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好，和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

這些天，她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告訴我那些關於你的故事。

她的時間不多了。

我捧着彩色信紙又去見她的時候，病房已經空無一物。

手術失敗，回天乏術。其實，你走之後，她便已經心死。哀至如此，什麼藥物均屬無用。

她把眼角膜捐給了另外一個孩子。那孩子和你同歲，今年17歲。

你母親昨天還給我留了一些話，我現在補進信裏，轉投給你。

希望你一切安好。

兒子，原諒我沒有聽你的話，原諒我不能再愛你。

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一封給你的信，要記得來天堂的門口接我。沒有眼睛，媽媽找不到你所在的路。

兒子，那年你不過七歲，尚且不明白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你爸卷着家裏所剩的積蓄和另外一個女人遠走高飛的時候，你正在大院裏撥弄破舊的玩具小卡車。

我心如死灰、萬念俱滅，山盟海誓的愛情，就這麼眼睜睜地甩我而去了。我沒辦法，我只能把所有的悔恨和怒氣全部撒向你。

皮條像大雨一樣落在你的身上。你一邊哭，一邊說，媽，你要是不喜歡我玩小卡車，那我以後再也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那一刻，我把你抱在懷裏，哭得天昏地暗。我忘了你是我的兒子，竟哽咽着告訴你，他不要我了，他跟別的女人跑了。

你拍拍我的肩膀，湊在我耳邊跟我說，媽，媽媽，別害怕，你還有我呢！我永遠都不會不要你！

因爲你這番話，我哭得更厲害了。

爲了維持以後的生活，第二年，我去復烤廠做了小工。因爲上班時間太緊，我再也不能接你回家。

下午五點，我知道你放學了。兒子，對不起我不能去接你。此刻，我正扛着一袋約摸80斤重的煙筒往車上跑。

一袋兩毛錢，我算過，每天扛30袋，只要十天，我就能給你買個新書包。

可我沒想到，那時候，你竟會獨自一人從學校跑來看我。復烤廠的大門有保安，他們不讓你進去。於是，你就一直站在門口等。

晚上八點，我風塵僕僕地推着三輪車剛出來，就看到了路燈下的你。

你知道嗎？我有多擔心。從你們學校到復烤廠，足足五公里。那麼多的車，那麼多的人，那麼多不可預料的危險。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

我剛想對你發脾氣，你就笑着朝我跑來了，還把雙手神祕兮兮地背在身後，讓我猜裏面到底攥着什麼。

累了一天，我哪有心情？我板着臉，徑直往前走。你跑上來，攔住我的去路，並恭恭敬敬地把兩個大紅蘋果遞給我。

媽，今天六一節，學校給每個小朋友都發了大蘋果。我不喜歡喫，所以給你喫！

兒子，你是媽生的，媽還不瞭解你嗎？你最愛喫的就是蘋果。以前你爸在的時候，你每次上街都吵着嚷着要大蘋果。你不喫，是捨不得，媽知道。

我沒哭，因爲我在你的作文本上看到過，你說你最怕看見媽媽的眼淚。

不知不覺，我已在復烤廠幹了整整兩年。轉眼，你就十歲了。

每天放學你會跑來這裏默默地等我。你和門口的保安早已混得很熟。爲了不耽誤學業，一到門口，你就會很自覺地攤開書本，坐在花壇上寫家庭作業。

保安們被你感動了，說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那麼懂事的孩子。於是，破例讓你進門，並允許你去保安室的辦公桌上寫作業。

也正是因爲這樣，你纔會有機會看到我工作時的狼狽模樣。

當我扛着80斤重的煙筒跟踉蹌蹌地跑出倉庫時，你恰巧從男廁所裏出來。我沒看到你，我只能彎着頭，一袋一袋地數着背。有幾次，腿軟得差點跪下，但一想你正在門口笑眯眯地等我回家，又忽然有了氣力。

我得早點搬完這30袋出去見你，我不能讓你等得太久。

一切都被你看到了。回家的路上，你執意要我坐在三輪車的車兜裏，你說以後都是你載我。我笑了，兒子，你才十歲，你能載得動我嗎？

上坡的那條小路，你蹬了上去，又退了回來。我說，仔，坐着，讓我來吧。你不肯，你說我累了一天了，不能再辛苦。

最後，你不蹬了，直接把車連我一起推上了大坡。兒子，看着你一路大汗淋漓卻又無怨無悔地跑着，我心裏真是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你才十歲。這個年紀，你本該享受媽媽的溺愛和無憂無慮的童年，可我，卻讓你受了那麼多的苦難和委屈。

凌晨，我偷偷去看你，桌上放着你昨晚寫下的日記。我纔看到其中一句，就掩面逃了出去。

你說，從今天起，你再也不會讓媽媽受任何委屈。

你上中學之後，家裏的負擔更重了。爲了幫我減輕負擔，你把課餘的所有時間都用去撿塑料瓶，因此，成績下降得特別厲害。

老師找我談話，問我是否對你疏於管教。我說沒有，你撿塑料瓶只是想給我買一件像樣的新衣服。

兒子，我該對你說點什麼好呢？是責罵你呢？還是好好抱抱你？你看，你都和我一樣高了。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經常腿疼得厲害。你知道家裏沒錢，所以每次感冒你都只喫廉價藥，並且告訴我，老師說了，昂貴藥裏的抗生素多，對身體不好。

體育課上的突然昏厥，致使你再也隱瞞不了腿疼的實情。

檢查報告出來的那天，我蹲在醫院的廁所裏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兒子，我最最親愛的好兒子，媽媽不能給你一段富足的生活也就算了，可爲什麼，媽媽連一個健康的身體都不能給你呢？

我真恨自己，甚至想過去死，可一想到孤苦伶仃的你，就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管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疾病，媽媽都應該不離不棄地陪着你。

醫生說，白血病雖然存活的概率很低，但不是代表沒有。

爲了這十萬分之一的希望，我決定把破舊的房子和叮噹亂響的三輪車賣出去。

你不允許我這樣做。你說無論如何，我都得好好活下去，如果把房子都賣了，那麼，你走也會走得不安心。

病房裏的很多人知道了你的故事。

接着，當地媒體找到了我們。

在熱心市民的幫助下，我湊足了你的第一筆手術費。就在曙光微微朝我招手的時候，你卻狠心拋下了我。

你在最後的遺言裏寫道，媽媽，對不起，我不想再拖累你。我知道，我好不了，我不想再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你爲我操勞。媽媽，手術費你留着吧，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爲，我會一直在天堂看着你！

雖然，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掛着笑容，可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給了你生命，卻又不能完完整整地好好愛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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