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與前人風格完全不同,這位現代作者的全文跳過如何抵達西山腳下、華亭寺和太華寺等名勝樣貌等內容,直接描述從山頂龍門到三清閣的新鑿人行隧道,並對比清朝盛年開鑿的山頂老隧道。張佳胤登太華山70年後,即1638年6月,古往今來中國第一大旅行家徐霞客,以地理測繪般的科研精神,認真到太華山轉悠了一圈,並將其寫入《徐霞客遊記》中篇幅佔據一半以上的《滇遊日記》之開篇。

昆明大觀路有間民族學書屋,裏面十來個書架的偏門專業類舊書,服務於周圍的相關研究和教育機構,偶爾吸引來三兩愛書人。沒文創、沒茶館、沒分享講座,逼仄的空間營業一週,經常也就一天五六十的銷售額,老闆娘早已將業務重心擱在孔夫子這樣的舊書網站了。

我時常鑽進這間書店,翻閱那些手寫的油印本地方誌和民間小調曲譜,在此過程中,我發現了幾本古舊的遊記,有明代、清代、民國、改革開放初期的,於是開始好奇,過去的人會以怎樣的流水賬方式,記錄自己一天的旅程?

太華山是今天昆明市民週末全家散步的地方,它和華亭山、羅漢山一起組成昆明西山。西山在元代爲“滇南八景”之首,明代居“雲南四大名山”之冠,清代“昆明八景”中“滇池夜月”,即滇池西山夜月,而在當代,西山又是“昆明十六景”之“睡美人山,龍門飛峙”。我以從古到今的順序,展開研究了下這些“太華山遊記”。

昆明大觀民族學書屋 秦子寒 供圖

明:張佳胤,駢儷體抒情,想象加持的景觀

重慶合川人張佳胤(1527-1588),明代嘉靖末期官員,在上任河南滑縣正三品僉都御史(相當於今天的中央駐地方紀檢組長)之前,來昆遊覽。1566年陰曆12月24日,他從安寧出發,經碧雞關,入華庭寺,沿古道爬到太華寺夜宿,次日遊覽各名殿一番後,下山乘舟返省城。

這一天的遊覽鍛鍊,被他寫作《遊太華山記》。

和所有流水賬一樣,遊記第一段是說抵達方式和過程。雖比今天少了個纜車,但可看出陸路景觀極大的變化。“東逾碧雞關,循山徑,左右多花竹流水,藤樾交蔭“,與今日出昆高速重要收費站不同,彼時的碧雞關是鬱鬱蔥蔥、竹林流水的愜意樣貌。“稍下,爲高嶢村,帆檣鱗次,蓋賈人買舟處。”

在賴聲川名劇《暗戀·桃花源》中,女主角雲之凡回憶中的高嶢,即便在民國時代也早已不再毗鄰滇池,而三四百年前的明代,卻是可以租船遊玩的,所謂“賈人買舟”。

張佳胤的主要目的地是高處的太華寺,於是開始“西陟支徑“後,就較迅速地路過低處的華亭寺。“寺亦稍稍就圮,僅有山鳥送客爾”之殘破樣貌,與整修一新的今日模樣,當然判若兩寺。

今日,連接華亭寺和太華寺的太華古道,約有2公里和600級臺階,不清楚是否保持着嘉靖年間的階級高度,總之張佳胤遊記中記述的是,“由大徑登太華,回折數盤,兩僧持茗椀立亭右,乃少憩,寓目萬頃碧波”,且林間“長松茂草,蔽藤參天”。

遊記中幾處出現“萬頃”兩字,大抵是作者入太華寺後,受大雄寶殿東面那座萬頃閣所震顫,不自覺多處挪用。在“一碧萬頃“的牌匾之下,張佳胤”憑欄眺視,樹杪可手,毇毇濤聲,疾徐相繼……時夕陽既下,太華山影盡落湖中,波光蕩搖,千峯俱動“。如此看來,這觀湖景之處倒沒多少變化。

黃昏觀海後,張佳胤夜宿山閣。“是夕,松濤四起,窗月凌亂,宿鳥驚棲,忽喧忽寂。至一鼓,滿林大響,如百萬楚師夜鳴,刁斗聲撼巖壑。”

可能是官府中待久了,作者盡被鳥鳴嬉戲搞得夜不能寐,甚至將想象力移至四面楚歌的古戰場。於是,他隨着日光早早醒來,看着“朝陽漸升,射以赤氣,晶光漭沍,不類人間”這樣的,被想象加持的景觀。

起牀早膳後,作者又花不少時間認真逛了逛靈宮殿和玉皇閣,才“下山登舟,乘風掛席,行黃葦中,可二十里至省。”可知,當時的西山腳下,是有渡舟回昆明市的。

由於作者遊覽太華山之時,正值嘉靖末期,嚴嵩等奸臣爲迎合皇帝推崇道教,興起祭祀般的青詞之風,因此張佳胤的文風也免不了附庸時代風雅之嫌。

西山龍門舊照

明:徐霞客,一個測繪員

張佳胤登太華山70年後,即1638年6月,古往今來中國第一大旅行家徐霞客,以地理測繪般的科研精神,認真到太華山轉悠了一圈,並將其寫入《徐霞客遊記》中篇幅佔據一半以上的《滇遊日記》之開篇。

當然,從行程順序上看,徐霞客是在崇禎11年(1638)年5月,從貴州盤縣進雲南富源,自東往西抵達的省城昆明。

然而,徐霞客由黔至滇這部分日誌散佚,後人整理全部遊記時,就只得從其太華山一日遊開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的全三冊《徐霞客遊記》中,可以找到帶有完整足跡的地圖,復原其行程線路,也將《遊太華山記》和滇南建水的《遊顏洞記》一道,合併爲《滇遊日記一》。

在無電的古代,徐霞客就着夏至的長日,先坐船,再登山,體力充沛地另擇他路,又爬了個來回,再下至碼頭復行舟回昆。他也就沒必要像冬日登山的前人張佳胤那樣,不得不在寺廟裏掛單一宿。

至於抵達方式,徐霞客選擇了當時常規得多的水路。從今天市中心的彌勒寺搭船,渡草海,直至高嶢村上岸。詳細觀察,並以準確的方位記錄了高嶢所處位置,以及整座太華山的走勢。“蓋碧雞山自西北亙東南,進耳諸峯由西南亙東北,兩山相接,即西山中遜處,故大道從之,上置關,高嶢實當水埠焉。”

第二段起,徐霞客“餘南一里,飯太史祠。”1987年,這座曾經紀念太史楊慎的祠堂,成爲了“昆明徐霞客紀念館”。 像是目標明確的登山者那樣,前人詳述過的華亭、太華兩大名寺及連接彼此的古道,行者徐都匆匆路過,且在日記裏以寥寥幾筆帶過。對於張佳胤夜宿聽濤、晨起觀海的太華寺景觀,徐霞客認爲不過如此,“然此處所望猶止及草海,若瀠瀠浩蕩觀,當更在羅漢寺南也。”也就是說,他的登頂遊覽和觀測目標,是如今不復存在的羅漢寺。

遠在草海行船時,他已抬頭仰視,“遙望西山繞臂東出,削崖排空,則羅漢寺也”。照此描述,感覺起來幾乎與大同名勝懸空寺無異。出太華寺走入山林中,“見南崖上下,如蜂房燕窩,累累欲墮者,皆羅漢寺南北庵也”。等來到羅漢寺北庵,之前在太華寺所見的水景果然成了小兒科,“諸殿俱不巨,而點雲綴石,互爲披映,至此始擴然全收水海之勝”。

從羅漢寺正殿往東出山門口,徐霞客“凡八折,下二里抵山麓”,經過漁民聚居村落,沿湖岸崖壁,“亟懸仄徑下,得金線泉”。再往深處,既有着”海中細魚溯流入洞,是名金線魚”,還能手持火把深入“東上三丈止,西入窈窕莫極”的大石洞。聽上去,簡直都是愛麗絲夢遊仙境遠古仙境的畫面。繼而,他又原路回到山頂羅漢寺北庵,再一次“於聳崖間觀黑龍池而下。”這才結束了這一天的行程,回程也就沒再累述。

通篇看來,時年51歲的徐霞客當然體力充沛,才能以遠超觀光打卡的地質研究精神,兩上兩下西山。

而文字上,我們的旅行大師沒有抒發任何感想,既不睹物思人,更不詠物言志,而是像個測繪專家那般,逐一詳述湖、山、廟、殿的方位乃至距離。單是計量單位“裏”,全文就出現了26次。

85年雲南人民出版社版《徐霞客遊記校注》 秦子寒 供圖

清:新晉朝官,其實是“廟宇試睡員”

在那本集中於明清兩朝的《雲南古代遊記選》中,古人們到過的最偏遠地方是維西,即今天迪慶州的維西傈僳族自治縣。其餘絕大部分都高度集中於昆明、大理,及各自周邊。

昆明本地人戴綱孫(生卒年份不詳),22歲那年才第一次登太華山,並寫下游記。不過依照其道光九年(1829年)考取進士的資料,登山日記大抵也是1829年前後所著。後來官至工部主事、浙江道御史後,鴉片戰爭也隨即到來,國運開始衰微,他自此也同林則徐、龔自珍、魏源等“清代公知”往來密切,帶着對朝政的失望,借病隱退回鄉,閒養間編修了第一部《昆明縣誌》。

他青年時的這次登山,與前朝文官張佳胤一樣,也選擇夜宿山間,且佛巖山、太華兩寺各一晚。在交通不便的古時,或許也再次說明了只有徐霞客這樣腳力出衆的旅行家,纔有可能一日內兩上兩下並完成測繪調研,至於抒情詠志之事,還是留給這些文官吧。

不過,戴綱孫的行程出發頗晚,更像是聽朋友一番話後的即興旅行。“今歲中秋壬午,友人有言及金碧舊聞,遂命儔侶載具,出西郭門賃小舟”。舟行草海時已近黃昏,“語篙師當作竟夜遊。會日薄暮,澄波如鏡,餘霞錯綺“。而在此以前,作者是在豔羨早已把太華山當郊遊目的地的同鄉們,只恨自己公事繁忙。“然而迫王事蹴身謀,卒卒無昕夕之閒,則不暇遊”。更認定在山中的老翁和牧童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山翁、牧豎日出於煙霞浩渺之區,習而相忘,則不知遊”。

泊舟後,已算是摸黑夜登,“循山徑盤闢,時涼月巳午,松稍微蔭”。今天不存在了的佛巖山寺門打開,由僧人引入宿舍後,“偏夜半、窮深林、履峻壑,力既倦,遂解衣熟寐。”

真正的觀光遊覽行程,是從次日拂曉開始的。作者僅用三小段簡單記述。不一會兒,就先爬到華亭寺,作者在這個康熙年間重修的名寺間信步,“由佛殿上,爲海月堂,嶙峋巉瞼,雕楹鏤檻。堂有樓曰:大悲閣,即舊所稱縹緲樓也。”

趕上日出時分,前朝兩位遊記作者都看不上的華亭海景,都被戴綱孫讚美爲“紅輪一線,與白波爭激宕,日光皆作浮圖形,下有金蓮花捧之以出。”

往上,登入太華寺後,或許因前人已描述太多,這位超慢步山客在寥寥數筆後,就“蓋宿於太華”。遊記中,或許是懶得贅述遊覽所見,接着就來到末段一番感慨,大概是說歸來後,朋友們責問怎麼沒去哪哪哪,這位“廟宇試睡員”也實在不想貪心,收尾道那些個奇峯名寺“皆奇麗峻拔,而太華特勝,故以其名概之,又謂之西山雲”。

當代:報社徵文的入選者

一本同樣由雲南人民出版社發行於1988年的《雲南遊記百篇》,封面是從卡瓦博格到版納佛塔的名勝水彩化後的拼貼,選文來自《雲南日報》1987年“美麗的雲南”遊記徵文活動的佼佼者們。編者在開篇宣佈,“這是迄今爲止第一本雲南當代遊記,大多爲普通百姓所寫,也許您覺得您可以寫得更好,那麼我們期待着更好的那一本問世。”

百篇裏僅有一篇關於太華山,《而今又劈穿雲洞》,作者黃建安。與前人風格完全不同,這位現代作者的全文跳過如何抵達西山腳下、華亭寺和太華寺等名勝樣貌等內容,直接描述從山頂龍門到三清閣的新鑿人行隧道,並對比清朝盛年開鑿的山頂老隧道。

可能受現當代衆多非時間線性文學影響,這位作者也直接從登到龍門頂的開頭寫起,並以一副對聯起賦。“舉步艱危,要把腳跟立穩;置身霄漢,更益心境放平”。接着,才因在雨天的龍門平臺上見到對聯,而後知後覺身處風光無限的險峯。“便覺得真大,無邊無際;又覺得滇池很小,似有似無,一霎那我彷彿被人擠着推着,離開了平臺,在雲雨裏無根無基地飄蕩起來”。

作者不過是誇大表達了自己的“幻境“,多年前,從以禮河來昆明的他,春節登龍門,”天啊!好多的人喲……排在“長龍”中慢慢挪動,上石階,穿石洞,你上我下,擠得要命。還好,在人羣中可欣賞滇池的美景……中午過後,總算進了龍門,可上了龍門,人像插筷子一般,不要說照相、觀景,連想穩穩站住都不可能,腳跟既立不穩,心境也放不平。“

這樣的人山人海,也是我童年模糊的太華山記憶。我甚至從沒覺得滇池這一大片高原水體有啥美景可言,即便在它沒被污染之前,也比鄉土教材裏的中甸碧塔海、明信片裏的黃龍九寨溝差上十萬八千里。

畢竟是徵文比賽的入選作品,對景區有了一番先抑後,必然得跟上後揚。“昆明市政府於1984年組織人力、物力,從龍門往前開闢了一條新隧道,再築石級直達山頂,另闢新路繞道三清閣。從此,龍門有了迂迴餘地,死路變成了活路。“接下來作者用了很大篇幅,細述最新這次在大雨天穿越新隧道的發現和感受。讀畢洞中的“鑿穿雲洞記”後,才知道整個新隧道只用了200天就大功告成。而清代爲改變“手攀鐵索,危蹬歷階“的遊覽條件,從1781年開始的”匠心鑿混沌、石腹穿玲瓏“的工程,直至1853年才完工。

72年與200天,技術的飛躍清晰可見。作者感慨,”既佩服新隧道開鑿之神速,也驚歎於先人征服龍門的頑強!“

當下,觀海的報紙雕塑

物是人非。山還在那,見多識廣的當下人,不會像古人那樣,將其視爲了不得的風景。

週末舉家遊覽的,大抵會坐唯一允許通行的景區大巴上去,龍門拍照發個朋友圈,聶耳墓逛一逛,就開始徒步下山,到接近山底的美食小鎮喫個午飯。公司團建的,會選擇太華古道走一走,然後在翻修一新的古寺門前拉開正能量布條,找人拿手機按上一輪合影。

我最近一次上太華山,是被叫去參加個波蘭琥珀展,龍門頂多出一傢俬營的艾維美術館。

創作爵士樂的昆明姑娘張譯勻,帶我到這棟現代玻璃建築的架空層,見到芬蘭裔的加拿大雕塑家馬蒂。他那些用心雕琢的漂亮身軀,要麼沉思着、要麼拉長着,一個個都朝落地窗外的滇池探去。馬蒂介紹說,這些其實都是用報紙一道道糊起,再上青釉漆的,看似青銅般沉重,卻如羽翼般輕盈,也算是應了古人們腳踏實地、心在晴空的意境吧。在攀談的間隙,一對爬山上來的上海夫婦,以馬蒂覺得不錯的價錢,買走兩隻紙塑人體。

那天望着滇池落霞,三人聊到很晚,龍門廣場沒了下山班車。似古人夜遊般,幾人就着霞光下山。左側是隱入黑色的植被,右側林子背後是從粉漸變入深灰的湖景。在一個樹木稀疏的拐角處,月亮初升,雖不會再有漁火,但我第一次覺得,冥色中的滇池,其實挺美。

相關文章