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偉去警察局彙報進展、看到“美國版吳軍豹”的文章、豫章書院建院885週年慶典的舊文章,都發給貝貝。豫章書院志願者核心羣裏共3個受害者——除了最初的爆料者貝貝,第一個拿到立案通知書的陸偉,還有一個是證據最全的趙初。

原標題:豫章陰影

在陸偉看來,李遊已經走出陰影了。而李遊看來,除了陸偉,其他人全都走出來了,如果沒有張影,她相信陸偉也能走出來。“像心理催眠一樣,本來已經出來了,一下子帶回去,然後印象就更深了。”

文|新京報記者 衛瀟雨 實習生 鄭丹

2019年10月,陸偉(化名)又一次回到了豫章書院,隔着圍牆,看到了四樓曾經困住他三個月的鐵窗。離開豫章書院的六年間,他總是在夢裏回到那裏,吊在鐵窗上,往後退一步,重重地摔到樓下。

就在這個月,博主“溫柔”發佈了新文章,講述了豫章書院曝光至今,兩年時間裏,受害者和志願者們受到騷擾,自殺未遂、被辭退、受威脅、個人信息曝光……豫章書院和創始人吳軍豹再一次回到聚光燈下。

“豫章書院”是江西南昌城郊一所民辦學校,兩年前,“溫柔”一篇《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的文章發佈,曝光了這所學校體罰學生一事。此後,數十位豫章書院受害者站出來,講述自己在豫章書院被關進小黑屋、用“龍鞭”體罰的經歷。12天后,吳軍豹回應媒體,稱學校已申請停辦。

豫章書院關停後,陸偉有了希望。但2017年12月拿到立案通知書至今,受害者們針對豫章書院的訴訟始終未進入審判程序,負責本案的檢察官黃建霞稱,目前核心證據不足,已退回公安重新偵查。一些受害者們漸漸淡出這場紛爭。

陸偉成了爲數不多還在堅持的人,他找到一百多位受害者,挨個打電話、加微信,承諾每一個來南昌報案的人,他報銷車票和住宿,“就當是順便旅遊了”,尋找受害者並催促他們報案成了他生活的重心。

直到現在,陸偉還是經常回到豫章書院,那裏已經轉租給一家藝術學校,大門緊鎖,鐵窗越過牆面,和天空混在一起。陸偉站在門口,不願意踏進去。

卡在二十歲

陸偉的家在南昌老城區繁華的街道上,現在,他用“他們”來指代父母,小時候,“他們”忙着做生意,外婆把他養到上小學。後來,陸偉跟着“他們”來了南昌,有段時間,他一放學就往小姨家跑。父親在小姨家門口堵住他,將他拎回家,衝着他吼,“這裏纔是你的家。”

開學的時候,“他們”去交學費,學期中、學期末各去一次家長會,其餘的時候再也不管他和姐姐。像所有疏於管教的家庭那樣,陸偉和父母沒什麼感情,母親劉淑珍也犯愁,兩個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可是姐姐聽話,陸偉“吊兒郎當的”。

姐姐成了全家的驕傲,她去了國外數一數二的好大學,還在美國考了註冊會計師資格證。兒子成了反面教材,他26歲,家裏同一棟單元樓二層有家烤肉店正在招服務員,一個月能有4000塊錢。劉淑珍和兒子商量,去那裏上班,每天搭電梯就能回家裏喫飯,還不用花錢租房子。

陸偉不說話,兩隻眼睛盯着手機屏幕。父親陸天升(化名)來氣了,抬高音量,“我們五六十歲的人了還得養你二十多歲的!”

陸偉也急於讓生活恢復正常,從豫章書院出來的6年裏,他躲在家裏,不願意出門、沒什麼朋友,也睡不好覺,半夜三點會突然驚醒,冷汗順着額頭淌進眼睛裏,他撕掉衣服,坐在牀上大聲喊叫。有一次,他爬到樓上,站在那裏顫顫巍巍地哭,“我不敢死,不敢跳下去”。

2015年,陸偉和父親吵了一架,激動時,父親說要“叫豫章再把你抓進去”,他慌了、害怕了,母親看着他的眼睛裏有凶氣,讓父親連夜開車回了老家。父親陸天升壓低聲音,“他說要殺了我們啊!”他埋怨自己“生一個這樣沒用的小孩”,朋友們的孩子都忙着考研、工作和相親,按着常規的生命軌跡走,自己的兒子永遠卡在二十歲。

豫章書院成了橫亙在陸偉人生道路上的一座山,他想做愚公,緩慢地把那座山清理掉。陸天升展示了牆上牆皮脫落的痕跡,這是兒子當初拿椅子砸牆留下的。

這是一切的開端——2013年,陸偉高考失利,陸天升花兩萬塊給他談妥了一個專科學校。陸偉不同意,他想復讀,考深圳大學。9月1日開學,他不去讀書,在家裏吵了兩天架,隔着門,父親罵他是混蛋,“浪費我們兩萬塊”,他生氣了,舉起椅子砸壞了家裏的牆和房門。

砸門的當天,父母親去考察了豫章書院,劉淑珍看到豫章書院的孩子們都彬彬有禮,遇到長輩,點頭、鞠躬、問好,這是她在兒子身上從沒見過的。這裏提倡國學,正合了陸天升的意,他崇尚一切仿古的東西。

在他們的觀念裏,這纔是孩子該有的樣子。每次看到電視上給媽媽洗腳的公益廣告,他們得把兒子叫過來,教導一番,要尊敬長輩。兩天後,他們把兒子送進了豫章學院,期待在一年後收穫一個全新的兒子。

但陸偉形容,豫章書院展現給家長的都是僞裝樣子。事實上,他在裏面捱打,每次給父母親寫信、打電話,有教官在一旁看着,“我想回家”是嚴格禁止提及的,如果講到書院的不好,會馬上被切斷電話。

受害者們描述在豫章書院的日子裏,喫帶毛的豬皮、掉色的黃瓜和混着碎布的海帶,免不了捱打,屁股上總是帶着黑色淤青,陸偉爲了巴結學長,連媽媽準備的棉襪子都當禮物送了人。學生趙初記得,有次全體學生食物中毒,被要求坐在一間大教室裏喝了一下午鹽水。

陸偉的宿舍裏30多號人,有逃學的、打架的、迷戀上網的,一個30多歲的男人被父母送來戒毒,犯毒癮的時候,用指甲摳牆皮上的白沫吸。三個月時間,陸偉瘦了20斤。外婆去到學校,隔着門看見他臉色蠟黃、瘦了一大圈,回到家裏哭了幾次,父親終於點頭,提前把他接出來。

出來以後,陸偉發現,他已經沒辦法正常生活。有段日子,他花6000塊錢報了託福培訓班,計劃每天背200個單詞,然後去美國留學,就像姐姐那樣。單詞書買回來,沒看上幾行就開始生氣,“我在幹嗎?我已經背過這個單詞了。”於是,他又一次陷入仇恨裏。

但在父親看來,這事情有另一個答案,“那本書你看看他翻開過第二頁沒有!”他以此證明兒子的不爭氣,姥姥有另一個角度,“每天就抱着一本英語書在那呆坐着,說要學英語,但連動都不動”。

其他離開豫章書院的孩子同樣生活在陰影之下。大連男孩貝貝離開豫章書院那天是個晚上,直到飛機輪子落到地上,貝貝覺得自己垮掉了、放鬆了,終於回來了。

在豫章書院,貝貝每晚都夢見回到家裏。但真的回家,連着三天,他不敢睡覺,擔心一睜眼,又回到豫章書院。直到第四天,實在撐不住了,他趁父母白天上班,一個人呆在家裏睡覺,枕頭下面放一把刀,到晚上父母下班,他離開家裏,去網吧、銀行和麥當勞熬一個晚上。

連續幾個月時間,貝貝出門要帶一把尖頭的小刀,沒有保護殼,自己用衛生紙裹了幾層,還有幾次劃傷了腿。他害怕車,不信任任何人,母親帶他去醫院治療,車開到一半,發現走在相反的方向,他掏出刀對着母親吼,“你又要把我送到那裏去!”然後,他從時速四十公里的車上跳下去了。

母親爲他找了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記得第一次見貝貝的時候,他穿件黑衣服,肩膀上都是頭皮屑,情緒激動的時候,他會突然掐住心理醫生的脖子,質問她:“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是不是裝的?你是不是想把我關進去?”

受害者的“復仇”

一直以來,受害者們沒有停止控訴。但起初,並沒有人關注到他們。陸偉在微博上發帖,給媒體標籤的博主挨個發私信,沒有得到回應。貝貝持續在各個社交網站私信聯繫博主,直到2017年10月,他找到了博主“溫柔”。

溫柔以一篇《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引發輿論關注,文章裏,豫章書院是“一些家長親手放出來的惡魔”,這些家長“一邊說着爲孩子好,一邊源源不斷地將他們送進暗無天日的‘人間地獄’”。

文章發佈的當天下午,豫章書院官方網站關閉。陸偉看到了這篇文章後,“20歲那種生龍活虎的勁就來了”,他感覺活過來了,回到了四年前自己還沒被抓進去的時候。

剛曝光的時候,上百個受害者通過知乎、微博找到溫柔,甚至有人是辭了職跑去的。每天都有記者找到他,溫柔乾脆建了個記者羣。也有律師願意爲他們提供法律幫助,北京很快組織了一個律師團。

羣聊裏永遠是熱烈的氛圍,每天能產生幾百條聊天記錄。

2017年11月8日,豫章書院主動申請停辦;當年12月7日,在多名學生聯合報案下,豫章書院被正式立案調查,成爲戒網癮學校第一案。

越來越多志願者加入他們,有學法律的大學生、有其他同類學校的受害者、有熱衷於公益的人,志願者加入以後,行動顯得更專業,每個人定時彙報進展,所有人共享現有資料,還將所有錄音文件轉換成文字保存。

張影是最早加入的志願者,他今年33歲,幾乎比所有受害者都要大。張影進過寧波的一所武校,豫章書院受害者的經歷,他“加倍地經歷了一遍”,現在提起那所武校,他依舊咬牙切齒。

張影給受害者們分享自己打倒那家學校的經歷:10個孩子一起策劃兩年多,湊出來3萬塊錢,在工地上僱了一個年輕工人,一個月2000塊,把他送到學校裏。半年時間裏,“臥底”隨身帶着拍攝設備,張影不定期去看望他,把證據帶出來。後來,那些拍下來的視頻被刻成光盤,10個孩子帶着去網吧、碟片店和大街上發。最後,學校主動關閉了。

後來,張影成了反楊永信組織的一員,楊永信“冒一次頭我們打一次”。現在,他打算把對付楊永信的經驗用到對付吳軍豹身上。

志願者們還幫助他們迴歸正常生活。有受害者被註銷學籍,得教他們怎麼回到學校讀書;爲走出陰影,有受害者想開個美甲店,志願者會陪他一起選好開店的地址;還有願意主動配合報案的,志願者也會協助他們蒐集一切可能的證據。

陸偉相信志願者們,儘管他們以代號相稱,藏在微信名片背後的真實身份誰也不知道。但陸偉像個溺水的人,志願者們是岸上伸來的稻草,他緊緊攥住。外婆覺得,這段日子裏,他像“換了個人”,每天忙着出門調查取證,在網上聯繫其他學生和記者,“眼睛能聚焦了,開始跟人說話了”。

這只是一場孩子們的戰爭

可陸天升不這麼認爲,他覺得兒子的維權是自以爲是,“以爲能在全國亮個相”,去年,陸偉瞞着父母去北京錄節目,節目發在網上,大哥打電話給他,問“你兒子怎麼回事?”

今年10月初,溫柔發佈豫章書院受害者被騷擾、威脅的新文章後,陸偉趁媽媽沒注意,拿着她的手機轉發在各個微信羣裏。劉淑珍的大學班長打電話過來,問她“發的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陸天升也看了那文章,看到後面,還有陸偉的名字,“這樣的事情把我們的臉都丟光了!”

順着文章留下的聯繫方式,陸天升找到溫柔,催他快點解決豫章書院的事,好讓兒子恢復正常生活。

在家長們看來,這只是一場孩子們的戰爭。

最初的爆料者貝貝曾經爭取過母親的幫助,告訴她自己在豫章書院捱了打,還被要求扛水泥、搬磚,母親表現得“挺敷衍”。吳軍豹則覺得這是他沒喫過苦,“我們想想我們70後讀書的時候,幫學校搬磚搬桌子,算什麼。”

劉淑珍認同吳軍豹這套說辭,她把兒子和豫章書院間的矛盾解釋爲“教學體系不一樣”,“有的人就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也沒什麼錯呀。”劉淑珍講了很多例子,以證明兒子在豫章書院受到的苦“算不上真正的辛苦”——有個鄰居每天凌晨四點起牀跑步,把自己跑成了南昌市體育運動員。“這才真正叫苦,你遇到了一點點就好像受不了了”。

溫柔接觸過不少送孩子進入豫章書院的家長。有個媽媽賣了一套房子才湊出學費,把孩子送了進去。豫章書院的官網介紹中提到了招生類型:沉迷網絡遊戲、厭學輟學、離家出走、早戀叛逆、習慣不良、性格缺陷、暴力傾向、心理偏差等家長和傳統學校難以教育和引導的一般不良青少年行爲。總之,是不願意聽從父母管教的孩子。

“在我們進去之前,家庭是有極大矛盾的,我們和家長之間的紐帶其實已經斷掉了。”一位女孩高一被父母送進豫章書院,那以前,她喜歡上一個男孩,經常離家出走半個多月,父母找不到她在哪裏,“父母找到了所謂的紐帶——豫章書院,但對我們來說是個噩夢,他們已經沒辦法了,他們覺得這是救命稻草。”

吳軍豹也找到溫柔,發來四份蓋着紅章的文件,“承擔我區不良行爲青少年的教育和行爲矯正”。這四份文件被溫柔收集起來,在他展示的聊天記錄中,吳軍豹描述自己:不貪財,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在做一份救贖的事業,那些家長是真的管不住孩子,只能依靠他。

吳軍豹對溫柔說,有家長給他打電話,孩子手裏拿着菜刀,正嚷嚷着要殺了他們。於是,他“趕過去,冒生命危險控制住”。還有一次,一個孩子爬到樓上要自殺,家長站在樓底下哭,是“我們的心理諮詢師巧妙引導”,化解了這場危機。而現在,“網絡輿論權被會上網的年輕人佔據了,您們傾聽網絡能力稍弱的家長階層心聲了嗎?”

2017年11月5日,豫章書院開放日,校長任偉強一身中山裝打扮,“家長們把孩子們送到這裏,就是希望孩子變得聽話、不會闖禍、不會傷害自己。”家長們紛紛鼓起掌來,高喊着“支持書院!”

陸偉將當天的直播拿給母親看。劉淑珍指着一個教官說,就是這個人承諾不會打你。陸偉咬着牙,又講了自己捱打的事,心底裏,他希望父母承認當初送他進去過於草率。

但母親反過來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至少在曝光以前,豫章書院在網絡上沒有負面消息,各種媒體報道過它,有專家爲它站臺,把孩子送進去的時候,校長帶他們參觀,承諾“絕對不會對孩子進行任何體罰虐待”,陸天升還要求學校寫了保證書,孩子出來要是完好無損的。

學校到處都裝了攝像頭,家長籤合同後,會擁有一個賬號和密碼,登入指定網站能看到孩子的一舉一動。家長們在監控攝像頭裏看到的孩子永遠是蹦蹦跳跳、謙和有禮的樣子。

“有些人已經選擇淡忘了,大家有不同的追求”

這兩年,熱鬧的受害者羣裏冷淡下來了。陸偉找貝貝,貝貝沒有回覆,他要讀書;又去找溫柔,溫柔沒有回覆,他要寫小說;有個姓張的受害者答應“一定要告他(吳軍豹)”,後來打電話過去是母親接的,“已經圓滿解決了”。

志願者們也受到不小的壓力,最多的時候,志願者發展到24人,現在只剩下8個。剛曝光的時候,一位豫章書院的教官發來截圖,有人要“廢掉溫柔兩隻手”。溫柔害怕了,那段時間,他恐懼,睡覺一定要反鎖門,還要在門口堵上桌子。連續一個多月時間,他儘量不出門,一定要出去的時候必須戴口罩,隨時擔心被跟蹤。

更多人選擇放下,張影統計了56個受害者的名單,其中有接近40人已經失去聯繫,他們消失了、不想管了,甚至有人和志願者反目成仇,認爲志願者是在消費他們的痛苦過往。

今年五月,吳軍豹找到陸偉家的珠寶店,堵在門口要請他喫飯,“調節我們的關係”,珠寶店門口的攝像頭記錄下了一切。

他還給陸天升打了電話,說陸偉在微博上發“沒有真憑實據的東西”,他要起訴陸偉。陸天升氣沖沖地告訴兒子,遲早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我管不了你了!”

吳軍豹否認了這些指控,在電話裏,他向新京報記者回復:“從來沒有威脅過誰,這些事都與我無關。”

現在,警察局的人甚至和陸偉混熟了,見到他會搖頭。陸偉想起來新的資料就去警察局跑一趟,最開始幾乎天天去,現在成了一週去一次,夏天的時候,警察都覺得他不容易,“大熱天的你一趟趟跑”,“沒辦法啊”,陸偉說,他放不下這件事。

辦案民警聶警官告訴他,民警也在努力辦案,陸偉提供的線索他都去核實過了,有消息說龍鞭是嵌在窗戶上的圓形鋼條,聶警官去看了,現在窗戶已經換了方形鋼條,有人指出大門口的孔子像左眼是個針孔攝像頭,聶警官也查了,現在那是對平常的石像眼睛,有學生提出村民們參與抓人能分得幾百元報酬,聶警官去村子裏問,村民們說沒有這回事。

負責這個案子的檢察官黃建霞,兒子和陸偉差不多大,陸偉幾次去檢察院找她,反覆問“什麼時候抓吳軍豹?”

黃檢察官說,兩年來,公安在持續蒐集證據,檢察院經研討認爲“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要求公安補充證據。此後,公安第二次移送證據,“還是沒有補充到實質性的證據”,再次被髮回補充偵查。

說完,她反過來開始勸陸偉,“人生就是一場修行”,認爲他應該“把這個事情當作一種磨練”,陸偉打斷她,“我個人認爲這是虐待。”

“現在他學校都關停了,他虧本虧得自己都要自殺了,你知道吧?他自己都要賣房賣地來賠這些學生”,黃檢察官認爲陸偉不能“一輩子活在仇恨中”,要跨過去。

陸偉不願意跨過去。

他幾乎每天都要聯絡貝貝,貝貝是最早的爆料者,也是陸偉最信任的人。陸偉去警察局彙報進展、看到“美國版吳軍豹”的文章、豫章書院建院885週年慶典的舊文章,都發給貝貝。但半年時間裏,貝貝只回復了一條:“我最近太忙了,暫時沒有時間管,不好意思。”

貝貝不再主動提起豫章書院的事,“彷彿把自己搞得像一個受害者似的”,他得有自己的生活。豫章書院被曝光後,母親向他道了歉,接受了半年多的心理治療,貝貝決定放下了,現在,他重新回到學校讀大一。

陸偉還是不斷地、重複地找到受害者,第一句話就是,“你什麼時候去報警?”

“三天兩天打你電話問要不要報警,其實有些人已經選擇淡忘了,大家有不同的追求。”張影覺得,陸偉做事太極端了。

蹺蹺板的兩端

豫章書院志願者核心羣裏共3個受害者——除了最初的爆料者貝貝,第一個拿到立案通知書的陸偉,還有一個是證據最全的趙初。

趙初在報案與否之間猶豫。陸偉寄希望於趙初,今年9月29日,趙初來到南昌,和陸偉、張影、她最好的朋友李遊,四個人一起喫了頓火鍋。像桌中間的紅白兩色鴛鴦鍋一樣,他們分成了態度截然不同的兩個陣營:陸偉和張影是堅定的鬥爭者,另一邊的受害者李遊已經放下,現在在一家美甲店做會計。這頓飯,他們都想要爭取趙初。

這是趙初第二次來南昌。上一次來南昌,她答應陸偉要去報案,一下火車,卻被李遊接走了。最後,趙初發消息給陸偉,她不想報案了,刪掉上百條關於豫章書院的微博。

這次,通過溫柔發佈的文章,她又一次決定報案,還隨身帶了全部證據,用牛皮紙袋裝着,有一本新華字典那麼厚——她在豫章書院裏全部的日記、和同學們傳的小紙條、母親給豫章書院的銀行流水賬單和一萬多元的慈善捐贈收據、畢業照、請假條和一本招生簡介。

火鍋店的包廂有兩張桌子,李遊選了靠牆的那張,還特地關了門,擔心談話裏提到豫章書院,別人“會投以異樣的眼光”。

在陸偉看來,李遊已經走出陰影了。而李遊看來,除了陸偉,其他人全都走出來了,如果沒有張影,她相信陸偉也能走出來。“像心理催眠一樣,本來已經出來了,一下子帶回去,然後印象就更深了。”

李遊先回憶起進入豫章書院的第一天,學生們都會被關進“煩悶室”,那是個10多平方米的小黑屋,有發黴的綠色軍被,旁邊就是一個蹲坑。被關在裏面,李遊哭着睡着了,醒了以後,她想通了、和解了。那以前,她不愛讀書,抽菸、喝酒、談戀愛,一個星期有五個晚上在酒吧,另外兩個晚上跑到外地玩。“我這個樣子不來這裏,我還能去哪?”

張影反駁回去,他認爲即便像李遊這樣能輕鬆地回憶起豫章書院往事的人也有創傷,“只是把外面一層虛假的殼套在了原有的創傷上。”

這頓飯過後,趙初開始想,如果父母知道了報案這件事會不會傷心?這些年他們認爲她放下了,但是,現在她把這些都推翻了。

陸偉覺得,趙初是“站在蹺蹺板的正中間”。

今年年初,張影和陸偉承諾,他有在公檢法機構的朋友,“這次一定給你搞定”。聽了張影的話,陸偉向媽媽承諾,“這兩天就可以搞定”,劉淑珍等了一個月再問,答覆又是“這兩天”。

劉淑珍勸他,“六年就六年,你放下了還是個好孩子,是吧?”她又自顧自地說了會兒,“你這樣耗下去沒意義。”

今年10月,陸偉和李遊重新坐到了一起,談起一個月前的那頓火鍋 ,陸偉很沉默,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突然間提問,“豹哥(吳軍豹)現在在幹嗎?”

陸偉熟練地點開微博,吳軍豹微博裏寫道:本人自豫章書院學校解散後,淡泊討生活……二年都過去了,我想過點遠離是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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