,周旋於宮廷情慾的前線。周靈王起居在豪華的行宮“昆昭臺”裏,不理朝政,一心一意地愛着他的男伴。他們通宵達旦地飲酒作樂,儼然親密無間的情侶。朝臣們很生氣,指責萇弘的媚術動搖了王朝的根基,最終設法把他殺害了。萇弘的血化成了石頭,後來連屍體也消失不見,據說化成了碧玉。這是同志先烈的英魂化爲美玉的首次記載,它讀起來像一則詭異的童話,卻揭發了玉作爲男人之間證情之物的祕密。而情玉從此染上男同性戀的語義,變得更加詭異莫測。

  玉到了漢代才泛化爲異性情愛的廣闊象徵。《太平廣記》稱,漢武帝是玩玉的曠世高手,他收藏的名玉奇器,令人眼花繚亂。他如此寵愛李夫人,以致每次跟她做完愛後,都會用自己的玉簪親自給她束髮,一派柔腸似水的樣子。

  後宮的嬪妃們競相效仿,梳理頭髮都用玉飾,指望以此換取皇帝的芳心。民間女子隨後也加入了追慕的行列,以爲這就是高貴身份的標誌。玉的市場價格,從此被大幅度哄擡起來。漢武帝又下令工匠把象牙雕成篦梳賜給李夫人,以呵護她的秀髮,此舉又帶動了象牙價格的上漲。武帝打開了美玉通往世俗情慾的康莊大道。

  這則宮廷言情故事,劇烈地擴張了玉的語義,成爲玉的語義譜系的重大轉折。至此,玉成爲所有美麗女人的象徵。玉人、玉女、玉顏、玉脣、玉腮、玉頸、玉肩、玉腰、玉手、玉指、玉腿、玉足……這些無限派生的語詞,不僅是自我增殖的修辭遊戲,也是對於身體和情慾的最熱烈的讚美。

  玉的所指邊界的擴張,從男體開始,轉向女體,隨後又返回到男體,成爲玉樹臨風的美男的象徵。在經歷了多次語義轉移和長征之後,玉最終完成了對人類的全面指代。在曹雪芹的《紅樓夢》裏,賈寶玉和林黛玉被設計成對偶的情玉,他們分別代表了白玉和黑玉(青黑)、男玉和女玉、陽玉和陰玉,如此等等。這是一次關於“情玉”的歷史性小結,它要確立玉的人間地位。但玉同時也保持着“他者”的立場,繼續扮演愛情證物的非凡角色。佚名的宋代話本《碾玉觀音》,後被馮夢龍輯入《警世通言》,改名爲 “崔待詔生死冤家”,講述一個名叫秀秀的家奴,跟一個碾玉的工匠私奔,演繹成人鬼之間的曠世奇情。玉是一種堅硬恆久的見證,逾越生與死的界限,支撐着那些無望的信念。

  關於情玉的敘事是難以窮盡的。玉進入市場層面之後,就感染了銅錢的混濁氣息,變得日益鄙俗起來,它的神聖性和靈性都遭到了消費主義的解構。只有人的情感還在繼續發出熾熱的呼喊,成爲托起玉的精神性的唯一支點。這是現代玉的黯淡希望。它在塵世的利祿中打滾與哭泣,企望着下一輪文化復興的到來。等待就是玉的抵抗策略。除了那些瑰麗的寶石,玉是世上唯一能跟時間達成和解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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