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傅申談張大千的生平、創作與辨僞

傅申(澎湃新聞 蔣立冬)

2010年11月,傅申先生來滬,在陸蓉之老師的引薦下,我得幸在幾天裏四次見到傅先生。多年來,每每與傅先生在一起時,不論是談論古書畫,還是閒聊,總離不開張大千這個話題。而這一篇專訪,雖然發生在六年前,但依然可以作爲這八年來,就張大千問題的總結。

六年前某日,傅申先生來滬,我與內子陳含素陪伴多日,我就張大千等問題和傅先生促膝長談了一次,然而一直未能整理成文。六年來諸多事情,今天看來都發生了變化,我曾兩度去過摩耶精舍,拜祭張大千先生;張大千夫人徐雯波女士和兒子保羅先生也相繼離世;張大千作品價格屢創新高;各類有關張大千的展覽活動多了起來,各類有關張大千的話題也被重新談論。種種跡象,都預示着新的藝壇發展方向。

在即將到來的張大千誕辰一百二十週年之際,由田洪先生和我在浙江大學所策劃的“五百年來一大千——張大千文獻展”展覽期間,特此將專訪整理出來,以饗同好。

與張大千見面

您第一次和張大千見面是在1962年?

傅申:好像是那一年。那次沒有什麼交談,只是留了張照片。這一年,張大千訪臺,臺灣藝術界歡宴大千先生,我正好在主持臺灣電視公司每週書法教育節目,記者拉在一起,就隨便拍了一張照片。

我個人與張大千在1962年到1971年間,總共見過四次面,只有一次單獨的交談。

1964年,傅申(左)與丁翼(右)在臺北拜會張大千

您什麼時候開始,和張大千有深度接觸的?

傅申:那是1970年或1971年。因爲我得到方聞先生給我的獎學金,但是規定我學成一定要回臺灣服務一年。所以我在1970年夏天到1971年的夏天回來臺北故宮博物院一年,就不在書畫處了,給我做了一個研究員,單獨一個小辦公室。

張大千時常經過臺灣,他的根據地是在香港,或者是印度,或者是巴西,到日本去看看老朋友之類的。那一次他經過臺灣,來臺北故宮博物院看藏品。臺北故宮重要的人,包括葉公超先生、院長、副院長、書畫處處長都在一條會議長桌旁坐成一排。桌邊就是庫房,推東西給他看。張大千旁邊沒有別人,陪客都坐在他對面,也不起來看畫,就張大千自己拿畫來看。我不曉得怎麼就闖了進去,看到張大千在看畫,就走到張大千旁邊,跟他一起看,一直也不講話。看到一張假手卷,五代趙幹的,他最有名的是《江行初雪》,但是臺北故宮博物院還有趙幹的假畫。張大千說這張連“照”着幹(“幹”的同音)都不是,就是沒有參照物的一張冒名趙幹的畫,跟趙幹《江行初雪》真跡沒關係的,跟趙幹的畫風也沒關係的,是後人造的一張假畫。聽他這麼說,我在旁邊就笑。那一張趙幹,水紋畫法,皴法,苔點,跟波士頓美術館藏的一張關仝山水很像——在1968年之前,我就已經知道那張關仝是張大千造的。我說這張畫跟波士頓美術館的關仝有關係——不能講得太直接。他回頭看了我一下,然後說那張畫很舊。我說那是做舊的。他不吭氣,接着再看。等到看完一批他想看的東西,張大千要走了,就從看畫的那條會議長桌起來,一個一個地跟陪客握手。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穿過房間到我面前,跟我握手,然後才離開。

其實這兩張都和張大千有關?

傅申:對。張大千臨過好幾次《湖山清夏》,就是根據那個風格,他造了波士頓美術館藏的那張關仝,而且有假的趙孟頫題字,很像趙孟頫。他學趙孟頫也學得不錯的,我好像當時也對張大千說了,關仝那張畫上的趙孟頫題字是假的。

張大千造假的還有很多。還有兩張是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說是敦煌發現的絹畫,因爲看他的筆墨看多了,我就知道是張大千畫的。敦煌發現的絹畫我在大英博物館看過不少,在巴黎也看過一些,感覺不一樣的。張大千仿敦煌壁畫,要還原顏色沒變時的樣子,顏色就會比較鮮豔,但是那兩張古畫顏色比較暗舊,是調出來的,在模仿變色,而不是古畫變色。上面還有幾個字,是他專門寫的、很笨拙的一種字體,我有資料可以比對。後來在他的八德園畫室裏,我偶然找到幾張紙條,上面是別人替他寫的古畫的名字,也有題類似假關仝的很笨拙的字體。我後來也聽說,他在日本的時候看到一個日本女人寫的字很古拙,很特別,他就讓那個人寫了一些字。我不曉得是不是要他太太寫字,特別要寫的古拙的樣子。

就像沒練過書法一樣。

傅申:對,讓人家看不出來是張大千寫的字,我看多了就知道,張大千是怎麼弄出來的。因爲有些畫不能借來展覽,爲了做研究,我就在《張大千回顧展》這本書的附錄說,張大千除了大英博物館的這張畫以外,波士頓美術館、佛利爾美術館等等都有。其他的假畫,還包括梁楷的《睡猿圖》。

您總共列了多少?

傅申:不是很多,這張梁楷曾拿到美國展覽。《睡猿圖》題款那幾個字寫得也很古拙,就是張大千仿《張黑女墓誌》之類的寫法。那張畫是他借鑑日本藏的牧溪的畫,用他自己的筆法畫成的,畫得像梁楷。吳湖帆收藏以後,蓋了吳大澂的印。

更加欲蓋彌彰了。

傅申:是。好像就是因爲我在《張大千回顧展》的附錄中提到張大千造假畫,張大千的某些學生慫恿他的家屬——當時徐雯波還在——告我。當時在美國辦的張大千回顧展,開幕是很盛大的,我的中文說明就是張大千回顧展,沒有說“血戰古人”。英文名字的意思是,向過去、向歷史挑戰。

傅申《血戰古人——張大千回顧展》,1991年

其實,張大千一生就是血戰古人。

傅申:對。那個開幕很盛大,《廬山圖》原作也借來了。日本的李海天在橫濱蓋了一個大旅館,他按照樓下的大牆面量的尺寸,要求張大千畫一張。張大千說你給我找一塊大的畫絹,李海天特別在日本定做了一匹絹。等到將畫完還沒畫完時,張大千題了一首詩,落了款,可是沒有落李海天的上款。李海天出了一部分錢,聽說是十萬塊臺幣,那時候十萬塊也不少了,又張羅定做了畫絹,但是名字都沒有落上去。

歸屬問題怎麼辦?

傅申:張大千的好友張羣是蔣介石身邊的要人,他說這張畫你們不要爭了,將來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籌備展覽,趕快向有關單位寫信,說這張畫進臺北故宮博物院之前,能不能讓我在美國展覽一次。這幅畫現在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出不來了。

張大千與張羣在摩耶精舍庭院賞梅

最後一次對外展覽,就是您策劃的?

傅申:對,就是在華盛頓展覽。那幅畫高六尺,長大概三十尺,很重,而且不能折,我特製了一面牆,一排人同時把那張畫掛起來。而且是用特別的方法釘在牆上,搭了架子,那個地方看的時候隔着一定空間,根本就摸不到原畫。家屬徐雯波、保羅及幾個兄弟姊妹,能來的都來參加開幕了。

當時這個展覽總共展了多少張畫?

傅申:差不多九十張吧。從早年的作品,一直到晚年的《廬山圖》,恐怕是國外最大的張大千展覽。我選的不一定都是大的精品,而是用畫串聯起他的一生。造假的古畫就兩張,一張是梁楷的《睡猿圖》,一張是巨然的《茂林疊嶂》。另外,就是他臨的《江堤晚景》,這張畫他臨過至少四五本,他很用功,其中有一張臨得最像,是最好的,好像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了。

您爲什麼想辦這個大展呢?

傅申:我比較早的一篇論文是研究南宋江參的,他是南宋時少有的學董巨畫風的。第二篇論文寫了《存世巨然作品比較研究》。研究巨然作品,就碰到張大千造假的問題,大英博物館所藏的巨然就是張大千僞造的。還不只是巨然,後來還碰到劉道士。

後來到了美國,方聞先生要我繼續研究。張大千有一箱石濤的冊頁、小手卷之類的,擺在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想讓方聞先生賣給某個海外收藏家,但是沒賣出去。我有鑰匙可以進庫房,就時常去看那箱石濤。後來,其中有套假石濤賣給了賽克勒。賽克勒藏了一批東西,裏面有石濤等其他的藏品。賽克勒是一位猶太醫生,他很想出名,說要辦一個巡迴展,讓我寫一本書,就是我1973年出的《沙可樂藏畫研究》(沙可樂即賽克勒),在當時算是很大的書。書出了以後,我在普林斯頓美術館親自佈置,真假石濤一起展覽,很成功。

那一套假的石濤,張大千在題跋中提及他的師叔——李瑞清的弟弟李均盦。我後來才知道,他造假的功夫很多是向李均盦學來的。李均盦抽鴉片,需要錢的時候,就造假畫拿出去賣。張大千跟這個師叔學了這套技術。

有的觀者看了展覽,還覺得仿的那一本比較好。我在《沙可樂藏畫研究》裏有對比的圖,證明仿的其實是比較差的。

這是您最早的一本書?

傅申:嗯,1973年出的。這本書使我能夠到耶魯大學教書。研究石濤我發現有張大千,後來研究八大有張大千,研究石溪也有張大千,張大千實在是跟我的研究離不開了,所以,我決定要全面研究張大千。

“把他做過的假畫統統揪出來”

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全面研究張大千的?

傅申:從1987年起,我終於開始全面地研究張大千。他的畫齡長達六十餘年,作畫既勤又快,又擅於營造良好的繪畫環境,因此作品數量空前龐大。而且,他的遊歷也特別的廣,作品頗爲分散。研究張大千,成爲我從事過的最耗時費神的一項研究工程。

張大千在世的時候,您也不方便去驚動他。

傅申:當然不方便去直截了當地問他,你造過什麼假畫,是怎麼造的。他就是答了也不知道真假。這個沒有辦法,只有靠研究。所以我就儘量收集張大千的作品,去上海訪問他過去的學生、家屬,有糜耕雲,還有謝稚柳。張善孖也曾經造過假畫,畫的是羊,上面有陳老蓮的字。我問謝先生,這個字是您題的?他一笑了之。

張大千不像古代仿古造假,一生專門造一兩個人的。他是與時俱進,往上推。我要用一個人的力量,把他造過的假畫呈現給大家。我有這個能力,但是後來弄到很不愉快,現在這個計劃也就擱置了。張大千的資料我還有一大堆,沒有整個做完。

到今天爲止,張大千研究還有哪些方面您想繼續做下去?

傅申:我是想把張大千造過的假畫,不只是石濤、八大,統統揪出來,比如陳老蓮。還有其他的畫家,有些是無名的,有些是國內跟張大千一個時代的人。他說有些小名家的字也是他造的,他有時候不造大名家的,造小名家的東西查無對證,沒有辦法找資料來比對。張大千實在是太厲害了,單是他自己的作品,每一次拍賣都有新的出來。他造的假畫更要慢慢找,很費時的。

您收藏張大千的資料量很大?

傅申:我收集了很多作品、照片,不一定是畫冊,反正儘量找。臺北歷史博物館辦張大千的展覽最多,他們收藏了一批張大千,這是因爲巴黎的中華民國駐聯合國文教處的代表郭有守。

這個人在張大千轉戰歐洲市場的十多年中作用很大。

傅申:郭有守是張大千遠親,四川人,曾經做過四川的教育部長。張大千從敦煌回來以後,畫了一張《水月觀音》,很多人搶着要買。後來由郭有守出面,讓四川的一個寺廟買了。我還特別到那個寺廟裏去看,這張畫在鏡框裏珍藏着。

想請您談一下郭有守。

傅申:郭有守與張大千有蠻重要的關係。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郭有守因爲在巴黎生活很久了,覺得中國畫沒有前途,應該與西方接軌,這對大千畫風轉變起到一定作用。此時張大千去了巴黎,就住在郭有守家裏,他遊歐洲各國,比如去看瑞士名山,都是郭陪同的。

1956年是張大千藝術生涯中極爲重要的一年。他被邀請去巴黎辦個展,同年在法國南部的尼斯造訪畢加索。也是這一年,在郭有守的陪同下,開始了一段長達十年且極爲重要的西方藝術之旅。此後他屢次赴歐洲,遊覽法國、比利時、德國、瑞士等地的風景,並舉辦畫展,都是郭有守代爲籌劃且全程接待的。這一階段,類似《幽谷圖》這樣的潑彩傑作被創作出來,得到了部分西方人士的認可。直至後來“郭有守事件”爆發,大千才終止和歐洲的聯絡,轉戰美國藝壇。

1956年歐洲畫展成功後,張大千拜訪畢加索,合影於庭園

郭有守在歐洲替張大千辦展覽,把一些張大千的畫捐給一個小的美術館。我去看了,都是五十年代的精品。其中有一張,是溥心畬題張大千畫的趙幹的一匹馬。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交情很好,張大千對溥老非常好。有時候張大千寄一張紙條,讓溥老寫幾個字,溥老根本沒有看到那張畫,他也題。

張大千的居所和家人

您去過張大千造的“八德園”嗎?

傅申:1989年,我去的時候,張大千已經離世了。他從1954年夏天開始造八德園,一直住到1970年左右。地點在巴西聖保羅市的郊外,佔地面積約閤中國的二百二十畝。爲紀念王維,張大千起名叫“摩詰”,他有一方“摩詰山園”印。

八德園是一個農場,周圍有山,像個盆地,他說這很像成都,讓他想起家鄉,而且價錢不貴,他就買了下來,重新造園。他把兩千多本各色玫瑰花盡數拔除,種他喜歡的梅花、芙蓉、秋海棠、牡丹、松樹、竹子,完全是東方的物種,很多還是特別的種類,從日本等地運來,又加種了很多柿子樹.柿子素有七德,大千再加一德,名叫“八德園”。八德園沒有湖,他開了一個五亭湖,挖起來土,蓋一個小山丘,小山丘上面又蓋了亭子。湖的周圍蓋了五個亭子,因爲在巴西時常下陣雨,陣雨的時候跑就來不及了,所以沿湖蓋了好多亭子,隨時避雨。

張大千買八德園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地方是聖保羅市政府計劃將來人口超過三百萬的時候,用來築水壩、建水庫,供應城市用水的。後來八德園經營好了,聖保羅市人口也增加了,政府要把這塊地徵收回來。

張大千在海外寓所巴西八德園,王之一攝

離開八德園之後,張大千就去了美國。

傅申:1969年秋天,張大千又在美國加州卡米爾(Carmel)買了一處房子,離開了八德園。這也是爲了治眼睛。爲了造八德園,他搬來很多大石頭,有一次,協同搬石頭的時候,他眼睛微血管破裂了。之後又患了糖尿病,眼睛就壞了一個。從那以後,他戴的眼鏡一邊是黑色的,變成獨眼龍了。

張大千作畫中,眼鏡一邊是黑色的

雖然眼疾嚴重,然而適應以後,張大千也能用一隻眼來作畫。他曾請朋友爲他刻了“一目瞭然”(王壯爲刻)、“獨具隻眼”(曾紹傑刻)這兩方印,可以看出他的信心。

張大千在卡米爾的房子只是普通住宅,院子不是很大,所以他起名爲“可以居”,意思是勉強可以居住。卡米爾的氣候溫和,全區蒼松古柏,風景宜人,他很喜歡。

1971年6月,張大千在“可以居”附近的“十七哩海岸”小半島的公園住宅區,重新購置了一處院子較大的新居,因爲庭院周圍松竹蔥綠,就命名爲“環蓽庵”。大千將院子裏的橡樹拔了,造了一個大畫室,挖土爲池,累土爲小丘,建了一個小亭叫“聊可亭”,種了很多日本、越南運來的梅花樹。又從巴西運來“筆冢”碑石,樹立在園中。因爲他畫畫,經常有毛筆用壞或用禿了,就象徵性地埋在一起,成了一個筆冢,表示他非常勤奮。

1949年跟隨張大千離開大陸的第四任夫人徐雯波女士的情況,您能談談嗎?

傅申:張大千在成都的時候,徐雯波是他的房東的女兒,服侍張大千,也喜歡畫畫,要跟他學畫,他不收。因爲他喜歡這個女孩,大概想要將來娶她。他這方面很講究,學生不能娶來做老婆。後來他們就結婚了,在巴西生了小孩。張大千在臺灣的摩耶精舍,他逝世後就捐給臺灣政府了,徐雯波就回了美國。好像是前兩三年吧,她在美國的環蓽庵過世了。

張大千在美國環蓽庵住了不到六年,因年老思鄉,加上好友相邀,1976年便有定居臺灣之意。1977年,他在臺北市北方郊外一座山溪分叉的小島上選址,兩岸有小山,樓頂可以望見臺北故宮博物院,造園一年有餘,才落成遷入。張大千請臺靜農題了“摩耶精舍”,意爲“大千世界”。

張大千是怎麼經營摩耶精舍的?

傅申:摩耶精舍這個園子,是繼他所造的八德園之後,完全由他自己在空地上設計的住屋、畫室和園林。他按照他自己的理想,做了大畫室、小畫室、會客室、庭院,還有連在一起的雙亭,一個高一點,一個低一點,後院有烤肉,還有自己做的泡菜,一進大門就有一個魚池,還有松樹。

他生前就告訴兒子,說這個房子等他死後捐給政府,後來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接管,成立“張大千紀念館”,定期開放。這真是非常聰明的決定。

起初張大千在美國加州發現了一塊大石頭,有一點像臺灣島的形狀,重達五噸。後來張大千把家搬回臺灣,他不顧困難,通過董浩雲的海運,把這塊石頭運回摩耶精舍,就立在後院裏面,說將來的骨灰就埋在這個石頭下面,等於他的墓碑一樣,叫做“梅丘”。這是他落葉歸根的地方——那個時候,大陸還沒有辦法回去。他的很多親戚現在都住在加拿大的西岸。

去年年底,張大千的兒子保羅和他的女兒們來臺灣,問我他們父親的事,我就講起摩耶精舍,張大千考慮得很周到,把生前身後事都處理好了,後人可以不用管。政府安排工人在那裏打掃,開放給後人參觀。他養的鶴、猿猴都還在那裏。

張大千、徐雯波夫婦與孫雲生(左三)等友人攝於臺北摩耶精舍

那些動物現在還在嗎?

傅申:當然有的死了,有的換了,但是那個地方維持得很好。他兒子保羅說,要是交給他們的話,子女爲了財產,可能就荒廢了,沒有辦法像現在維持得這麼好。張大千把自己的身後事都規劃好了。很多收藏家死後,會出現子女爲了財產紛爭的情形。

張大千的四百餘方鋅版印章

您當時是出於什麼原因去的八德園?

傅申:我是準備研究他,同時要在1990年到1991年辦張大千的展覽。我去的時候,那個地方的水壩已經建好了,八德園正在砍樹。他的大畫室的玻璃窗都打破了,絕大部分重要的東西也已經搬走了。我在一地凌亂之中,撿到一部手抄的敦煌研究手稿。

和張大千一起去敦煌的謝稚柳出版過一本《敦煌藝術序錄》。

傅申:我撿到的這部手稿,應該是張大千自己有關敦煌的著作的一部手抄本,是那個在臺灣出版的張大千系列名下的一部分,我也沒有機會去核對。因爲帶我去的是張大千的學生孫家勤,他在聖保羅大學教書,一直留在那裏。另外一個人住在八德園附近,他的女婿還在處理八德園的事情。

孫家勤帶我們進到大畫室,東西丟得蠻零的,我撿了一些大風堂定製的天青釉瓷軸頭,還有一些蠻大的紙,都交給孫家勤了。那部敦煌什麼史事記的手稿,我也交給了他。後來孫家勤在臺北的時候,好像送給了他的一個學生,這人是我師大的同學。後來我這個同學決定捐給臺北故宮博物院。那個不是張大千抄的手稿,不是他的筆跡,不知道是誰的稿子,後來抄了幾份,一份捐給故宮了。這是一件事情。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撿到一批零散的印章。

有沒有發表過?

傅申:沒有發表,我遲早要發表的。這一批印章是我研究張大千最大的發現。這些不是張大千的自用印,而是張大千收集的古畫上的印章造的鋅版複製品。那個鋅版是一片薄薄的浮雕,釘在一塊木頭上。這塊木頭上,每一個印章下面是文字,在木頭頂上,張大千親筆寫了釋文,什麼某某人的鑑賞,或者項元汴收藏之類的。

比如有哪一些常用的?

傅申: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因爲散亂了。我用盒子把它整理歸類,整理了幾個盒子,後來就留在佛利爾美術館,我沒有機會具體整理。

大概有多少方?

傅申:差不多四百方,都是古畫上的收藏印。

這是您第一次說出來嗎?

傅申:以前少數人聽聞過,有的人聽到以後去佛利爾美術館看,也不知道怎麼樣。我每次碰到張大千家屬,就說這一批印章最好還是讓你們家屬領回去,隨便你們處理,把它銷燬或者怎麼樣。跟保羅講了四五次了,但是他說很麻煩。

他也不知道怎麼辦?

傅申:不是,這個手續很麻煩,保羅不是一家的主人,還有徐雯波這些人。他和徐雯波講,政府要他們家屬聯合起來領回去,結果徐雯波不管。這套是假印,搬家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帶走,散了一地。我收起來,亂七八糟裝在一個盒子裏,帶回佛利爾美術館整理,現在就留在佛利爾美術館。

您有沒有打一套印譜?

傅申:就打了幾個,沒有時間。後來聽說我以前的祕書安明遠曾經打過一套,是張子寧還在佛利爾美術館的時候。後來張子寧也走了,我根本就沒有機會跟他談這個事情。這一套裏面的收藏印實在太多了,有些東西是關鍵性的,所以那天上海博物館研討會上,丁羲元說《溪岸圖》上的鑑藏章時,我反駁他,不知道畫上的印是從哪裏來的呢!他沒聽懂我的意思。是真的,因爲他是照相製版的。

張大千還是攝影家,得過攝影獎。在1931年,張善孖和張大千兄弟二遊黃山時,便帶了一臺三腳架座式相機,和一架摺疊式手照機,相機很笨重,像個箱子一樣的,得叫人搬上去,底片是玻璃底片。這次去黃山帶回來三百多幀底片。他們有一段時間在嘉興,有一個叫鄒靜生的專門爲他沖洗,驚訝地說張張都好,張張取景、構圖都很漂亮,盛讚張大千是攝影家。後來精選出十二幀精品,印成散頁攝影集《黃山畫景》。張大千有一幀《蓬萊仙景》,是黃山所攝的雲海風景,獲得比利時萬國博覽會的攝影金質獎。之後張大千遊覽華山後,還曾選印《華山畫景》。這段時間,張大千對攝影頗爲熱衷。他還曾從攝影中參透些畫理,並畫成畫作。

剛造的鋅版印章蓋上去後,顏色怎樣才能像古人當時蓋上去的一樣?

傅申:他們一定會有方法的。聽說張大千有專門的攝影師,替他照畫的照片,照印章的照片,印章都是照原大的,所以鋅版印章是跟着照相版做的。我們現在出版的印譜,也是照相版做的。照相版做的是印刷品,但是用鋅版拿下來,釘在一塊木頭上,蘸着印泥去打,跟印譜印出來的一樣,印譜印出來的就是從原畫上照出來的。上面是一塊木頭,下面就有張大千寫的什麼印文、某某收藏等等,如“項元汴珍藏”。

您後來研究張大千造了很多假畫。

傅申:我並沒有用這些印章去辨別。但是這一批印章讓我知道了他的範圍,他的企圖心很大。

每個人理解是不一樣的,所以有些人在看到這些之後,會認爲張大千人品有問題。

傅申:是,你講他人品有問題就是人品有問題,造假本來就是一個瑕疵。但是,他的造假也是爲了追求畫藝。他在繪畫藝術上一直往上追求,他學陳老蓮,後來學王蒙,學董巨。還不夠,還要到敦煌學唐畫,這是他的畫藝。所以在每一個階段他都要順便造一些仿古的畫。聽說仿古的畫他掛在家裏,有專門的裱工把它做舊,做舊以後再畫上來。有段時期日本人買了很多假的石濤,都是他賣的。我書上也講過,因爲那個時候,他的家庭經濟條件已經不好,他哥哥經營輪船公司,走長江的,結果有一條船撞沉了,好像還出了人命,家裏破產了,就靠他養着。

他造的那些假字畫,一方面是鍛鍊自己,一方面也爲賺錢。他很喜歡古畫收藏,自己講這個叫“以畫易畫”,以自己的畫來換古畫。要不然,全靠他自己賣畫,錢是不夠的。因爲他交友廣泛,對人也很好,愛幫助朋友。那些達官貴人都是他的朋友,所以他一開畫展,馬上都會被貼紅條。

高居翰知道佛利爾美術館藏有這套張大千的四百多方印嗎?

傅申:他不知道。那時我在研究張大千,在1990年,他已經在西部了,不曉得他知道不知道,可能有傳聞過去。

直接知道這件事情的有哪些?

傅申:直接知道的有保羅,我,我的祕書安明遠。究竟多少人曾經要求看過這套印,這個要問安明遠了。

這件事我也聽到過,我想高居翰也肯定聽說了。

傅申:這可能,高居翰本來就知道張大千做各種假畫,所以不管他知不知道這套印,他相信《溪岸圖》是張大千造的假畫,不一定跟這套印有關,他本來就知道張大千做過這些事情。

吳湖帆爲張大千所藏董源《溪岸圖》題跋,1946年

我寫過一篇《上崑崙尋河源》,討論張大千和董源的關係,高居翰從我這篇論文引用了十九處,論證《溪岸圖》是張大千僞造,好像我替他背書一樣。其實,我不贊同這張畫是張大千畫的這個結論。這張畫明明就是古畫,至於是不是董源另說。

除了《溪岸圖》,高居翰還給上海博物館寫過一篇文章,提到李成《寒林騎驢圖》也是張大千僞造的!

傅申:他的理由是,這張畫張大千收藏過,而且張大千還題了很多。其實,張大千很少在自己造的假畫上題古畫的名,也有例外,但是他平常不會笨到假畫上還要題,讓人家馬上聯想到是他造的。這張李成《寒林騎驢圖》絕對是一張古畫,就像《溪岸圖》也是一張古畫,是不是李成是另外一回事。今天我們再看這張李成,畫的下角好像隱隱約約有字,左下角石頭上面,不完全是角落上。

高居翰這樣的認知,表示他對張大千瞭解不夠,不僅對張大千瞭解不夠,而且對張大千筆墨的能力、筆性瞭解不夠,只知道張大千很會造假,一看到有張大的千題字,他就聯想起來了。

另外,在佛利爾美術館還有八大山人畫的一套冊頁,是非常好的真跡,附了一件還沒有裱的張大千的臨本。那一冊我在佛利爾美術館的時候,就要裱畫師裱起來,兩本擺在一起看看真假,沒有裱的八大山人,就是張大千造的。

您覺得差別主要在哪些方面?

傅申:張大千的筆性比較巧,比較薄,八大山人的比較渾厚,說濁倒也不一定濁,八大有特別的細微。張大千自己也說過,造八大的假畫比石濤難。還有八大山人的題款也非常重要,他說萬一畫了一張很像八大的畫,題款壞了就糟了。所以他是先題八大山人的款,題好了再畫。

您印象中,那四百多套僞印章裏面有沒有八大山人的?

傅申:應該有。我整理的時候就有。宋元明清一路下來,我給他整理好,項元汴的印,統統放在一起。項元汴大概二三十方左右,還有歷代的收藏印。孫家勤知道後,他讓我蓋印蓋給他,我蓋了一部分給他,現在不知道到哪兒去了。當時我好像蓋了兩份,一份給孫家勤,蓋了幾十方以後就沒有再繼續了。我等於發現藏經洞一樣,自己很興奮的,但是後來我研究張大千,這套印也沒用,主要還是看筆墨。你對張大千熟悉以後,知道這張畫是不是張大千畫的,不是因爲看到那些印對起來的。那個印可能是真的,因爲它跟真印是一樣的。

張大千去美國沒帶走這些印?

傅申:他後來不造假畫了,後來眼睛也不好,潑墨潑彩了,細工夫不能做了。

對張大千的評價

您揭了張大千這麼多“老底”,您怎麼評價這件事呢?

傅申:我還是從正面來講張大千的。我講張大千“血戰古人”,一些僞作只是他的副產品,他不以這個爲業。他後來畫潑墨潑彩,在英國展覽,在美國西海岸展覽,在紐約展覽,又去看畢加索。這些表現了他的雄心壯志,要走向世界。其他任何一箇中國畫家都沒有他這樣的胸襟,這樣的膽魄。

在敦煌一待就是兩年多的時間,他的膽魄和胸襟確實是厲害的。

傅申:張大千這樣的人是很難得的。他畫那些大荷花,在廟裏建場地,畫一丈二,展覽都不好展覽,很多都要拖到地上轉彎才能畫。他畫墨荷爲什麼畫得那麼大,那個墨荷中間一根杆子不能斷的。他有一個絕技,就是從荷花下面先畫一筆,等墨幹了,另一頭再接過去,兩頭對接起來,天衣無縫。另外一種就是長的,他蘸好筆一直拉,一路小跑,把筆拖過去。還有一種屏風,在裱之前可以拖到地上,畫上面的時候把紙拖過來再畫。但是有一種本身就是裝好的日本屏風,中間有木頭木條貼在上面,木條是格子,沒有格子的地方就是空的,兩邊是紙張,不能踩上去。所以他要畫的時候,在屏風上面做一個特別的架子,趴在架子上畫。

1943年,張大千與藏傳佛教寺院僧人等攝於敦煌莫高窟

張大千所繪荷花

他就是一生爲書畫。

傅申:是啊,一生爲書畫。北京的葉淺予從印度回來,特別花三個月陪張大千,親眼看他畫那些大畫。他人不高,很矮。後來葉淺予畫了一套漫畫,有一張是好大的桌子,張大千在一邊,個子很小,很生動形象。過去中國人說“矮子鬼多”,就是說不要小看矮子。

您給張大千做一個總結吧。

傅申:在所有的當代和近代中國畫家當中,並不一定每一位史學家都公認張大千爲最重要的畫家,但無人能否認他的確是對傳統鑽研得最深、最廣的畫家。在我看來,張大千是畫家中的畫家,也是畫家中的史家。他畫中有畫,畫中有史。

張大千先用三十多年歲月,達到摹古派集大成的目標,再用二十多年光陰,由傳統中轉換、蛻變、突破,開創了最具現代感的折衷型中國繪畫風格,成爲中國畫史上至爲稀有的、在 “藉故”“開今”兩個方面都登峯造極的畫家。所以我在《血戰古人的張大千》一文中曾說:“張大千在繪畫上,範圍之廣、幅度之寬、功力之深、天賦之高、精進之勤、超越之速、自期之遠、自負之高、成就之大、不論你喜不喜歡他,不得不承認,他不但是近代大家之一,也是整個繪畫史上的大家之一。”

正因爲此,不懂得中國繪畫史,是不足以真正瞭解張大千的。所以,我向有志鑽研中國繪畫史的朋友鄭重推薦,從張大千入手。因爲,當你真正瞭解了張大千一生畫作的時候,你也已經複習了大半部中國繪畫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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